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截人生(李雨生)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半截人生》是中國當代作家李雨生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半截人生
認識他時,我剛剛十四歲。
那會兒我正在讀初一。那年春天的一個上午,下課鈴剛剛響起,我便衝出教室。可是還是晚了一步,我的同學東光早已搶先趴在了樓梯的扶手上,「刷地」一下,就到了樓梯的拐彎處。我喊了一聲:「我比你快!」也趴在扶手上,誰知用力過猛,整個人大頭兒朝下,從二樓直接摔到了一樓。
我被送進醫院,鎖骨骨折,住院手術。當我從昏迷中醒過來,我對守護我的東光說:「我比你快!」
我堂姐那會兒就在這家醫院當護士。堂姐護校畢業,年方二十。明目皓齒,粉面含春。只要她輕盈地從病房一過,所有的目光立刻就會聚焦在她的身上。全骨科的病友們都喜歡堂姐,都誇她是真正的「白衣天使」。有一天,堂姐看我恢復得不錯,就說:「你下來,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不遠的一間病房,裡面住的都是重病號。我們來到一個病床前,床上躺着一個年輕人。那張臉,是我見到過的最標緻、最生動的臉。濃眉大眼,炯炯有神,英氣勃發。堂姐說:「這是宋國之,這是我弟弟。你們認識一下。」接下來,我握到的是一雙大且有溫度的手。
這個叫宋國之的人,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高位截癱。宋國之問我:「你怎麼回事?」我把事情的過程說了一遍,宋國之問:「為什麼那樣?」我說:「為了爭第一。」宋國之頓時眼睛黯淡下來,喃喃地說:「都是第一惹的禍!」
在後來的日子裡,我沒事就往宋國之病房跑,聽他講當兵的故事,講工地的一些趣事。在聊天之中,我漸漸知道,宋國之是個復原軍人,從部隊回來後,被分在建築公司開攪拌機。宋國之爭強好勝,幹什麼都要四面見線。每天,他總是第一個來到工地,當別人剛上班時,他已經將攪拌機擦得乾乾淨淨發動起來。他所在的攪拌小組,無論是在數量上還是質量上,都是公司的第一。公司以他為榜樣,開展了向他學習的活動。結果,悲劇發生了。有一天,就在他早早來到工地做好工作準備時,攪拌機的地基忽然下沉,攪拌機發生傾倒,一下子把他砸在下面。那會兒工地上還沒有人,等大家上班發現他時,急忙送進醫院。結果可想而知,腰椎粉碎性骨折,因為被壓的時間過長,神經已經壞死。命是保住了,可腰部以下卻永遠失去了知覺。
對於一個才二十三歲的年輕人,致命的打擊讓他幾乎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他一連多少天拒絕治療,護士剛剛紮好靜脈,他就把針頭拔掉。單位、醫院成立專門的護理小組,我堂姐也在其中。也許有了一個美麗姑娘的寬慰,宋國之才漸漸接受現實,開始配合醫院的治療。
堂姐有意識讓我多陪陪宋國之。堂姐知道,宋國之是個孤兒,此刻的他最需要的是安慰和陪伴,才能使他從死亡的恐懼中慢慢走出來。我聽堂姐的話,在以後的日子裡,有空就去和宋國之聊天。有時堂姐悄然來到我們身旁,也被宋國之的神采所吸引。而且我發現,堂姐在看宋國之的時候,總是兩腮緋紅,神情特別專注。有時,宋國之看見堂姐來了,也會變得語無倫次,局促不安。一次,宋國之望着堂姐的背影說,「你姐長得真漂亮。」我聽出了他話中的弦外之音,我說:「你自己沒和她說過?」宋國之沮喪地搖搖頭,「那是不可能的。」
一個月後,我就要出院了。臨別時,宋國之說:「別忘了常來看我。」我肯定地點點頭。又過了一些日子,我聽堂姐說,宋國之也被單位送去北戴河療養。並給了我一個地址,讓我們通信聯繫。
在最初的日子裡,我們還有書信來往,宋國之在信中說說得最多的就是寂寞。他說:「二十四小時的獨角戲連唱,寂寞至極。不知這樣的歲月還有多久?」我被他的話深深刺痛,真不知用什麼語言去安撫他。有時宋國之還在信里問我堂姐好。我總是及時把宋國之的信給堂姐看。我對堂姐說:「你和他多多聯繫,你的話他聽。」堂姐輕聲嘆口氣說:「你還小,有些事還不懂。」
兩年以後,我下鄉了。而且一走就是八年。臨走時,堂姐來送我,說到宋國之,堂姐的眼中充滿了憂鬱的神情。堂姐說,「我們也沒了聯繫,不知他現在在哪?」我問堂姐:「你喜歡他嗎?」堂姐臉頰緋紅地說:「喜歡和生活是兩碼事。」堂姐說這句話時,流露出許多的無奈和無助。
