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樓高百尺(林棲)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危樓高百尺》是中國當代作家林棲的散文。
作品欣賞
危樓高百尺
一
菜家溝出名了。
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牛氣沖天,一棟華麗的高樓像火箭似的拔地而起直插雲霄。
高樓有三十多層,從狹窄的山溝里沖天而出,把周圍的山丘和四十來戶人家遠遠地壓矮下去。建築專家說,這是當地名副其實的鄉村第一樓,橫順幾百公里的地盤上找不出第二,要不是住建部門出手緊急干預,樓主人原定計劃是出資上億元,建全中國鄉村第一樓呢。
誰出手這麼牛逼?是我的鄰居,也是同學,他叫坤吉。
坤吉出生在菜家溝,本身也是個奇蹟。
坤吉的父親叫黑漢。父母死得早,黑漢成了孤兒,從小給地主惡霸放牛,勉強得口飯吃長大。黑漢三十大幾了,還光條條的住在茅草屋裡。
離菜家溝三四十里遠的寸溝坡,有位算命的瞎子先生,人稱「劉半仙」,經常在菜家溝一帶的寨子裡出現,半碗米、一個紅苕、甚至一角錢也給人算命。黑漢在路上遇見瞎子,請他進了茅草屋,把家裡藏了很久的一碗小米端出來,辦給他吃了,求瞎子給他算命。
劉半仙彎出一根手指,漫不經心地鑽進一邊還在冒油的嘴角里摳了一陣,朝黑漢偏起頭來,左眼睜得很大,翻了翻蒙了灰白翳的珠子,似乎在下勁瞧着黑漢,右眼卻閉得鐵緊,好像從來沒有打開過,上下嘴皮左扭右撇了一陣,才伸出左手去,從黑漢的頭頂一直摸過臉龐,再摸索到手指上。
「咦,嗬——!」瞎子渾身一抖,吃了一驚,「稀奇了,我算了大半輩子,也沒遇到你這樣稀奇的命。老黑呀,你不肖愁了,你要動婚姻,得滿三十八。動了婚姻就有大的望頭了——將來你會有個好剎果的!」瞎子說。
黑漢聽了算命先生的話,心裡自是喜不自勝,便天天盼着那三十八歲的奇蹟。
在黑漢三十八歲那年,離菜家溝不到三里的地盤上,有個叫黑沖的寨子,寨里一戶姓胡的人家有個姑娘叫冬花,講起話來嘴有點歪,走起路來腳有點撇,聽說還有點怪毛病,家境又不好,二十好幾了還沒有嫁出去,有人上門提了幾次親最終都沒有結果。菜家溝有人聽到這個消息,把它透露給了黑漢,他立馬托人上門提親。女方一家沒得二話說,黑漢一鼓眼,背了一身債,便把冬花給娶了回來。
黑漢和冬花結婚後,兩夫妻每天吃過晚飯無事可干,便專忙那傳宗接代的活,在茅草屋裡一口氣生下七個子女,有四個兒子分別叫大毛、二毛、三毛、四毛。菜家溝有個叫母貴的人會看相,逢人就吹噓說:「我早就講嘛,莫小看那些『爛爛母牛』,犁田打耙不得行,串起牛崽來就是一串串的。黑漢是福人啦,冬花是他的貴人——講婆娘就要講那些歪歪倒倒的。」
生下四毛那天,寸溝坡劉半仙主動摸到黑漢的茅草屋裡來,問小兒子打算取什麼名字。黑漢說乾脆就叫四毛算了。劉半仙說,你這些兒子裡頭將來有做大事的人,毛來毛去地喊不中聽,以後進學堂老大就叫坤吉,老二叫坤祥,老三叫坤如,老四叫坤意,取「吉祥如意」,保你將來大富大貴。黑漢和冬花一聽這話,恨不得叫瞎子一聲爹,連忙去把老母雞逮來殺了,燉給瞎子吃。
到了上學的年齡,坤吉與我同班。坤吉交不起兩塊錢的學費,黑漢跑到學校里向老師磕頭作揖,請老師打了欠條,在欠條上摁了手印,才把坤吉送進學校。
等到坤祥、坤如、坤意他們七兄妹一起上學的時候,黑漢和冬花害怕了。那時正是生產下戶,農民還沒有富裕起來,國家正在大力掃除文盲,不允許適齡兒童不上學。黑漢和冬花答應讓崽女們去讀點「犁耙書」,自己卻愁得白天茶飯不思,晚上睡不着覺。
到學校里一淘,黑漢就明白自己崽女們的斤兩分寸了。坤吉學習最上心,成績在班裡拔尖,坤祥和坤意和其他姐妹的學習一般。虧的是坤如,一上學,老師就發現他老是寫不上自己的名字,每次考試,成績都是零,這才知道坤如是個弱智。
小學還沒有畢業,坤吉的弟妹們和其他的同齡人一樣,按照讀「犁耙書」的不成文的規矩,一個個都離開學校下地幫大人干農活了。
坤吉是菜家溝唯一考上初中的學生,要到二十里外的鄉場所在地去讀書,這個消息像爆炸新聞一樣令全寨震動,老少都說菜家溝終於出了一個秀才。
坤吉考進初中,黑漢愁得像個啞巴,學費貴了一倍,還增加了日日的食宿費用。他每天望着秋葉從樹上掉落下來,心想要是樹葉子能變成學費就好了,可是這只能是幻想。乾脆給坤吉講,這書沒法去讀了,讓他體諒體諒當爹娘的,這菜家溝祖祖輩輩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農民就得安分守己,命中只有三顆米,再拼也是枉然,不信命,抓雞不成倒蝕一把米那不更慘了?
