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水井(毛興凱)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涼水井》是中國當代作家毛興凱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涼水井
沿清江上行,來到枝柘坪盆地,打住不到半年,又遇持續大雨,河水漫堤,情形與老家荊州極為相似。朝臣公(進山祖)沮喪地說,下雨躲在堰里,還是不得安生,再往高處走一段吧。
幾千畝的坪,像一根巨大的蓮耦,橫臥在武陵山東南腹地。上坪、中坪、下坪,加上頭上的板橋、代家沖等狹長地帶,滿坪生長着茂密的柘刺,枝柘坪河從蓮耦中線穿過,直奔下坪,遇山體阻擋,一頭扎進幽深的泌水洞,經伏流由伴峽注入清江。
這裡土地肥沃,群山環抱,除邊坡零星的吊腳樓,坪上竟無人居住,原來也是水患之地啊!無奈,他們拖大引小,沿途探察……不日,來到了我們現在的祖居地——腰懸墩。地處枝柘坪河的上游,長五公里、寬六百米左右的梯墩,橫亘于山腰,上下都是陡峭的岩壁,典型的世外桃源。河流從中部穿過,懸崖處縱身一跳,形成300米的瀑布奇觀,順勢跨進長陽地界,當地人叫它腰懸河。
考慮到沒有水患之憂,而且依山臨水,靜美向陽,大家商議着,就此安頓下來。自此,伐木造屋,開荒種地,繁衍生息,數代不分家,經營着、拓展着、守護着他們賴以生存的家園。
在鄉村,水井是居家的標配,也是院落的標籤。從平原到山區,儘管畏懼洪水,卻也思念家鄉。第一次把親情割捨,第一次把老家牽掛,第一次把心靈碰碎……一句話:皆因背井離鄉。看上現在的場子,就是看上這裡有一股好水。五十米開外,有一天然泉眼,從山岩深處汩汩而來,天生小潭,冬天冒熱氣,夏日透骨涼,人稱涼水井。它,滋潤一方熱土,點燃生命之光,護佑着遷徙者苦盡甘來,財發人興,一切都順風順水。
生活穩定,衣食無憂,人口越來越多,有效管理就成了頭等大事。於是,因人因事分工,按季節變化作息,獎勤罰懶,齊心協力,大家都非常非常的爭氣。為提高做事效率,種植劃區域,養殖分類別,挑水、砍柴、餵豬、做飯、放牛、養馬……責任到人,連小孩吃飯都有專人管理。孩子多,碗子少,他們就將粗大的木材加工成光滑的長方體,選擇其中一面,每相距一尺五寸,挖一個碗狀的窩坑,放置小桌子高度,吃飯的時候將飯菜放在坑碗,孩子們便一個二個整齊地依序就餐,比賽吃飯,看誰碗裡吃得乾淨。有浪費糧食,不吃完,亂扔亂丟食物的,就說,要在他們肚子上打眼灌,調皮不懂事的孩子就會乖乖地吃完。負責作息的呢,則在庭院前幾十米開外的地方,築起三個土石結構的台子,品字布局,每個台子有幾十平米,用作大家起床洗臉、定時吃飯和上工集會。號令形式也各有不同,口口相傳的是:放炮洗臉,打鑼吃飯,吹號上工。如此這般,整個家庭,儘管人多馬眾,各項活動卻秩序井然。
歷經磨難的人戶,猶如遭受屈辱的民族,一旦振作起來,就有無比強勁的前進動力。就這樣,快速發展的新居院落,五穀豐登,百業興旺,人心思齊,蒸蒸日上。
百年光景彈指而過,一場突如其來的瘟疫,導致家道中落,元氣大傷。人算不過天算,三個月內,家裡辦了九十九場喪事,晦氣瀰漫,人心惶惶。餘下的人,不是遠走他鄉,就是另立屋場。導致這個結局,大家都怪罪於分工挑水的人。
