修補日子的女人(趙蘭)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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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補日子的女人》是中國當代作家趙蘭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修補日子的女人
女人坐在窗前，陽光鏤刻出她圓潤、飽滿的弧線。她在縫補衣服，明媚柔和的光里，細細的針在走，長長的線在游，歲月仿佛也在此時定格……
一
她並不好看，又已過了天命之年。
三十多年的友誼使我們無話不談。提到兒子，她給我翻看手機中的照片。頭戴學士帽的小伙子，高大，筆挺，烙下了陽光氣息的黝黑皮膚，微微抿起的嘴唇上已經淺髭隱隱。最顯眼的是高高隆起的鼻翼，哦，那是翹起的閃亮船舷，似乎要將前方的巨浪和冰山生生地切割開來，乘風破浪，駛向遠洋。
「航航長大了，成了優秀的船長，他要駛向遙遠而迷人的深藍。」
她笑了，笑紋悠悠，蕩漾開來，每一縷波紋里都閃爍着自豪和喜悅。可是，我知道，航航的這艘驕人的輪船，最初就遭遇了險情。她，航航的媽媽經歷過怎樣的漫長而痛苦的維修。
二
她的航航，在三歲時，查出有先天性心臟病。
當時，十歲大的航航在房間裡，安靜地拼航模；我們在她雜亂的廚房裡輕輕說話。
在我驚疑悲涼的目光里，她忙忙碌碌，沖牛奶，煮雞蛋。她邊說邊忙，周圍一片狼藉，她耐心地剪理收拾小河蝦，小半筐呢！「大蝦太貴了，航航要營養。」
很早，航航就不能奔跑：臉青，唇烏，軟軟地蹲下來，捂着胸，蜷作一團，「媽媽，航航難受。」眼睛眉毛鼻子幾乎扭曲到一起了。還昏厥過幾次。
去了很多地方，做了很多檢查。南京的醫生說這是先天性的。孩子的心房和心室之間的隔膜，有個米粒大的孔。
「老天，為什麼單單讓我的孩子心臟沒長全？」把所有的直系親屬梳理完，也找不到血緣上的病因，她欲哭無淚。
醫生不建議馬上做修補手術，手術創口太大。孩子小，慢慢調養，營養充足了，也許那層隔膜可以自己長全呢！
為了這個也許，這些年，她睡覺都拎着心：小航航不能奔跑，不能勞累，不能大哭，不能生氣，感冒咳嗽更是如臨大敵。可這正是孩子特別活潑的成長期。
每半年要去醫院複查，吃藥。各種營養的補充，還要顧及小孩子的口味。
提心弔膽這些年了，每次去醫院都滿懷希望，卻又失望地回來。「難道最終還要做手術?」她轉頭看了一眼房間裡的航航，眼淚終於流下來。
她用還算乾淨的手背擦了一下臉，並沒有停下手中的活。一縷頭髮從草草的辮子裡跑出來，中間有兩根刺眼的白。
三
航航還是做了手術，在十三歲的那年。
醫生高興地告訴她，引進了國外的新技術，終於可以不用打開心臟了。子彈狀的小小一粒，從腿部的大動脈射進去，徑直航行到心臟，準確着陸，及時彈開傘蓋，補上這頑固而致命的缺口。
她且喜且驚。這把傘，是從觀世音菩薩的柳淨瓶里飛出來的嗎？那應該是綠色的，青春的希望的；還應該是紅色的，燦爛的溫暖的；或者還有深藍色，秋高氣爽，雨過天晴。那是彩虹的顏色啊。這該是多小的一把傘，竟可以穿行於血管；又是多大的一把傘，終於要擋住瀰漫在航航生命里的瓢潑大雨了。陰雲沉沉十五年，淋濕了這個家庭乃至親朋好友的持續的大雨啊！