從此,我和宋國之便失去了聯繫。直到八年後我調回到家鄉上班,忽然在某一天的報紙上看到一篇關於宋國之的長篇通訊。文章中介紹了宋國之多年來如何頑強奮鬥的事跡。我如獲至寶,立刻和報社聯繫,並按照報社提供的地址寫了一封長信,但是,很久很久,都沒有收到宋國之的回信。
在此期間,堂姐結婚了。姐夫是個工程師,脾氣很好,還是市級勞動模範。那會兒,我也結婚了,整天孩子哭,大人鬧,幾乎沒有精力再去想宋國之。
時間到了2008年,我和宋國之的故事也成了一段塵封的往事。有時,即便我和堂姐在一起聚會,也是山南海北,孩子大人。那會兒,堂姐已經做了姥姥,而且是兩個外孫的姥姥。我也當了爺爺。至於誰是宋國之,早已淡出了我們的記憶。
我以為我們和宋國之的故事再無下文,誰知,在我成為市作協簽約作家後,接受了一項任務,讓我去市殘聯寫一篇關於殘疾人自強不息,直面人生的報告文學。我拿着介紹信來到市殘聯,接待我的秘書是一位年輕的小伙子。我忽然靈機一動,試探地問:「您是否聽說過一個叫宋國之的人?」秘書驚愕地說:「你認識我們秘書長?」我也驚愕地說:「我們是老朋友。」於是,我急迫地講述了我和宋國之之間的故事。秘書說:「可惜,您晚來了一步,秘書長已經過世了。去年,心臟猝死。剛滿六十歲,還沒辦退休手續。」我的心被重重地砸了一下,許久都沒有說出話來。
年輕的秘書說,「宋秘書長可是一位好領導。他和藹可親,不端領導架子。我們都喊'老宋頭』。」我問,「他結婚了嗎?」秘書搖搖頭,「他一直獨身。他說,像他這樣的人,最好不要給別人找麻煩。」我心底忽然感到一陣悲哀。我立刻把這件事告訴了堂姐,我說:「姐,我找到宋國之了。市殘聯秘書長。可惜他在去年走了。到老是一個人。」堂姐在電話那邊久久沒有出聲,我想,堂姐是在流淚,是在心裡流淚。很快,我報告文學的內容就確定了,就寫宋國之,題目就叫《輪椅上的人生》。第二天,我和秘書商量,能不能讓我看一看宋國之工作過的地方。秘書說:「我帶您去看看秘書長的宿舍吧。自他去世後,大家一直保留着他的宿舍,不捨得讓別人搬進來。我們都在想,如果秘書長哪天累了,寂寞了,就讓他回來在宿舍里歇一歇。」
徵得了殘聯領導的同意,我們一起來到機關大院後面的一排平房。其中的一間,就是宋國之的宿舍。打開門,迎面的宋國之遺像赫然醒目。眉宇間還是那樣英氣,那樣漂亮。就像幾十年前在醫院裡見到的一樣。他含着微笑看着我,我也注視着他,雙眼不由得模糊起來。
這是一間再簡單不過的宿舍。一張單人床,一床疊成豆腐塊的被子。一個簡易的書架。我隨意拿起一本書,那是一本叫《殘疾人問題的社會視角》我翻開一看,是英文版的。作者的名字「宋國之」。我問秘書,「這是宋國之寫的?」秘書說:「我們秘書長精通英語、日語。很多著作都在海外發表。」我自語道:「真不知他還會外語。」秘書說:「宋秘書長都是自學的。他先是高自考上了政法大學,後來又讀研,讀博。他還是大學的客座教授。」秘書接着說:「他這一輩子除了工作,其餘的時間都在學習。他身上總有一股使不完的勁。」我又隨手翻了一本書,書名叫《論社會主義體制下的殘疾事業與西方的根本不同》,作者也是宋國之。我叫秘書把宋國之所有的著作都找出來,秘書又找出一兩本,我把它們擺在桌子上,一一拍照。忽然,我似乎看見宋國之從書里走出來,對着我說:「老弟,辛苦你了。」
三天的採訪,我的心裡裝滿了宋國之的故事。我看到宋國之從一個普通的攪拌工一步步走上領導崗位的足跡。用秘書的話說:「別看秘書長坐着輪椅,他走的路一點也不比我們少。各個區縣的殘聯他都去過。許多殘疾老工人,殘疾老農民的家裡他也去過。他說,我現在當領導,還有許多困難,那些普通老百姓的困難能少嗎?」
從殘聯回來,我一氣呵成寫出了報告文學。很快在《黨的生活》上發表。清明的時候,我和堂姐在秘書的陪同下,一起到公墓去看宋國之。獻花之後,我把我的文稿拿出來,在扉頁上寫下了這樣一句話:「他用半截軀體,走完了一般人整個身軀的人生之路。」隨後,我把文稿在他的墓前焚化。就在紙灰飛起的那一刻,我和堂姐的淚水奪眶而出。[1]
作者簡介
李雨生,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天津市作家協會會員,天津靜海區作家協會理事,天津鐵路夕陽文學社社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