就在頭年,家裡發生一件十分蹊蹺的事。平時,挑水工每天都照例挑滿所有水缸的水。一天清晨,做飯師傅嚷嚷說,挑水的昨天沒有挑水。聽聞此言,挑水工極不服氣地跑到廚房查看:都是空缸,果真沒有水。氣得直罵人,說是有人居心叵測,存心害人。連續三天如此,挑水工下決心要揪出這個惡人。於是相互邀約,帶上火銃,悄悄地通宵監守,並約定只能打腿部,不要傷其性命。守到半夜過,沒有動靜,正要放鬆懈怠之時,一匹高大的白馬來到缸邊,正是喝水來着。原來搞鬼的,是馬不是人?持槍者猶豫中扣動扳機,白馬瞬間消失。眾人細查,四周並無馬的蹤跡。折騰半夜,直到天明。意外的是,有人發現,大家賴以生存的涼水井,卻一夜乾枯了。
後來,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發現,在距老屋場南向300多米的地方,有一股突突外冒的泉水,比老水井的流量還大。感覺告訴他:此乃天意!於是,請先生打樁定向,在此修造華堂……往後的歲月,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智慧打理,漸漸的,從前的繁榮日益復興。直到現在,房屋雖有返修重建,但地基還是原來的。旁邊的水井,仍叫涼水井。它,像上天鑲嵌在這裡一顆透明的珍珠,恆久地陪伴着這棟全木結構的老屋和它的主人們,與幾十畝緊鄰的竹林交相輝映,精神抖擻,煥發着勃勃生機。
歲月蒼老,井水依舊。涼水井的壁石上,布滿綠色的青苔,探頭望下去,一汪清澈的井水,靜靜地臥伏於此,清冽可鑑,明鏡一般,能夠清晰地看到自己的面容,路人無不稱奇。
破四舊的時候,山上一座土地廟拆除,父輩們便將這些材料用來給涼水井建了個亭子,避免竹葉落到井裡,母親還特意在井口放一把水瓢,這裡便成了路人歇息、解渴的地方。出門在外,遇人問起自己住的地方,只要說「涼水井」,別人立馬會說,我曉得,我曉得,某年某日路過,在那裡歇過腳、喝過水呢。
俗話說,飯是一條繩,捆住一班人,沒有自來水的時候,大半個生產隊都吃這裡的水。涼水井,像家裡的一日三餐,凝聚着所有吃水的人。哪家有個大務小事,一聲招呼,像部隊集合,秒速到位。中間自然少不了挑水的。
挑水,是門技術活。本地的孩子長到十幾歲就要學挑水,娶來的媳婦第一件事也是學挑水,不然,家裡的生活節奏,落後於左右鄰居,別人會矮看一等的。歌曰:
腿腳平穩,身子莫挺,腰身用力,肩膀守衡;
下坡不急不燥,上坡慢走慢行;
勤換肩,平處停,遇狗叫,莫較勁;
擔桶與腳步一致,擺弧與身體呼應。
打水,要有巧功夫。用扁擔鈎着水桶,在井裡嫻熟地擺動幾下,水桶便「撲」的一聲注滿了水,如果未滿,再上下提拉幾下也就滿了。快速提上來,再打另一桶。
初學的人,性子急,每次挑水回家,能剩半擔算是好的。別人挑兩擔,他們要跑三趟。有經驗的人,常常會在每隻桶里放一片蔬菜葉或別的飄浮物,以減小水的外濺。當然,這和開車一樣,熟能生巧,急不得。
淘井,是一件大事。威望高的人牽個頭,大家集中在一起,輪流上陣。先將水頭撇開,再把井水舀干,然後鏟去、颳走沉積的淤泥,裝到筐里,運走倒掉,如此循環操作,直至井身乾淨。公益活動,儘管又髒又苦,誰都沒有怨言。
在農村,有耕種的土地,有遮風擋雨的房子,再有一口甘甜可口的涼水井,生命有保障,是很好很好的事情。這話,是伯父說的。
一九九二年,青年從軍的伯父,從台灣回老家探親,每天都用手捧起涼水井的水喝上幾口。這是半個世紀後,伯父再次見到涼水井。父母走了,兄弟散了,妻子改嫁了,唯有涼水井,存儲着他兒時的記憶。有時喝着喝着,淚水和涼水就滲合在一起。
臨走時,伯父用一個透明的塑料瓶,放進一塊親手挖的黃泥巴,灌入涼水井的水。他說,那邊沒有這樣的涼水井,帶回去種上,長出涼水井,就可以經常喝到家鄉的水……說話間,早已淚流滿面。[1]
作者簡介
毛興凱,筆名腰懸河,男,土家族,字同仁,號前川瀑布,湖北巴東人,中共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