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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事(許衛國)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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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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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事中國當代作家許衛國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吃事

少年時代,無論豐盛,還是寒酸,我們總是永遠吃不飽,吃不足的樣子,做夢主要篇幅就是進了無人飯店,卻有很多佳肴。聞香駐足,知味垂涎,在那個時候,我們沒有面子,我們也不要面子,更遑論尊嚴,一切為了吃飽解饞,吃飽解饞是硬道理。面子是別人給的,面子當然不能當飯吃,而且越要面子越是挨餓,內心的快樂才是真正的快樂,自己感受最真實,我們要面子幹什麼?

就算成人以後,我們還是不忘初心,保持有生以來的傳統。在南京求學期間,國內溫飽已基本解決,而飢餓始終困擾我們這些貪吃人士,公家發給的一天一斤飯票五毛菜票,對於我們這些消化功能本來就所向無敵的農村人來說,只能算點心,而對消耗最大的這個年齡段來說,似乎只能維持生命。上午四節課,到第三節課,生命體徵就好像到了極限,呼吸微弱,心力衰竭,頭昏目眩,老師講的再美好再精彩的詩文,都不如「食堂」二字更加迷人,更具美學價值。食堂是我們心目中的天堂。我們在學校尊敬老師,更崇拜廚師,他們要是把勺子第二次放進我們的碗裡,比老師給我們加分還動人,我們就像迎來了第二個春天,旁邊同學看到似乎比他那份肉多一塊,不是羨慕,就是嫉妒。即使平時我們心裡都怨恨食堂貪心和廚師吝嗇,見死不救,但是見到他們,我們還是滿臉笑容。可悲的是我們的笑容鼓舞了他們,使他們更加感覺良好。我們用自己的笑容害了自己。

為了確保第一時間到達食堂,我們乾脆就把碗筷放到課桌里,好似箭在弦上,近似一級戰備。老師都是拿工資的過來人,無論營養和修養都比我們深厚,所以,他們即使聽到激動人心的下課鈴聲,他們依然從容鎮定地在誨人不倦,意猶未盡地總結要點,提出要求,以致我們幾次站起又幾次坐下,很讓老師白眼,以及南方女同學和勤奮好學的班干看不起。

如果當時有錄像,今天再回放我們當時情形給我們看,要麼我們可以羞辱而死,要麼可以潸然淚下,要麼可以像講革命故事一樣向後代誇誇其談。看我們的表情,面對那打飯的小麻子,我們像信徒一樣把手和碗伸向他接受洗禮,從內心真誠又急切地呼喊:陳師傅!陳師傅!像年幼無知的孩子呼喚他們崇拜的歌星。陳師傅是個麻子,談了幾個對象都因為麻子而吹了。可是陳師傅要是給我的碗率先接下去,要是打完菜,又象徵性地補充一點,我們就覺得他的麻臉是是世界上最好看的臉,根本看不出一點瑕疵,而是群星璀璨,百花盛開。女生大多愛面子,但是在擁擠時也偶爾能聽到斷氣般又嬌滴滴的「陳師傅,哎呦喂,陳師傅,哎呦喂」的呼救聲。要是只聽那聲音,會以為陳師傅在非禮。

吃飯時,我們喜歡和女生坐一起,但絕無邪念,因為我們還沒解決溫飽,即便有,也得等到溫飽問題解決以後。我們目前只需要她的肉——碗裡的。她們要苗條,要高雅,所以肥肉就不吃,不吃就扔到泔水缸里,那種與肥胖不共戴天的壯舉令我們痛心,我們就來代替泔水缸。每次吃飯我們就默契接近,喏,喏聲中捐款一樣往我們碗裡捐肥肉。放假回家,認識我的人不相信我在外寒窗苦讀,而以為是當了老闆。他們不懂文化,總是看我的肚子,以貌取人。

我們不是聖人,不僅嗟來之食我們照樣吃的很香,而且採取各種手段,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也同樣是興味盎然。剛入學的時候,為了提高生活水平,我們到學校附近部隊菜地偷菜回來,用電爐代替炭火、用洗臉盆替代火鍋,享受生活,我們那位女同學苗條的身軀,沒有首先獻給戀人,而是用於穿行那食堂狹窄的窗戶,把我們盼望已久的豬腿拖出來做火鍋主料,在我們大快朵頤又心有餘悸之後,我們開始把吃轉向更廣的領域,手段也漸趨文明。

在南京一個深冬的星期天,女同學都回家了,沒有了「捐贈」,我和同學顧青(化名)在一個饑寒交迫的黃昏,抓住(嚴格說是撿到)一隻受傷的鴿子,是我們腿勾住河沿邊上樹根,猴子撈月亮似的從陡峭的河沿下凹陷處,掏出受傷的鴿子,能發現鴿子在那裡已經不易,掏出來就是不易的平方了。河上薄冰,深有丈余,掉下容易,易如反掌;爬上難,難於上青天。若不是我們基本功了得和食慾加持,恐怕死的還不一定是鴿子。

