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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去看哈爾(劉生彪)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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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去看哈爾》中國當代作家劉生彪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冬日,去看哈爾

三十五年前,詩人西川寫有一詩——《在哈爾蓋仰望星空》。每每讀起,沁人心脾,如飲清泉。詩中,那夜色中的草原,璀璨的星河,瘋長的青草,蠶豆般大小的火車站,飛翔的馬群,還有那神秘的力量和祭壇,總於腦海里沉沉浮浮,如夢如幻,似乎在冥冥中等待着我,呼喚着我。然多年來,始終未了心愿。

其實,哈爾蓋並不遙遠。哈爾蓋草原離西寧約一百八十公里。其南瀕青海湖,北望祁連山,東鄰海晏縣,西接天峻縣,於剛察縣境內,海拔三千餘米。

庚子晚冬,臘八前夕,終謀得一日光陰。說「謀」非虛,因哈爾蓋既非旅遊勝境,也非交通要塞,實乃高原偏僻一隅。但其於我,卻有神秘之力,除卻西川一詩,更有對蒼茫雪域之膜拜,對凜冽高原之敬畏,對凋敝萬物之感懷,對廣袤草原之嚮往。冬日的高原無比獰歷,然獰歷之美更讓我心動,粗獷之美更讓我心儀,寂靜之美更讓我心醉。

是日,天高雲淡,陽光明媚,冬意瀾珊。這個格外寒冷的冬季,似乎終於有了萬物復甦的氣象。

輕裝出行,早晨十點出發,驅車沿高速公路,一路往西。沿途即感受到了大自然的另一番情調。在湛藍天宇的襯映下,但見遠山如黛,近山染黃,溝壑僻陰處,暗雪斑駁。半個小時後,當山巒逐漸簇擁,便已進入了湟源峽,視野即刻變得狹仄起來。而高速公路猶如一條青色巨蟒,穿山越嶺,盤蜿於幽深峽谷之中。兩邊山麓的顏色也變得雜亂,深暗的草黃色依然是主色調,羼雜着裸露岩石的青色,小片松林的黑色,陰溝暗雪的白色,簇簇草叢的灰色,土山斷崖的赭紅色,而亂石山坡的顏色更是豐富,但唯獨缺少那一抹綠色。

約半個小時,我們便已穿過了湟源峽。當眼前變得開闊起來,前方就是湟源縣城了。湟源縣城四面環山,中間似一寥廓山坳,地勢不是很平坦,但高樓鱗次櫛比,錯落有致,一片繁華街市便坐落於群山環繞之中。除了著名的丹噶爾古城,湟源的陳醋也是聞名遐邇,當然湟源還是出美女的地方。在海大地流傳有一俗語:貴德的梨兒,樂都的蒜,湟源的姑娘,互助的漢。

穿過湟源縣城,沿國道繼續往西,便又進入一片山巒。不久又逢一峽谷,名「巴燕峽」。巴燕峽比湟源峽小而短,但似乎更為狹窄險峻。其最窄處只有二三十米,我們的道路被擠在中間,左右攀援,迂迴輾轉。兩邊石崖疊嶂,突兀危懸,奇岩怪石,相疊互倚,如虎踞,似牛臥,又若群猿蹲坐。左顧右盼中,眼前逐漸開闊,山勢也變得舒緩起來,路邊不時有散落的村落,還有一些學校。隨着海拔漸高,耳膜似有鼓譟之感,而路邊的柳樹也越來越苗條,像一根根羸弱的豆芽,寥落無助,身上落滿了灰塵。繼續往西北方向,視野更加開闊,兩邊變成了起起伏伏的草山,像南方延綿的小山丘,舒緩而溫婉,但凋敝之氣愈來愈重。此時,我們已進入海晏縣境內,著名的金銀灘草原和原子城就在前方。