可是坤吉一聽不得去讀書,就又哭又鬧的,仿佛他生下來的使命就是讀書。老師也說坤吉是塊讀書的料,還有那劉半仙說的「大富大貴」的話。書中自有黃金屋,窮人不讀書,哪來的大富大貴,菜家溝的泥土裡從來沒有拱出過大富大貴的人。
坤吉媽見不得坤吉流淚,她抖動着瘦小的歪歪扭扭的身子,站出來說:「坤吉,崽呢,要想好的話,你聽媽的話,安心去讀你的書,媽就是賣褲腰帶、討米也要送你讀書出頭,只要你肯攢勁。」
沒過幾天,菜家溝一個待嫁的弱智姑娘不見了。這姑娘叫春菊,是冬花的侄女輩。男方一大族人找上門來,逼着春菊的父母要退彩禮錢,還要求精神損失賠償。春菊的父母忙不迭地向對方賠禮道歉,央求對方好歹要寬限幾日,發誓掘地三尺都要把春菊找回來,請菜家溝許氏全族風風光光送上門去。對方也是弱門,男子也是一個三十好幾的老光棍了,急着找婆娘,就像餓花眼了,要去搶那火坑裡的紅苕吃一樣,哪裡還能去分個生熟,答應只要找回春菊送上門來這事這算了結了。
男女不明媒正娶,在過去的菜家溝是一件極不光彩的事。春菊逃婚大逆不道,是丟許氏族人的臉。於是菜家溝許家全族出動,四處尋找打聽春菊的下落,終於在十多里外的坪芽寨子找到。許家將她搶了回來,因為是弱智,並沒將她怎麼樣,只是問她是如何跑到坪芽去的。春菊道出實情來,說是冬花引她去的,還說冬花拿了人家十多塊錢的酬金。
這哪裡還了得!春菊的父母暴怒之下,大罵冬花不是人,罵她是「家賊,人販子!」春菊父母氣洶洶的帶着許氏族人上門問罪,追着冬花打得逃回娘家好久不敢回菜家溝。等她回到菜家溝時,一家人住的茅草屋沒了,被菜溝族人打垮拆爛了,說是許家從來沒有出過此等敗類,要毫不留情地打擊。
冬花以「家賊,人販子」的惡名惹了眾怒,從此全家都不受到菜家溝許氏族人的待見。
二
菜家溝許氏先祖自清初從江西輾轉遷徙而來,為躲避苗亂又避居在這山溝野箐,雖無兵燹之害,卻受盡毒蟲瘴癘的兇險、匪盜的搶劫、飢餓的折磨和閉塞的困苦,還有哪一樣,菜家溝人沒有領教過呢?
