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臥車列車員(海明威短篇小說)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事實揭露 揭密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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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臥車列車員》是美國作家海明威寫的短篇小說。

原文

——到睡覺的時候,爸爸說下鋪還 是讓我睡吧,因為明天一清早我要看窗外野景的。他說他睡上鋪也沒關係,不過他想過一會兒再睡。我脫下衣服,放在上面的網兜里,穿上睡衣,躺到鋪上。我關了燈,拉開窗簾,可是坐起來看窗外覺得冷,躺在鋪上又什麼都看不見。爸爸從我的鋪下拿出一隻手提箱,提到床上打開,取出他的睡衣,往上鋪一扔,然後又取出一本書,還 拿出酒來在小瓶子裡灌上一瓶。

「開燈好了,」我說。

「不要開了,」他說。「我用不着。你困嗎,吉米?」

「好像有點兒。」

「好好睡一覺吧,」他說完,就關上了手提箱,又放回到鋪下。

「你沒把鞋子放在外邊嗎?」

「沒有,」我說。鞋子在網兜里,我爬起來想去取,他卻已經找到了,替我拿出去放在過道里。他拉上了床簾。

「你還 不準備安歇嗎,先生?」臥車列車員問他。

「是的,」爸爸說。「我要到廁所里去看會兒書。」

「好嘞,先生,」列車員說。躺在被窩裡,把厚厚的毯子一蓋,周圍一漆黑暗,車外的四野里也是一漆黑暗,那真是別有情味。車窗的下部是開着的,有一道紗窗遮着,透進來的風有股寒意。綠色的床簾扣得嚴嚴實實,車雖然搖晃,卻感到非常安穩,而且開得很快,偶爾還 能聽見一聲汽笛。我睡着了,醒來時往窗外一看,發現列車開得慢極了,原來正在過一條大河。水面上和迎着車窗掠過的大橋鐵架上都亮光閃閃。就在這時,爸爸準備上上鋪去睡了。

「你醒了,吉米?」

「是啊。我們到哪兒啦?」

「這會兒正在過界進加拿大呢,」他說。「不過到天亮車子該又要出境了。」①——

①從密執安州乘火車去紐約州,最便捷的路線就是走伊利湖北岸,從加拿大的境內穿越而過——

我向窗外望去,想看看加拿大,可見到的只是鐵路編組場和一節節貨車。列車停下了,兩個人拿着手電筒從旁邊走過,時而站下用品頭敲敲輪子。除了在車輪前貓着腰的人影和對面的貨車以外我什麼也看不見,於是我又爬回鋪上。

「我們這是在加拿大的哪兒呀?」我問。

「溫澤,」爸爸說。「明天見了,吉米。」

天亮醒來向窗外一看,早已到了個景色優美的地區,看去倒很像密執安,只是山更高了,林木的葉子全都在變色了。我穿好了衣服,只等穿鞋,就探手到床簾下去取。鞋已經擦過了。我就穿上鞋子,收起床簾,來到外面的過道里。過道里一排排鋪位都還 張着床簾,看來大家都還 沒有醒。我到廁所探頭張望了一下。那黑人列車員正在鋪墊座椅的一個角落裡睡大覺呢。他把帽子拉下來遮住了眼睛,腳高高地擱起在一張椅子上。嘴張開了,頭向後仰,雙手握攏合在身前。我又一直走到車廂頭上去看野景,可是那裡風大灰多,又沒有個坐處。我就又回到廁所,躡手躡腳走了進去,免得驚醒那列車員。

我來到窗前坐下。一清早這廁所里有股銅痰盂的氣味。我餓着肚子,望望窗外的秋景,看看列車員睡覺。這一帶看樣子倒像是個打獵的好去處。山上多的是矮樹叢,還 有成片的林子,農家房子看去都很漂亮,道路也都修得不錯。這裡跟密執安看去有一樣不同。在這裡火車一直往前開去,景色似乎都是連成一片的,而在密執安,一處處就都各不相干了。這裡沒有一片沼澤地,也沒有森林大火留下的痕跡。看去處處都像是有了主兒的,可又都是那麼優美的野景,山毛櫸和楓樹都已變了葉子的顏色,隨處可見的矮櫟樹也都有色彩艷麗的樹葉,哪兒有矮樹叢哪兒就准有許多蘇模樹,鮮紅一片。