說起西部歌王王洛賓,國人盡知,其青海民歌《在那遙遠的地方》在華人世界更是膾炙人口。七十多年前,因拍攝一部電影,歌王和藏族姑娘薩耶卓瑪同騎一馬,策馬揚鞭於遼闊的金銀灘草原。當時金銀灘草原有一說法:「草原上最美的花兒是格桑花,青海湖畔最美的姑娘是薩耶卓瑪。」當情竇初開的卓瑪揚起鞭子,輕輕抽打在目光灼熱的歌王身上,於是,便誕生了一首讓我們傳唱至今的不朽經典。金銀灘草原西部毗鄰青海湖,面積一千一百多平方千米,相當於一個香港的面積。其西面為一排南北走向的山巒,似一堵牆,齊整而陡峭,不高但猙獰。北面和東面則是平緩的草山,溫順了很多。此時已到中午,金銀灘草原上陽光明媚,一片寂靜,幾無遊客,放眼望去,只看見零星的蒙古包點綴在草原上,還有一些藍色的彩鋼板房、小飯店和小廠房散落其中。

金銀灘里有一寧靜的小鎮,叫西海鎮。西海鎮還有一個名字,叫原子城。時間追溯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金銀灘草原上,那些平緩起伏的小山坡下面的實驗室里,誕生了中國的第一顆原子彈和氫彈,無數像鄧稼先一樣的科學家和科技工作者,用青春和生命,捍衛了共和國的尊嚴。直到八十年代末,「221廠」才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那些小山坡,看起來毫不起眼,更沒有名字,可在我眼裡,它們卻像一座座閃耀的豐碑,照亮了整個華夏大地。

驅車繼續向西北方向行駛。向前望去,遼闊的草原上,黑色的柏油路似一條長蛇,蜿蜒於一片蒼茫之中。時值中午,外面陽光明媚,草原的春天已不太遙遠。突然感覺到,那滿眼的黃色里,竟有一絲淡淡的、隱隱的綠色,若有若無,若離若即,但卻讓人溫暖,也讓我對前方的哈爾蓋草原平添一份期盼。越往西北,海拔越高,草原又逐漸變成了起起伏伏的草山,就像大洋深處的海面,洶湧澎湃,綿延無邊。天空更加湛藍,白雲更加低沉,而我們的車就在這岑寂的天地之間,像一葉孤舟,沉沉浮浮,逐浪前行。

一個小時以後,當視野再次開闊,眼前就是哈爾蓋大草原了。

驀然初見,竟有一份不知所措的惶惑,更有一份不知所以的震撼。我是第一次看見如此廣袤的大草原。眼前的哈爾蓋草原比金銀灘草原大了很多,廣袤無垠,平坦如砥,荒草離離,至緲至茫。

我停下車來,站在路邊。眼前浩浩乎夐不見人,鋪天蓋地的凋敝漫野而來,仿佛這裡是世界的盡頭,時間在這裡停止,空間在這裡定格,生命在這裡重組。我就像一枚小石子,投身於蕩蕩然的虛空中,一股莫名的悸動襲遍全身,一種諾大的自由迎面而來,一絲落定的踏實在心裡紮根,一份獲得的快感在血管流淌,一幕想象的歲月在腦海浮現。沐浴着曠野長風,我呆怔地凝望着寂冷的哈爾蓋大草原,一份愛憐在心裡升騰。

置身哈爾蓋大草原,仰望着浩浩青穹,我大口地呼吸,想用清冽的空氣浣洗疲憊的靈魂,卻發現我的疲憊薄若蟬翼;我極目眺望,想看到它的盡頭,卻只看到了緲緲的雪山圍映天際;我屏息凝神,想傾聽它的哀怨嘆息,卻只聽到了它從容自若的呼吸;我喃喃自語,想表達對它的愛戀,卻分明感受到了它的漠然和抵拒。