解放來了,茅店鎮人民政府組織發動群眾從山外修了一條毛坯公路進來,山里人喊叫馬路,因為寬度剛好方便山民趕一輛馬車通過。可是就是這樣的一條馬路,卻修在相隔菜家溝三百來米的小河對岸便停止了。
一天,寨子裡「邦,邦,邦——」一陣銅鑼響。菜家溝生產小隊長許萬福召集小隊開會,組織大家修路修橋,湊錢湊糧將寨前那條馬路引進寨子裡來,獲得大家一致通過。
萬福收錢收糧收到黑漢家的時候,黑漢沒說什麼,坐在板凳上狠狠地吸着葉子煙,從嘴裡噴出的白色煙霧,發出濃烈辛辣的氣味,直嗆得一家大小咳嗽抹眼淚。
冬花說:「滿爺,你看我們這個家,一大家子人,家裡都快揭不起鍋了,哪還有餘錢餘糧去修橋修路呢?坤吉還在上學,坤如這呆子還要我們一輩子養——」
「你家硬是不肯出錢是不?那大家不要你過橋過路,你莫怪人家心狠就是了!」
萬福在黑漢家撂下這句話便背着手摔門而去。
黑漢沒有抬頭,仍然低頭抽他的煙。那煙氣越來越重。
橋接上了。路通了。菜家溝的老少可以沿着馬路到河對岸去幹活,放牛,上學,可以趕着馬車將公餘糧一直拉到茅店鎮裡去繳售,減少了過渡船或跳石的兇險麻煩,還節省了付船公的錢糧。他們在橋上跳來跳去,大聲喊出心裡的幸福。
可是黑漢一家卻沒有享受到這種幸福。
菜家溝生產小隊會議決定,在橋頭安裝一扇門,禁止沒有繳納修橋修路費的人通過。
而菜家溝,惟有黑漢一家沒有繳納修橋修路費。
有一回,我親眼看見,坤吉從縣城裡的高中放假回來,想從橋上通過。守橋的單身漢臘狗像猛狗一樣攔在橋頭,將大鐵門咣當一聲在坤吉的面前冷酷地鎖上了。
坤吉伸出巴掌在冰冷的大鐵門上砍了幾掌,又飛起幾腳,然後發出幾聲悽厲的吼叫,那吼叫直刺破山寨,像無數冰劍在山寨上空久久迴旋。那是我迄今為止所聽到的最令人心寒的慘叫。
兩年後,菜家溝的奇蹟出現了——許坤吉以優異的成績考入了當地一所高等師範專科學校,成為菜家溝有史以來第一名大學生。
「嘖!坤吉要吃『皇糧』了?他媽的祖墳灌膿了吧?讓他考取大學,唉,許家祖宗硬是不會看人,菜家溝儘是出些怪事——叫花子還成相公了!」
那時候上大學,國家有很大照顧,學費有減免,生活有補貼。坤吉上大學比上初中和高中都過得容易。
大學畢業後,坤吉按照政策被順利分回茅店鎮中學教書,吃上了「皇糧」。這讓菜家溝全族老少眼紅心熱。他們表面不屑,暗地裡卻像鬥法一樣你追我趕,教育自己的子女向坤吉學習,說是菜家溝老祖宗的墳上冒出青煙了,不能只罩着坤吉一個人。
我從來沒有瞧不起坤吉的貧窮,因為我的家與他的家一樣貧窮,兩家只相隔一條陽溝。大概是同病相憐的緣故,所以我們是比較知心的朋友。
坤吉當上教師後,一個月有了八十來塊錢的工資,本來是光宗耀祖的事,心想這下子該讓貧苦的家擺脫出來了。哪知教書教了大半年才拿到一個月的工資。有一回實在撐不住了,坤吉還跑回家來扛了一袋米、扯了一大捆白菜回學校去救急。
這事被寨上人知道了,大家又一陣風言風語地作賤嗤笑他說:「這叫什麼吃『皇糧』,吃家糧吧,我算死他坤吉的出息也大不到哪裡去。」
寨人的議論傳到坤吉的耳鼓裡去,讓他羞愧難當,他最覺得對不住的是他的父母。父母為他讀書,身心上不知落下了多少傷痛,不知遭受了多少無情恥辱,想想都令他半夜驚魂,冷汗透濕衫背。
坤吉失蹤了——
坤吉拋開一切,重新外出闖蕩世界去了。他說他太傷心了,他必須要活得像一個人,要讓家裡所有的人都活得像一個人,要活得轟轟烈烈,活得精彩,決不能讓貧窮把他們逼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
這話,坤吉憋在心裡好多年了,他走的那天才向我發泄出來,然後交代我不許把他外出的事告訴任何人,將來他自會向父母做出自己的交代。
學校幾次三番上門催促坤吉的父母,務必在半月之內讓他回到學校崗位,否則將視為自動離職。
父親黑漢陷入了更深的沉默,而母親冬花,幾乎為他哭瞎了眼。
黑漢一直沒有忘記劉半仙對他說過的話,幾十年了,他一直是在半仙的預言中挺過來的,再苦再累再傷心,都能在回味半仙的話語中得到解脫,渾身便能夠使起勁來,眼前也明亮亮的。現在他開始懷疑瞎子說的是鬼話了。
黑漢要去寸溝坡找劉半仙對質,他的「好剎果」到底在哪裡呢?辛辛苦苦培養的兒子失蹤了,其他的子女嫁的嫁,光的光棍,呆的呆,一味的窮,怎麼也想象不出有哪樣「好剎果」來。
黑漢捆着一條白腰帶,穿着一雙爛草鞋,叼着一支煙杆就去三四十里遠的寸溝坡找劉半仙,誰知到了一打聽,才知道瞎子已死了多年,連他死在哪裡也沒人知道。 [1]
作者簡介
林棲,實名張維軍,1974年10月29日生,土家族,貴州省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