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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給奶媽的又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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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給奶媽的又一封信》中國當代作家趙斌錄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寫給奶媽的又一封信

寫給奶媽的又一封信

趙斌錄

娘:

您在那邊好嗎?

好久好久以前就想給您寫一封信,卻總是拖拖拉拉的沒寫成。忙的時候是真忙,趕不上。閒的時候呢,又總想偷偷懶,下下棋,刷刷手機,又給耽擱了。總覺得對不起您,但又總是放縱自己。放縱是因為有恃無恐。兒子知道,在娘的面前,我有這樣肆無忌憚地放縱和耍賴的資格。兒的這種拖拖拉拉磨磨蹭蹭,也只有您會理解、會原諒。我知道,即使您知道了實情,也只會假裝拉下臉來,做出生氣的樣子,說,「這個打木楸,連個信也不知道寫!不知道娘惦記呀?」

咱們家鄉的「打木楸」就是城裡人說的陀螺,是木頭削出來專門用鞭子抽打着轉圈的玩具。因為它生來就是挨打的,就得了這麼個雅號。兒小的時候太淘氣,常常就是娘嘴裡的「打木楸」。但是娘,那些個年裡,您的「打木楸」從來沒有挨過您一巴掌。在兒的記憶里,「打木楸」就是您對兒的暱稱、愛稱。

自從踏上了遠行的路,就開始生出了鄉愁。兒子幾十年的鄉愁記憶里,有一個永難忘記元素,就是「打木楸」。

娘,清明那天,您看見兒的眼淚、聽見兒的哭泣了嗎?如今,兒子也鬢染霜雪,幾十年風裡來雨里去,世事無常,世態炎涼,兒也慢慢看淡了。可在娘的面前就是感到莫名的委屈,就是想把心裡的憋屈哭出來,說給娘聽,哭給娘看。

年齡越大,越沒有了可以哭泣的自由。年齡越大,越感到有地方可以哭是一種幸福。在別人眼裡,兒子是個剛強的漢子。因為剛強,更沒有了可以示弱、可以哭泣的地方。而且,車水馬龍,眾生芸芸,哭又哭給誰看呢?誰會懂得,誰又會理解兒子的不容易呢?

也只有娘會理解。娘知道,即使剛強如斯,內心也有極柔軟、極脆弱的地方,也有容易受到傷害,而實際上也的確受到了傷害的地方。而且,人也是一個平衡體,越是剛強,往往在一個不被人知的角落就越是柔軟、越是脆弱、越是需要呵護。

那天上墳的時候,兒子特意帶了一把鐵鍬,往娘的墳頭培了許多新土。然後擺上供品,插上香,把厚厚的冥幣紙錢用石塊壓在爹和娘的石碑上。正是春季乾旱防火的季節,野外不能點火,紙不能燒,就這樣奉上兒子的一份孝心吧。認認真真做這些的時候,兒子都沒有哭。等到做完了這一切,在墳前的草地上跪下去那一刻,眼淚就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娘,人生漫長,生活不易,您走了以後的這二十多年裡,兒子也磕磕碰碰,經歷了不少的風霜雨雪,您的「打木楸」也從一個血氣方剛的小伙子熬成了看淡涼薄的半老頭兒。即使在那些個冰泉冷澀的歲月里,兒子從來沒有掉過淚,沒有感到過委屈。老話說,人生不如意者十八九,那些個小磨難、小坎坷,也許就是兒該有的經歷、該補的功課吧?但清明時節,在您的墳前,心底的委屈卻止不住地往上涌。小時候受了委屈跟您訴說的情景歷歷在目,清晰如昨。兒子累了,就想依偎在娘的懷裡,等着娘用手當梳子,一下一下為我捋順紛亂的頭髮。娘不用多說什麼,兒長大了,您說的道理我都懂。兒子就想放下外面世界裡的一切,在您身邊靜靜地呆一會兒,像一隻疲憊的小舟,划進溫馨的港灣,停一下,靠一下,是休憩,是洗滌,也是充電。