看來這一帶還 是野兔子繁衍的好地方,我想找找獵物看,可是景物閃過去太快,目光根本集中不到一點上,能夠看到的鳥兒也只有天上的飛鳥。我看見有一隻鷹在一片田野上空獵食,還 看見了跟這雄鷹成對的一隻雌鷹。我看見有金翼啄木鳥在樹林邊上飛,我估摸這是在向南遷徙。我還 兩次見到了青鳥,可是在火車上要看到鳥兒可不容易。從火車上看野外,要是筆直看着面前景物的話,東西都會往旁邊溜去,所以要看就只能把目光稍稍前移,由着景物從眼前閃過。我們經過一個農家,屋外有好長一起草地,我看見有一群雙胸斑沙在那裡覓食。火車駛過時,其中有三隻飛了起來,打個迴旋飛到樹林上面去了,其餘的卻還 在那裡繼續覓食。列車拐了個大彎,我看見了一長串車廂在前邊彎成了一道弧,火車頭老遠跑在頭上,驅動輪轉得飛快,下方則是一個深深的河谷。這時我一回頭,看見列車員已經醒了,正瞧着我呢。

「你看見什麼了?」他說。

「沒什麼。」

「你看得可專心了。」

我沒說什麼,不過心裡正巴不得他醒過來。他的腳還 擱在椅子上,只是伸起手來,把帽子戴戴正。

「昨兒老晚還 在這裡看書的是你的爸爸?」

「是啊。」

「他可真會喝酒。」

「他酒量好。」

「酒量是好。沒說的,酒量是好。」

我沒說什麼。

「我跟他一起喝了兩杯,」列車員說。「我倒是酒性都上來了,可他卻一坐就是半夜,一點事兒也沒有。」

「他從來也不會醉,」我說。

「就是。可他要是一直這樣喝下去,會把五臟六腑都燒壞的。」

我沒說什麼。

「你餓了吧,老弟?」

「是啊,」我說。「正餓得慌呢。」

「餐車這會兒該開張了。來,到後邊去,我們去弄點兒什麼吃吃。」

我們就往列車的後尾走去,又穿過了兩節車廂,都是一排排起位全還 掛着床簾的,再過去才是餐車。我們又穿過一排排餐桌,來到後面的廚房裡。

「嗨,夥計,你好,」列車員招呼大師傅說。

「是喬治大叔啊,」大師傅說。另外還 有四個黑人在一張桌子上打牌。

「給這位小哥和我弄點東西吃好不好?」

「不行啊,」大師傅說。「這會兒都還 沒有準備好呢。」

「來喝兩口怎麼樣?」喬治說。

「不不,」大師傅說。

「這兒有呢,」喬治說。他從側袋裡取出一隻小瓶。「多蒙這位小哥的爸爸一番好意送給我的。」

「好大方,」大師傅說。他抹了抹嘴唇。

「這位小哥的爸爸是世界冠軍。」

「什麼冠軍?」

「喝酒冠軍。」

「他真夠大方的,」大師傅說。「昨兒晚飯你怎麼吃的?」

「跟那幫子黃娃娃①一塊兒吃的。」——

①指膚色較淡的黑白混血兒——

「他們還 在一塊兒?」

「從芝加哥一直鬧到底特律才散。我們現在給他們起了個名兒,叫做白色愛斯基摩人。」

「好啦,」大師傅說。「全都準備妥當啦。」他在一隻油炸鍋的鍋邊上敲了兩個蛋。「給冠軍的兒子來一客火腿蛋怎麼樣?」

「謝謝,」我說。

「那一番好意讓我也叨點光怎麼樣?」

「行啊。」

「祝你的爸爸永遠當冠軍,」大師傅對我說。他舔了舔嘴唇。「這位小哥也喝酒嗎?」

「他不喝,」喬治說。「對他我得照看着點。」

大師傅把火腿蛋裝在兩隻盤子裡。

「請坐,二位。」

喬治和我坐了下來,他又給我們端來了兩杯咖啡,然後就在我們對面坐下。

「不知你舍不捨得讓我再領受一下那番好意?」

「樂意極了,」喬治說。「我們得回車廂里去了。鐵路上的行情怎麼樣?」

「鐵路股票行情堅挺,」大師傅說。「華爾街的行情怎麼樣?」

「狗熊①都又改做多頭了,」喬治說。「眼下做熊媽媽是很冒風險的。」

「還 是小熊②最靠得住,」大師傅說。「巨人隊太驕,所以總得不了聯賽冠軍。」——

①在股票市場的行話中,把做「空頭」的叫做「狗熊」(大概是出自「熊未捉到先賣皮」這句俗語),把做「多頭」的叫做「公牛」。所謂「熊市」、「牛市」即源出於此。下面談話中的「熊媽媽」、「小熊」,都是由此生髮出來的。