上車,繼續往西北方向,就進入了哈爾蓋草原的腹地。車速很慢,似滄海泛舟,悠然恣意。我想感受哈爾蓋的一切,感受它的過去,感受它的現在,感受它的喜悅,感受它的悲傷,感受它的陽剛,感受它的陰柔。一路上車少人稀,乾淨的柏油馬路在陽光下熠熠閃亮。路邊的鐵絲網阻擋着人們的腳步,也昭示着人和大自然的恩怨情仇。那道鐵絲網,就像國與國之間的界碑,讓我們難以自由跨越,而界碑消失的那一天,便是人類社會的終極和諧。此時想起歌德的一句話:「人類憑着聰明,畫出了一條條界線,最後用愛,把它們全部推倒。」

突然一陣慌亂,一隻「鹿」橫穿公路,是鹿嗎?猶豫中,又看見一隻、兩隻、三隻……它們長着一對約二十公分長的犄角,角尖相向鈎曲。後來知道非也,我們差點「指羊為鹿」,它是黃羊,原名「普氏原羚」,由俄羅斯博物學家普熱瓦爾斯基首先發現的,屬於國家一級保護動物。黃羊背部及兩側為黃褐色,肚子和臀部是白色,只有雄性才有犄角,棲息於海拔3400米左右的草原地帶,目前只生存於青海湖地區,數量已不足千隻。看着路邊草原上驚慌奔跑的黃羊,便又想起毛澤東詩句:「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大千世界,每一個生命都有它存在的理由。生命就是這樣,來於自然,歸於自然,沒有高低貴賤,皆為大自然的寵兒。

草原上最常見的草本植物是芨芨草,叢叢簇簇,兩三尺高,底部密實灰暗,頂部蓬鬆舒展。草原上到處都是芨芨草,疏疏落落,漫野而去,像無數靜臥在草原上的刺蝟,正在冬眠,在靜候春天的到來。草原上,萬籟俱寂,唯風吟詠,便又想起《敕勒歌》中「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詩句,也想起西川詩中那「忘記飛翔的馬群」,那忘記飛翔的馬群在哪兒呢?

我們在若有所思的悵惘中繼續前行。不知何時,遠遠望去,公路兩邊草原上出現了一些斑斑點點,有黑色的,有白色的,似乎在移動,當車子越來越靠近,心裡頓時一亮,那左側黑色的是牛群,右側白色的是羊群。公路似乎成了界線,它們畫疆而食,冬天的青草雖然柔弱脆薄,但總可以保證它們熬過漫漫寒冬。一切物種,大自然總會給它留有餘地,也許這就是大自然的玄機,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數。

草原上,還有一片一片的暗色,那是低矮的沙棘叢林,遠遠望去,斑斑駁駁,像白雲投下的陰影。而那一條一條,或一片一片,在太陽底下閃耀着白光的,是結了冰的濕地或小溪流,我們也看到了哈爾蓋河,十餘米寬,冰若玉帶,在寂靜的草原上,像睡着一般,悄無聲息。我們還看見一處用土夯牆圍起來的方形場院,面積足有一個足球場大,周圍的土牆坍弛傾圮,似乎早已廢棄,在草原深處有這麼一座孤僻場院,特別顯眼,我想應該是以前牧民們夜晚存放牛羊的地方吧。

哈爾蓋草原足夠廣袤,最遠處的雪山影影綽綽,空濛漫漶。我們沒有看到「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如畫美景,卻感受到了「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生命陽剛。生命看似羸弱無常,卻又皮實堅強。而冬天的哈爾蓋大草原,給我最大的感受就是那一份淡泊中的執着,荒昧中的高貴,寂寞中的自得,無爭中的大氣和清冷中的溫柔。這種感受裹挾着我,讓我一路痴迷,讓我一路思考。