那天,周邊沒有別的人,遠處的山巒已經開始青了起來,近處的桃花和梨花正靜靜地美麗着,身邊那被叫做「帳絆子」的野花也在輕輕地哼着春天的民謠。在月亮山南麓,在您的墳前,兒子跪了很久,流了很多淚,幾乎把兩三年攢下的眼淚都流完了。經歷了那麼多事情,我以為自己早己錘鍊得刀槍不入、百毒不侵。在您的墳前淚眼婆娑地跪下去的那一刻,我知道,在您面前,我還是那個桶着鼻涕,噙着眼淚,尋求保護的小「打木楸」。 而且,永遠是。

娘,我知道您都看見了,知道您不會笑話我,您給兒子的,永遠只有體諒和安慰、心疼和憐惜。即使兒子哭得很醜、很難看,很沒有章法、很稀里嘩啦,是吧?

那天,兒子哭得好解壓呀!等站起身來的時候,身上頓時輕鬆了不少。您不用為我擔心,真的,什麼事也沒有,只是見到娘,不由得就當了一回「打木楸」。

有一件事,在兒心裡埋了三十年,一直覺得對不起娘。您知道不?

我兒子出生那年,也是我工作最忙的時候。那時候,條件艱苦,沒有多餘的錢請保姆。雙方父母都有工作,都忙。遠在湖北的岳母抽出空來伺候了媳婦一個月,單位工作走不開,回去了。我們兩口子看着剛出滿月的孩子,無助而茫然。

這時候,意外地,您來了。

一雙小腳,滿身風塵,拎着一個小布包,包里是簡單的行李。

您是來照顧媳婦、照看孫子的。一到家,放下行李,轉了一圈,袖子一挽,就開始幹活。

那時我們兩口子初為父母,啥也不懂,帶孩子知識主要來源的就是一本《育兒手冊》。兒子工作上要強,不甘人後,常常顧不上家裡。媳婦賢淑,能幹,可畢竟抱着一個剛剛滿月的孩子,顧東顧不了西。娘,您知道嗎?您的到來對我們來說就是一場及時雨啊!

娘,我是您奶大的孩子,雖然說奶親奶親,奶久了就如同親生,但畢竟隔了一層。您疼我,照顧我,我都享受得心安理得。但來照顧我的孩子,在我們最拉不開栓的時候,毅然出現在我們面前,兒子真的太喜出望外了。如果不是把兒子視如親出,不是那種徹盡心扉的疼愛,誰會這樣關心我們、幫助我們呢?況且娘在老家也很忙,況且娘也已經年屆古稀,況且娘一雙小腳,況且娘很少出門,很少離開那個濁漳河畔的小山村......

接下來日子裡,您和我媳婦在家裡忙碌着,我在外面忙着我的工作。回到家裡,又忙着在娘慈愛的目光看護下逗弄孩子,也很少顧及娘的感受。只記得娘常說的一句話是:「快坐下,歇歇吧!」

娘,不同輩的人之間是有代溝的。您兒媳婦比您小四十多歲,期間的代溝一定挺寬、挺大的。代溝就是認識的差異、習慣的不同。媳婦知道您從小疼愛我,她也很敬重您,但在四十多年的代溝面前,分歧還是產生了。

您從老家來,不太會用洗衣機,把幾件衣物混在一起洗的時候,有的衣服被染了。那正是我們這個小家庭最艱苦的時節,一根香蕉要掰成兩截吃,一串糖葫蘆也要倆人分着吃。您不知道,炎炎夏日,饞了,想買個西瓜。攤主給挑的,保沙保甜,一毛錢一斤,自己選的,五分錢一斤。我們寧肯買五分錢的自己挑。然後,按照自己對瓜的理解,煞有其事地挑了一個回來。一打開,卻是白茬茬生得不能再生的生瓜。生也捨不得扔掉,我蘸了點白糖,津津有味地全吃了。那時候,可數的幾件衣服染了,對我們也是挺大個損失。媳婦心疼了,有點怨言,告訴您說,您別用洗衣機了,以後衣服由她來洗。