②「小熊」是芝加哥的職業棒球隊,下面說的「巨人」則是紐約的職業棒球隊(後改屬舊金山)。這兩隊都屬「全國聯賽」(「全國聯賽」是美國棒球最高水平的兩大聯賽之一)——

喬治笑了,大師傅也笑了。

「你真是個夠交情的哥們兒,」喬治說。「我就是喜歡上這兒來跟你見見面。」

「快走吧,」大師傅說。「拉卡萬紐絲要來叫你了。」

「我愛那個姑娘,」喬治說。「誰敢動她一根毫毛」

「快走吧,」大師傅說。「要不那幫黃娃娃可是不會放過你的。」

「這真是一種愉快,老哥,」喬治說。「真是太愉快了。」

「快走吧。」

「請再賞個臉吧。」

大師傅抹了抹嘴唇。「客人要走啦,一路順風啊!」他說。「我待會兒還 來吃早飯,」喬治說。

「免費招待就是,」大師傅說。喬治把酒瓶放進了口袋。

「再見了,慷慨的人,」他說。

「快滾吧,」打牌的一個黑人說。

「再見了,列位,」喬治說。

「吃早飯再見,」大師傅說。我們就走了出來。

我們又回到了自己的那節車廂里,喬治看了看號碼牌。上面顯示出一個十二號、一個五號。喬治把一個小東西往下一拉,數字就消失了。

「你還 是在這兒坐,不用客氣,」他說。

我就在廁所里坐下來等,他管自到過道那頭去了。只一會兒工夫他就回來了。

「好啦,全都侍候周到啦,」他說。「這鐵路上的事你喜歡嗎,吉米?」

「你怎麼知道我名字的?」

「你爸爸不就是這樣叫你的嗎?」

「是啊。」

「這不結了,」他說。

「我太喜歡了,」我說。「你和大師傅說起話來總是那個樣兒的嗎?」

「不,詹姆斯,」他說。「我們只有心裡一熱乎才那個樣①兒說話。」——

①吉米的正名——

「也就是你們一起喝了酒,」我說。

「不光是喝了酒。只要為了個什麼緣故兩人心裡一熱乎。大師傅和我是同調。」

「什麼叫同調?」

「對人生抱有同樣看法的人。」

我沒說什麼,這時電鈴響了。喬治到外邊把那箱子裡的小東西一拉,又回到裡間來。

「你看見過用剃刀扎人嗎?」

「沒有。」

「要不要聽我說說?」

「好啊。」

鈴聲又響了。「我還 是去看一看,」喬治說着就出去了。

一回來他就挨着我坐下。「使剃刀可是一門技術,」他說,「不是只有干理髮這一行的才會使這種傢伙。」他對我看看。「別把眼睛瞪得這樣大,」他說。「我不過是嘴裡講講。」

「我不怕。」

「我看你也不會怕,」喬治說。「你最要好的朋友就在你身邊哩。」

「對,」我說。我看他是有點醉了。

「這玩意兒你爸爸有很多吧?」他掏出了酒起。

「我不知道啊。」

「你爸爸真稱得上是一位標準的高尚慷慨的紳士。」他喝了一口。

我沒說什麼。

「我們回頭再說剃刀,」喬治說。他伸手到上衣的里袋裡掏出一把剃刀來,並不打開,就放在左手的掌心裡。

那手掌是淡紅色的。

「你看看這剃刀,」喬治說。「使起來不用費什麼勁,也沒什麼玄乎的。」

他把剃刀托在掌心裡拿給我看。那剃刀有個黑柄,是用骨頭做的。他拉開刀來,直挺挺的亮出了刀鋒,交到右手裡。

「你有根頭髮沒有?」

「什麼意思?」

「拔根頭髮下來。我自己的頭髮太韌了。」

我拔下一根頭髮,喬治伸手接了過去。他用左手捏着,看個真切,剃刀一揚,就把頭髮截為兩半。「一是刀口要鋒利,」他說。眼睛依然望着殘留的小半截頭髮,手裡把剃刀翻了個個兒,刀鋒朝反方向又是一揚,頭髮就在緊靠兩個指頭處又給削去了一半。「二是動作要洗鍊,」喬治說。「有這兩條就很了不起了。」