鴿子的左側翅膀幾乎脫離腰肌,脖子還流血,估計是氣槍或老鷹攻擊所致。我們先前看它掙扎還很是同情可憐,接着就不約而同論證鴿子已經病(應該是傷)入膏肓,無藥可救,即使放歸也是死亡,或落入貓、黃鼠狼、狗的口中,如果是這樣,那還不如由我們發落更為恰當。有了這個理念支持,我們就心安理得,長痛不如短痛地把鴿子早早結束痛苦,我以極簡生活方式,去掉鴿子身上不能吃的部分,餘下在飯盒裡放點鹽和水,在電爐上煮了一隻不斷改變形狀鹽水鴿。最後,連骨頭也沒有了。事後,我又良心發現,虛偽的寫了一篇散文《重返藍天》,文中主要寫道:我們發現一隻受傷的鴿子,經過我們細心治療餵養,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我們讓它重返藍天(鴿子臨終前我確有此念)。此稿隨即寄給江蘇人民廣播電台,沒幾天就播出了,播音員聲情並茂,聽起來很感人,又過幾天寄來稿費十元,該如何使用這筆巨款(當時十元不算少)也是躊躇一番,最終買了一隻鹽水鴨,這次吃鹽水鴨,開始既覺得有點虛偽卑鄙,也覺得有點殘酷幽默,也想到有點化悲痛為力量的意味,最後還是安慰自己-------但願我的大作能喚起更多善良的人們善待鳥類,保護環境,想到此,鹽水鴨依然滿口香醇,餘味無窮了。再說了,文人,真是一言難盡。

我們有時也在金陵城裡尋找已有家室的朋友、老鄉、熟人,使其成為根據地,堡壘戶,臨時飯店。我的一個老鄉,和我還是同姓,還晚我一個輩分,又和我有點相同的文學愛好,有話可說,是我首選。他在省城有房子有老婆,日子過得小康。於是,我們時常假裝有事,在他家有一搭,無一搭地把時間推向吃飯的時候。

在放寒假即將回家的頭天晚上,我們再次找到一個告別的充分理由,來到他家,恰好他們單位發了過年的香腸和變蛋,眾目睽睽地擺在桌子上,他們生活那時已經到了講究營養和保健的境界,香腸變蛋不再是尤物,加之這些東西已經被我目擊,就是珍貴,也不好轉移,以免讓我對他們有心存小氣的嫌疑。於是主人用一斤香腸,六個變蛋,一碗炒飯,半瓶子酒招待了我。我以不能浪費為由,悉數吃下所有。片刻,遠在重慶讀研究生的胡朋老友乘列車駕到,大家都是朋友,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招待必然,依然香腸變蛋。我又陪風華正茂的胡同學吃了許多。這一夜,我們再沒有做有關吃的夢。很滿足、愜意。只是半夜被警察叫醒,查驗身份有點掃興,因為我們住的是小巷子裡五塊錢一晚上的小工棚子,沭陽人開的,據說發生不少刑案。那時已經有幾百元一晚上的賓館,且離我們不遠。而警察總是經常檢查這小工棚子而不去賓館,好像壞人也經常來住這裡,而賓館裡都是好人,這搞得我們這些青年才俊很沒面子,但面子需要錢來支撐,我們身無分文,只有兩張回家的車票,到家了,無論如何也是如魚得水。

第二日我們回家,在距家一百多里的地方,橋塌了,車就無法開走了,只有等待天明來輪渡。這裡,前不巴村,後不巴店,舉目無親,朔風陣陣,黑夜沉沉,我們就只有無助地坐在車上死等天亮,尋求轉機。晚上回家的一切大吃大喝的計劃全部隨風而去。車越停越多,像集體遷徙的甲蟲,黑壓壓,不知盡頭。遠處老百姓很快抓住商機,很快挎着籃子,帶來半生不熟,少油無鹽,但熱氣騰騰的包子、饅頭來,他們有點雪中送炭的意思,但是更多的意思是趁火打劫,每個饅頭包子都要一塊錢,兩塊錢,而省城當時也就兩毛一個。我們本以為晚上到家不再需要途中花錢,也根本沒有想到在金陵向本家借點應急。具有詩人氣質的胡先生不停地感嘆,牢騷,讚美外國,身邊一個能打發時光的女孩脾氣也不好,僅言語上的交流也時時中斷,即使秀色可餐,也不能充飢,而且漆黑的夜,秀色也秀不了哪去。饑寒交迫,身心煎熬,我就不得不故伎重演。就在胡同學喊餓的時候,我已經把幾個熱氣騰騰的饅頭塞到他手裡,胡知道我比他更窮,身無分文,家底是以負數計。不用說,這饅頭包子來路不明,他學的是法律專業,他居然沒有質詢我,也沒有上綱上線,更沒有依法處理我,而是對饅頭包子給予了準確量刑,及時判決。飢餓面前,聞一多不多。現在已是人五人六的胡博士胡院長博士看了可能不高興,但這是歷史,我們要尊重歷史,決不能篡改,更不能抹殺,因為歷史已經被糟蹋的不成樣子了,決不能讓它在我手中再受創傷。再說,那時閣下你還沒入黨,也不礙事的。