媳婦纖弱,飯量小,一頓吃不了多少。您看了,就有點着急,勸她多吃點,說,「奶孩子呢,吃那點貓食,哪夠啊!」媳婦不以為然。

可等到想補點營養,給她吃點燉肉、喝點雞湯的時候,您以您的老習慣又會說:「坐月子哪能吃這些呀?奇里古怪的。」兒知道,咱老家老輩們傳下來的傳統,坐月子的時候就是小米湯、紅棗,紅棗、小米湯,您也沒錯。

在老家的習俗里,嬰兒是要遮擋着光線的,不讓他直接看光,怕傷了孩子眼睛。在《育兒手冊》里,是要讓孩子正常看燈光,來鍛煉他對光的感受。在這些細節上,你和媳婦也有了分歧。

直到有一天,媳婦看見您用手指按壓孩子的腦門,她非常擔心,趕緊制止了您,說,孩子的腦門還沒有長硬呢,不能按。您也很不開心,說,我養活了這麼多孩子,哪個不是這樣過來的?按按還能按壞了?

等我下班回到家,你們分別跟我講了這些事。我知道,一個是孩子的母親,一個是孩子的奶奶,你們都從心裡疼孩子,但各有各的疼法,而這不同的疼法是有矛盾的。那一次,您賭氣地說:「這也不叫動,那也不讓干,我回老家呀!」抱着孩子的媳婦也在氣頭上,說:「回就回吧,我們也能行嘍。」 娘,原諒我,那次沒能留住您。兒子太年輕,不會處理這些既尋尋常常,又難以迴避的日常性矛盾。一邊是從小愛我、疼我的娘,一邊是相濡以沫、無怨無悔的妻子,哪一個受了委屈,兒子心裡都不好受啊!

您就這樣回去了。您帶着行李來,我知道是計劃陪伴我們一個長長的時間的。事後,每每想起這些,都會升起一股懊悔和歉疚。人生無法重來,只希望娘在那邊能原諒兒子,原諒兒子的稚嫩和無能。

前些天突發奇想,問媳婦說:「如果娘還在,如果咱們又生了二胎,娘還會來照顧咱們嗎?」 媳婦不假思索地說:「會!一定會的。」 娘,您聽見了嗎? 如今您按壓過腦門的孫子已經三十多了,也成了小大人了。有時候我們仨也會說起您,說起當年您來陪伴我們的那些日子。如果再有機會,我一定竭盡所能,哄得娘和媳婦都高高興興的,讓咱們家其樂融融,笑聲一片。可是,哪裡還會有這樣的機會呢?

這是兒子心裡一個久久的痛。

娘,那天夜裡我又夢見了您,夢見了咱家院子裡那棵掛滿了大黃梨的老梨樹。您還是坐在西屋窗戶下的縫紉機旁,一邊做着活,一邊抬起頭,從老花鏡邊框的上方瞅着我,嗔怪地說:「還知道回來呀?這個小打木楸!」

其實,我知道,娘是最理解我的。就像您無數次對兒子無原則的理解一樣。我清晰地記得,小時候淘氣過火的時候,您會故意對我霸起臉來,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看你爹回來打你呀!」一轉過身去,又跟來串門的鄉親們說:「嗨!孩子們,就是個這吧。」後來工作了,很久沒有回去看您,您每次都主動為我找了各種回不去的理由,而且充分得不容置疑。那一年,您腿摔傷了,住在五姐家,好多日子下不了地,而我又恰好很久沒有趕住回去看您,不知道您受傷了。您安頓五姐說:「他那兒工作忙,走不開。叫他忙正事吧,嫑跟他說,嫑讓他回來了。」那些年兒子正年輕,把工作看得重,忙是忙了些,但再忙,真就忙得抽不出一天兩天時間回趟老家嗎?說到底,還是兒子懈怠了,偷懶了。娘,您知道嗎?你這份無原則的縱容和嬌慣,如今在兒子心頭凝結成了重重的愧疚,再難消除。