吱吱的電鈴聲響了,他折好剃刀,交給了我。

「代我保管一下,」他說完就出去了。我把剃刀拉開看看,折攏看看。還 不是一把普通的剃刀?喬治又回來在我身旁坐下。他喝了一口。瓶里沒酒了。他把瓶子看了看,收起來放回到口袋裡。

「請把剃刀給我,」他說。我就交給了他。他接過去放在左手的掌心裡。

「你剛才看到了,」他說,「一條是刀口要鋒利,一條是動作要洗鍊。還 有一條比這兩條更重要。就是刀法要把穩。」

他右手拿起剃刀,輕輕一揮,刀身就出來了,刀背貼住在指關節上,鋒口亮在外邊。他把手讓我看清楚:刀柄藏在拳頭裡,翹出的刀身貼着指關節,由食指和拇指扣住。刀子就這樣牢牢地架妥在拳頭裡,亮出了鋒口。

「你看清楚啦?」喬治說。「你再看看,使用起來還 少不了要掌握這樣熟練的技巧。」

他站起身來,啪的一聲一伸右手,拳頭早已握起,刀子早已貼着指關節亮了出來。剃刀的刀身在射進窗口的陽光里發亮。喬治頭一低,掄刀連砍了三下。又後退一步,把刀在空中揮了兩揮。然後壓低了頭,用左臂護住了脖子,拳頭帶着刀子飛快地一捅一收,來回不停,一邊又是躲又是閃。他砍了一下、兩下、三下、四下、五下,直砍了六下,才直起腰來。他一臉汗水,把剃刀折好放在口袋裡。

「要掌握使用的技巧,」他說。「另外左手最好還 要拿一個枕頭。」

他坐下來擦了擦臉。還 脫下帽子揩了揩裡面的皮墊圈。又走過去喝了杯水。

「剃刀其實只是一種幻想,」他說。「剃刀是防不了身的。誰都能拿剃刀來捅你。你既然捅得到人家,人家自然也捅得到你。要是左手能拿上個枕頭,那就好了。可是用得着剃刀的時候又上哪兒去弄枕頭呢?總不見得會在床上去捅誰吧?剃刀只是一種幻想,吉米。那是黑人的武器。地地道道是黑人的武器。可你現在也知道黑人是怎麼個用法了。黑人品實總共只作了一個改進,就是可以在手裡把剃刀翻個個兒。黑人中只有一位傑克·約翰遜①才真具備了自衛的功夫,可他卻給關進萊文沃思②去了。我這點剃刀功夫比起傑克·約翰遜來那真是差遠了!可這也沒有什麼關係,吉米。人生在世,別的都是空的,自己有個看法才最受用。像我和大師傅這樣的人,都是有自己看法的。即使看法不正確吧,日子總也比較好過些。像傑克老哥或馬庫斯·加維③這樣的黑人,滿腦袋幻想就得給抓去坐班房。我要是對剃刀還 死抱着幻想的話,也不知道會弄得怎麼樣呢。什麼都是空的啊,吉米。喝了酒,過上個把鐘頭,你就會像我這樣,知道那個滋味了。你和我,其實還 根本不好算朋友。」——

①傑克·約翰遜(1878-1916):美國黑人重量級拳擊手。美國黑人拳擊手中第一個冠軍獲得者。他多次擊敗白人對手,以致引起了種族騷亂。他還 先後同兩個白人婦女結婚,遭到了一些人的攻擊。1913年初他以「誘拐婦女罪」被判一年徒刑。

②萊文沃思:在堪薩斯州東北部,聯邦監獄所在地。

③馬庫斯·加維(1887-1940):生於牙買加的黑人,1916年到紐約。他相信黑人在白人占多數的國家不可能得到公平待遇,因此主張黑人應該「回到非洲去」。二十年代他的支持者達兩萬之多。他得到了大量捐款,用這些錢創辦了黑人企業,以贏利作為「回到非洲去」運動的經費。1925年加維被控「利用郵件設置騙局」,判決有罪,給關了一年牢——

「哪兒的話,我們是朋友。」

「吉米好老弟,」他說。「你看那可憐的『虎斑草』老哥,他受到的是什麼樣的待遇啊。他要是個白人的話,百萬家財早都掙下啦。」

「他原先是幹什麼的?」

「原先是個拳擊手。拳擊功夫好得真沒說的。」

「他們把他怎麼啦?」

「總是叫他在鐵路上跑,不是幹這個就是干那個。」

「真太可惜了,」我說。

「吉米,這還 不算什麼,事情可還 大着哪。你還 會從女人那兒染上梅毒,要是你有老婆的話,老婆都會逃跑。吃這碗鐵路飯晚上往往是回不了家的。你去找的那種女人,她也是沒辦法才來跟你好的。你去找她,是因為她沒辦法,你拉不住她,也是因為她沒辦法。男子漢一輩子能有多少歡情可得呢,喝了酒心裡多添幾分不痛快又算得了啥。」