驚的是錢，手術費一萬，小傘一萬。她的月工資五百。還有術後護理，臥床靜養，一個月後複查，要保證小傘牢牢地貼在了洞口；一年後再複查，要保證小傘沒有脫落。否則，一切要重新來過。想想已經舉債的家，她微微哆嗦了一下。
小心翼翼的一個月，提心弔膽的一周年，那是個愛蹦跳愛運動的初中生啊。
四
「航航說我是世上最摳的媽媽。」
航航的生命之火，在獲得了充足飽滿的氧氣後，燃燒出純淨熾熱的幽藍。睡夢中，都能聽到他春筍拔節的噼啪聲。褲子又短了，她把褲邊翻下來，裡面貼一截碎布；外衣又小了，拾掇一下讓航航做內衣。拆剪，縫補，她常常拿出針線籃子，試圖追趕航航一直在擴張的澎湃青春。
新買的運動鞋，一個星期後就張開了嘴。愛踢球的孩子啊，圓圓的足球上也長有嘴巴嗎？到鞋攤上修理太貴了，她買了一元錢的強力膠，自己動手粘上了。「看我媽媽高興的，像撿到了大元寶。」航航笑話她，半真半假，畢竟他的同學已經穿上名牌運動鞋了。
錢真是個大問題，長身體的男孩子食量驚人。她一周買兩次葷菜，每次，五六斤的大洋雞要兩隻，牛肉豬肉若干。菜市場的大媽吃驚地看了好多次，終於沒忍住：小妹，你家是賣快餐的嗎？
暑假，航航的各種興趣班，還有補課費。她真不想上了，偏偏孩子興趣廣泛，又喜歡補課。怎麼辦？
五
「我是真正的窮人啊。
「那年冬天的清晨，我被打掃衛生的大爺叫醒了：你還睡啊，你家進賊了。看看丟了什麼？
「一樓呢，窗子被整個扔在花壇里，還有灶台上的砧板、刀和剪子。大概是怕我醒了拿刀和他拚命。初中生的航航，累到半死的我，哪裡會醒呢？
「家裡沒有值錢的東西。所有的錢都在口袋裡，剛發的，一個月工資才用了兩天，沒了。只是這北風呼嘯的破窗，又要花錢……」
六
在她忙着兒子的生命、生活和生長時，她的婚姻也出現了一個缺口，也是致命的。
農耕家庭卻讀書優秀的哥哥，當年就看不上她正在交往的男友，嫌復員軍人的他讀書少。「你就等着哭吧！」正在相愛的她幫男友補課，他苦讀了一年，終於考上了銀行系統的大專進修班。
真正讓她痛哭的，是他後來居然沉迷上賭博。
賭博，欠債，家中捉襟見肘。爭吵，打架，他乾脆夜不歸宿。她要去找他，拖着體弱的航航，壯着膽子往各個博彩會所闖，屢屢碰壁。那裡門口都有守衛，不是賭客就會被惡狠狠地轟走。
夜晚的公交車上，空空蕩蕩，她冷得簌簌發抖，連牙齒也格格作響。她緊緊摟着小小的航航，試圖從兒子那裡尋回絲絲熱量。家裡也是冰冷的，把兒子安頓睡下後，她呆呆看着空空的屋子，一把扯過被子，捂住頭嚎啕大哭了。
擦乾眼淚，決心捍衛婚姻的她，一次次往銀行打電話。他居然開出了回家的條件：把你名下的房子抵押貸款。
原來他已經賭債纏身了。
現在住的這棟教師新村的房子，是她學校的福利房。剛剛以遠低於市場的價買歸個人。「你要讓我們母子睡到大街上去嗎？」
電話里說，吵，哭；大吵，大哭。回頭看到兒子也淚流滿面。「媽媽，要不然，你就和爸爸離婚吧？」
七
離婚的話題，從發現他賭博就開始了。這些年爭爭吵吵，戰火時斷時續。
直到有一天，自家租住的房子，被樓下的火鍋店失火殃及，消防車將家中水漫金山。從房東電話得知消息的她，因為路遠，還因為下班要接孩子。便火急火燎地通知他趕回來，他身邊吵嚷的是出牌的催促聲，居然還在麻將桌上！她大吼大叫，怒火幾乎要穿過電話線，將那裡的房頂燒到烈火熊熊，他卻一點也不買賬，「已經淹了，我回來被褥能變幹嗎？」