走向社會,我們多了一個吃飯的地方,那叫飯店,先前叫小吃部、小酒館。那裡是剛富起來的人們集中的地方,他們似要把窮日子吃光,把以往的虧空補會來,他們盡情地吆五喝六,猜拳行令,有開懷大笑,有嚎啕痛哭,有破口大罵,還有掀桌子摔酒瓶的。飯店老闆司空見慣,只顧算賬,那些動情者在酒友們勸說安慰和壓制下很快也就安靜了,根本不需要維穩。剛出門,估計那個是全國最瘦的飯店老闆就自言自語地說,都是酒拿的,酒老爺當家了。我們幾個還沒富起來的人沒事也就不知不覺忝列其中,身不由己地就聚到一起,喝點酒,吹吹世界國家和文學人物,兼及自己。酒是白干酒,菜是豆腐千張炒肉絲,豬頭肉,也都是自己掏錢,欲望無限,要求不高,菜,解饞就行;酒,能讓頭暈乎乎的就達到目的,走出飯店看一切都很美好,綠水青山帶笑顏,身子有點蕩漾,漂飄皆有,陶醉大約就是如此吧。

尊嚴和面子是在我們能公款混吃混合、腦滿腸肥之後逐漸提高的,這時候虛榮和虛偽也時時接踵而來,遇到飯局,有時還裝作不好統籌兼顧,有的還跑片子,趕場子,還要考慮人際關係、座次,規格、氣氛、情調、口味,還要考慮夾菜的動作,喝湯的聲音。餐巾紙不是一抹了之,而是雞啄米一樣從左唇角向右唇角緩緩啄來。那種自然純粹,爭先恐後,餘味無窮的吃相沒有了。很多人在腦滿腸肥時擁護八項規定,一旦飢腸轆轆,就嘀咕這八項規定何時能變通呢。

前不久,聽說我曾經成長的莊子上小虎死了,小虎不大,五十多歲,按理說說屬於英年早逝,這位老鄉,早年初中輟學,回鄉憑一身虎勁,不懼勞累,倒也有吃有喝,到了五十多歲時,農業幹不了,工業也不行,這時鄉村死人有了動物祭祀的項目,凡死人出殯,就在桌子上放豬頭,公雞,鯉魚等食物,象徵意義或許只有少數人知道放這幹什麼,但小虎只需要知道這些東西在死人火化前可以搶奪,且不受主人家制止。輿論也不干涉,於是他每天只要聽到人家的噩耗,他就猶如喜訊,放下一切活動,等待祭祀的時刻到來,在祭祀場合,大家一片真假悲哀,小虎如虎,安靜的混在人的叢林中,一旦祭祀儀式(死者親友列隊,工作人員抬着祭品,孝子舉柳枝,捧遺像,跟着嗩吶手,儀式領隊,圍着死者村莊門前遊行、磕頭、燒火)結束,小虎便如猛虎下山拎着豬頭抱起雞(再拿鯉魚等物已經無手可用,競爭者也接踵而來)奔跑而去,實際上競爭者並不多,類似的只有三兩個人。但問題是有兩個人就形成了競爭可能,所以小虎奔跑有道理。可惜的是經常饕餮豬頭公雞煙酒之類,身體支不住了,血壓驚濤拍岸,衝垮血管的堤岸,最後一次吃那死者家豬頭還剩一半,就和死者一前一後去了火葬場。沒吃到豬頭人總說,那時死鬼勾他的,與豬頭無關。果然,後來者沒有從豬頭方面找原因,找危險,繼續搶豬頭。

我們村子裡人死了,頭頂都要放一碗米飯,謂之「倒頭飯」,嘴裡還要塞一塊冰糖,第二日圓墳還要帶上酒菜,未來逢年過節依然把紙錢酒菜奉上,這一切都是說,生命停止,屍骨化灰,但吃喝不會也不能停止。 人的一生採取一切所能採取手段,獲取一切所能吃的東西,用各種形式把東西吃下去,滿足的有,遺憾的有,後悔的也有,活着吃,死了也還要吃,這就是吃的人生,吃是如此重要,所以偉人說,吃飯是第一件大事。[1]

作者簡介

許衛國 江蘇泗洪人。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