「你心裡覺得不痛快?」

「是啊。心裡覺得不痛快。要不是覺得不痛快,我也不會說這樣的話了。」

「我爸爸早上鋪來也常常覺得不痛快。」

「是嗎?」

「可不。」

「那他怎麼辦呢?」

「就鍛煉身體。」

「哎,我有二十四個鋪位得收拾。也許這倒是個解決問題的辦法。」

天一下鋪雨來,在火車上就覺得日子長得難捱了。雨打得車窗玻璃都濕了,再也看不清楚窗外的景色,而且在雨里看去反正車外什麼都是一個樣。我們路過好多個大小城鎮,可是沒一處不在下雨,火車在奧爾巴尼過赫德孫河時,雨下大了。我走出車廂,站在連廊里,喬治把門打開了,好讓我看野景,可是眼前見到的卻只有濕漉漉的鐵橋架,落在河裡的雨點,還 有就是那水淋淋的列車了。不過外邊卻有股子好聞的氣味。這是一場秋雨,從開着的門裡透進來的空氣聞起來很清新,好似潮濕的木柴、沾水的鐵起,給人的感覺就像是湖濱的秋天。車廂里乘客雖有不少,可看上去都引不起我多大的興趣。有個漂亮的婦女要我在她身旁坐下,我就去了,後來才明白,原來她自己也有個跟我同樣年紀的孩子,眼下她是到紐約某地去當教育局長的。我心想:我這會兒要是能跟喬治到餐車廚房去,聽他跟大師傅談談,那該有多好呢。可是白天一般的時候喬治說話也跟常人無異,只有說得更少,而且態度非常規矩,不過我也注意到他喝了不少冰水。

車外雨停了,但是大山頂上還 有大片的雲團。火車沿着河邊駛去,四野里真美麗極了,這樣的美景我以前還 從來沒有見過,只有肯伍德太太家裡一本書的插圖上才看得到如此風光。我們住在湖濱的時候,逢星期天總要上肯伍德太太家去吃飯,她家有這麼一本大書,一直放在客廳里的桌子上,我在等吃飯的時候總要去翻翻看看。那本書上的版畫也就像此刻這雨後的四野,也有這樣的河,河畔也聳立着這樣的山,山上也是這樣灰色的山岩。

有時在河的對岸可以見到有列車迎面而過。樹頭的葉子入秋都已變色,有時看見河面只在樹木的枝椏之間露出一角,那時這河看去就一點也不顯得古老,跟書上的插圖也不像了,倒是讓人覺得這種去處大可住得,住在這兒可以釣釣魚,一邊吃午飯一邊看火車開過。不過總的說來這河是陰暗、淒涼而又陌生的,似乎並非現實,倒是像書上的版畫,古味十足。這也可能是因為一場大雨剛過、太陽還 沒有出來的緣故。

風吹葉落的時候,落葉歡舞,踩上去也帶勁,樹呢,也還 是老樣子,只是樹上沒有了葉子而已。可是雨打葉落的時候,落葉就生氣全無,都濕漉漉貼在地上了,樹也變了,變得水淋淋沒有好臉面了。沿赫德孫河的這一路上景色固然十分美麗,這種景色在我可畢竟是感到很隔膜的,我倒寧願還 是回到湖濱去。這個地方給我的感覺,也正就是書上的版畫給我的感覺,這裡邊摻雜着很多別的東西:看這本書我總是在那個客廳里,那是別人的家,時間又總是在吃飯前,何況雨後的樹一片水淋淋,更何況北方的季節此時已是秋盡,天氣又潮又冷,鳥兒早已飛空,在樹林子裡散步已不再是什麼樂事,天一下雨就只想待在屋裡,生上一堆火。我看我也不是一下子想到了那麼多的,因為我這個人向來是不多想也不細想的,只是赫德孫河沿河的景色給了我那麼複雜的感受而已。一下雨,什麼地方都會變得陌生的,連自己的家鄉也不能例外。

蔡慧譯[1]

作者簡介

海明威(Hemingway),美國小說家。1954年度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生於鄉村醫生家庭,曾作為紅十字會車隊司機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後長期擔任駐歐記者,並曾以記者身份參加第二次世界大戰和西班牙內戰[2]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