娘,記得那一次您跟我說的話不?您說,「等你爹將來不在了,來分個錢吧。」

您知道我當時的感受嗎?那時是七十年代初,一年分的糧食吃不到頭,全年掙的工分分不上幾塊錢,咱家也是經濟最困難的時候。雖然年齡小,也知道咱家捉襟見肘的困窘,我怎麼能忍心去跟哥哥們分錢呢?但您的話,深深地感動了我。在錢最緊缺、最重要的時候,您惦記着給我分一點,我就知道,您對我是真親。這句話,暖暖地,一直讓我回味到今天。

在您的眼裡,我就是個淘氣又懂話的「小打木楸」。您一定不會知道,我正兒八經地當過一回小偷。這是我藏在心底的秘密,誰也沒告訴。 那會兒,糧票極其緊缺。沒有糧票,出門連飯都吃不上。娘領我去公社的時候,想給我買個饃解解饞,沒有糧票,人家不賣給咱。咱家是農村人,哪裡會有糧票呢?我默默地記在心上。

一個很偶然的機會,看到別人放在桌子上的幾兩糧票,我幾乎沒過腦子就偷偷地裝了起來,就想着拿回家去給了最需要糧票的娘。 糧票偷來了,怎麼能給了娘,卻犯了難。直接拿出來肯定不行,您會追問是哪裡來的,定會逼着我給送回去,而且免不了一頓嚴厲訓斥。我苦思冥想,調動起一個七歲孩子所有的全部狡黠,終於想出了一個主意。

實施計劃那天,我假裝在垃圾堆里挖呀挖的,突然就挖出二兩糧票來。我興沖沖地拿給了您。您驚訝垃圾堆里怎麼會有這稀罕東西,娘還在疑惑,我已經連忙跑開了。接着,我故伎重演,又從垃圾堆里刨出了三兩。

在娘滿是疑慮的追問下,在我一臉天真的堅守下,您終於將信將疑地接受了現實。如今想來,一個七歲的孩子怎麼可能瞞得過娘呢?只是您看着我在您身邊長大,沒有想到這麼個小小的東西還會撒謊、還會偷東西,這種對兒子無原則的信任,讓兒子的小伎倆得以得逞了。

如今,兒可以坦蕩地告訴娘,兒長大後堂堂正正,再沒有偷過東西。倒是在家鄉,在您、我姥姥、我父親這些純正善良的長輩們薰陶下,養成了善良、厚道、正派、踏實的品格,這些伴我半生,讓我可以踏踏實實、光明磊落地做人、做事。

走過幾十年的職場,遇到過形形色色的人,收穫了眾多的信任尊重,但偶爾也免不了受點中傷,中一兩支冷箭。就在昨天,兒子還聽到一個安在我身上但跟我完全不沾邊謠言版本。我說,既然我是當事人,是事件的主角,我怎麼一點也不知道啊?不過,他們說就說吧,娘不用為我擔心。您走了以後,這麼多年的風吹雨打,兒子早已不是當年的我,這些個小小把戲已經傷不着我了。放心。相反,兒子聽了,反倒有點小確幸。這起碼說明您的兒子還有些優秀、出眾的地方,還有些值得人關注、值得人嫉恨、值得人飛短流長的地方。娘,您會為我驕傲嗎? 娘,兒子又要去忙了,不多說了。

您在那邊多保重!

那邊有識字的人幫您讀信嗎?告訴他,認真讀,別潦草,因為,信里是兒長長的的思念、深深的寄託! 您的「打木楸」

某年某月某日[1]

作者簡介

趙斌錄,太行山區人。性真誠、友善、務實。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