公路一直伸向草原的深處。在這樣的地方駕車,靈魂像風一樣自由,思緒像白雲一樣飄逸,身體像風箏一樣輕盈,內心像天空一樣透明,心情像陽光一樣明媚。突然,遠遠望去,蒼茫中一粒彩色的亮點撞入眼帘,就像釘在草原上的一枚靚麗的圖釘,越來越大,終於看清楚,是一座小鎮,那就是哈爾蓋鎮了。你很難想象,在如此浩瀚的草原上,一座像汪洋大海中的島礁一般的小鎮,默默靜候在你的眼前,而且神情愜意,姿態安詳。哈爾蓋鎮由一條約一公里長的街道貫通,街道兩邊幾乎是清一色的兩層建築,橘黃色的外牆,樓檐下面點綴着斑斑點點的暗紅色藏鄉風情。鎮上人口並不多,人們大都穿着藏族服飾,街道兩側各種店鋪應有盡有,街邊停滿了各種車輛。這就是哈爾蓋鎮,一處荒蕪中的繁華,一片寂靜中的喧囂,一縷蒼涼中的煙火,一抹凋敝中的暖色。突然又想起西川詩里那「蠶豆般大小的車站」,自然不能錯過。它隱藏在離鎮約三四公里的荒野中,遠遠便看見了那候車室,那是一座黃色的一層建築,真如一枚孤苦伶仃的蠶豆,埋在曠野里,無聲無息。那候車室前面的沙石子廣場上,荒草淒迷,顯然已經廢棄多年。正當我們迷離恍惚,準備離開時,卻見一輛滿載貨物的火車,從車站徐徐駛出,慢慢悠悠向着草原的深處鏘鏘而去。

穿過哈爾蓋鎮,繼續在草原上行駛約三十多公里,便到了剛察縣城。我們的車在縣城內漫遊。這是一座現代氣息很濃郁的縣城,面積很大,建築大氣時尚,設施齊全,街道非常乾淨,車來人往,很是熱鬧,藏鄉風情依然很濃郁。綠化帶中是清一色兩三米高的松樹,這讓我們興奮不已,如他鄉遇故知一般。當我們的車經過一處室外籃球場,遠遠看見,幾個小伙子在打籃球,那藏袍的暗紅色和碩大冬帽上絨毛的黃色,在斜陽下閃動跳躍,像火一般鮮艷,一種感動和溫暖便在心裡泛起。和哈爾蓋鎮一樣,我們依然震撼於這份草原深處的從容自得,雖然沒有陶淵明筆下的「阡陌交通,雞犬相聞」之田園風光,卻也不乏「莫道老牛歸去飽,牧人爐下正生香」之樸拙恬淡。西川詩里那「神秘的力量」,此時好像越來越清晰,它似乎就在身邊,就在草原的風裡,就在每一簇芨芨草的身體裡。

夕照黃昏,我們不得不踏上歸程。此時的哈爾蓋草原,像鍍了一層淡淡的金色,也增添了一份祥和,似乎粗獷變得陰柔起來,寒冷變得溫熱起來,單調變得豐富起來。冬日的哈爾蓋,就像烏托邦一樣嵌入我的靈魂,嵌入我的肉體,也嵌入我的生命

歌德說:「美,是對功利的刪除。」投身於哈爾蓋大草原,我感受到了一種「洪荒之雄,太初之質」般的本真;領悟到了「返璞歸真,去蕪存菁」般的質樸;觸摸到了「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法則。這裡沒有富春江畔、雁盪山間的江南美景,沒有霓虹閃爍、車流如梭的都市繁華,沒有裘馬聲色、觥籌交錯的迷離夜晚,但這裡有最純粹的真實,最廣袤的大地,最深邃的天空

在哈爾蓋大草原,我完成了最豪放的想象,最幽深的愛戀,最入微的觀察,最深刻的思考,最灑脫的超脫。我雖然沒有看到夜晚的璀璨星河,但我的內心深處已然星光燦爛;雖然沒有看到「飛翔的馬群」,但我的思想如駿馬雄鷹,在天地間馳騁飛翔;雖然沒有看到向群星瘋長的青草,但我的內心芳草萋萋。一天來,多少次,我屏住呼吸,放大了膽子,虔敬地接受那神秘力量的洗禮。

我似乎聽見春天跫跫的腳步聲,正從草原的外面紛至沓來。那就讓我把一份最誠摯、最熱烈和最浪漫的期許,留給夏季,留給未來,留給哈爾蓋吧![1]

作者簡介

劉生彪,青海省西寧市第二中學,中學高級教師,青海省作協會員。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