下決心離婚了。新分到教師新村的房，她自己請工匠裝潢，精打細算。咬緊牙關，干體力活。為了省錢，一個人蹲到地下，一塊塊鏟散落的水泥污痕：冬天，夜深人靜，腹中空空，手腳冰涼，頭昏眼花。想到哥哥的警告，還有公婆的辱罵，還有生病的航航……寒氣都要把她的血液，凍成了大冰坨子了。
一個人搬家。一趟又一趟，把衣物用自行車馱到新家。航航用小包袱塞滿他爸爸的衣服，那是她有意丟在出租屋裡的。一次又一次的，航航拎着包袱倔強地跟在她的身後。兒子用行動表明立場：決不放棄他的爸爸。
正在青春期的航航，敏感，易怒，脆弱得像易碎的玻璃，破裂了就會有扎人的碴子。她小心翼翼，也經常一籌莫展。偶爾看的電視劇就是《家有兒女》，只為從中學習如何處理青春期孩子的各種問題。
離婚對孩子心裡造成的巨大陰影，做老師的她是見過很多的。她不敢，也不忍，更不能傷害航航。
八
隨着兒子的痛哭，婚姻里最後一根鏈條「啪」一下斷了。
三年單親媽媽的生活，她的經濟左支右絀。家中缺少成年男子，是否也傳遞出招賊的氣息？
進賊的那天，她中午請假趕回家，吃驚地發現窗戶修好了，還加修了防盜窗。兒子說早晨爸爸來接他上學，得到消息後請假忙了一上午。她心中微微一暖，又一軟。
還是因為兒子，十幾年婚姻中未被爭吵徹底凍死的那點美好，在兩人分開後又一點點復甦。她開始回憶他的勤快、細心、關注兒子。
年前兩個月，兒子欲言又止，「媽媽，今年我們不到大舅家過年吧？我們又不是沒有家。」
過一段時間，兒子又吞吞吐吐：爸爸也沒有地方去過年。
過年前一個月，兒子遞上了一千元，說這是爸爸交的過年費。這一年，家裡久違的變得窗明几淨：他天天過來打掃，忙了近半個月。
除夕夜，面對他做的滿桌好菜，兒子興高采烈，她軟語細聲，他滿臉歉疚。
婚姻的修補，是三個人共同的努力。兒子在穿針引線。他邊還賭債，邊睡在辦公室里輾轉反側。她在忙忙碌碌之餘，也在想：航航的病讓自己積攢成一個火藥桶，日常的點點滴滴都會拉響引線，那個噴火口幾乎永遠會朝着他的頭頂。如果我們不爭吵，不打架；如果我容忍他看看小說，甚至是玩玩遊戲……
兒子把復婚證書要了去，整整一星期，航航幾乎見到同學就說，我爸我媽復婚了。航航還請客了，一起踢球的小夥伴們舉起飲料時，杯中的鮮紅灑滿了航航的臉，他淚光盈盈，他開心極了。
九
此刻，我們還在聊。
聊到了她新買的一百四十多平米的房，還有裡面的裝飾裝潢，聊到了航航優秀的學習，還有細心體貼的那個他。
這個暑假她依然很忙，剛剛學完了繼續教育的課程，明天又要回老家接老爹來看病。老爹爹一身的老年病，趁着假期，接到市裡的醫院好好調養調養。
「每個假期都要學習新知識，我們當年的知識太薄弱了，不填補新知識就要落伍了。還有各種新的教育學、心理學，現在的老師是在跟力量強大的網絡和電子書爭取學生！」
說到這裡，沒來由的，我笑了。還記得我們初中時，一次邊走邊聊「女蝸（guo）鍊石補天」「女媧（guo）摶（chuan）土造人」，手舞足蹈，眉飛色舞。身後一聲斷喝，「什么女鍋，是女媧。總讓你們查字典，總不聽，現在又亂說！」媽呀，是班主任語文老師，嚇得抱頭鼠竄。
「哈——」她眼光一閃，「我們最早的老祖宗就是從修修補補開始的。」
可不是嗎？修補是生命的常態，是生活的常識。不完美的婚姻，不完好的身體，不完善的工作，延續在修修補補中，行走在叮叮噹噹後……
作者簡介
趙蘭，馬鞍山市當塗一中語文老師，高級職稱。安徽省作協會員，當塗縣作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