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若飄萍(林友僑)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命若飄萍》是當代作家林友僑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命若飄萍
村前有個風水池,池邊有棵大榕樹,這是過去粵東地區鄉村的一道風景。村人的許多往事,都要從這棵大榕樹說起。
夏日裡,亭亭如蓋的大榕樹,是村人納涼歇腳的好去處。男人下地回來,在這裡坐一坐,抽根煙;女人曬好稻穀,在這裡集聚,奶娃閒話;姑 娘出嫁,路過這裡去往他鄉;老人壽終,經過這裡送往遠山……樹蔭下,有人含淚目送,有人翹首盼歸,一幕幕悲歡離合在村頭上演,以日月 為鑑,有榕樹作證。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後期,大榕樹下多了一道風景,一個年約四十的漢子在這裡擺了一個修車檔,專門維修腳車(自行車)和板車。中年漢子姓 林名太,是我父親的弟弟,在兄弟中排行老六,我叫他六叔。
六叔長得並不高大魁梧,未上過學堂,也未見拜師學藝,卻手中有絕活,最精彩的莫過於徒手拆裝板車輪胎的一次次演示。他常在眾人的圍觀 中,笑眯眯用滿是老繭的右手拍了拍粗大的橡膠輪胎,然後用手腕將膠胎往側一掰,膠胎與輪框之間露出一條縫隙,他將鐵鉗一樣有力的食 指、中指往裡一摳,順時針一拉,膠胎一側全部脫離輪框,淡紅的內胎嘩啦啦被揪了出來。在眾人的掌聲和讚嘆中,六叔拿起打氣筒將內胎打 滿氣,拿到池塘里按入水中,漏氣處就咕嚕咕嚕地冒出氣泡來。他做好記號,用布擦乾,用布滿粗牙的鐵刷子將漏氣部位刨光滑,再剪一塊比 銅錢略大的膠,刨光滑,都塗上萬能膠,略晾乾,然後對正貼上,用力按一按,用錘子錘一錘,補胎工夫大功告成。
徒手將外胎復原,是難度更大的工程,一般的修車師傅藉助專用撬子,也要費盡吃奶力氣,憋得臉紅耳赤,才能將外胎回位。而他,還是那麼 笑眯眯的,手腕一寸寸將外胎往輪框裡按,按到最後一小段,外胎已經繃緊到能彈出清脆的琴音來,只聽六叔口裡「哼」的一聲,屁股往上一 提,全身力氣瞬間送到右手,右手腕往下用力一壓,「噗」的一聲,外胎很不情願地跳進鐵框上。六叔再用手拍一拍輪胎,就像撫慰受驚的孩 子,然後拿過打氣筒,讓輪胎吃了個飽,裝回車身,板車又精神飽滿下地去為農民兄弟拉稻穀載番薯了。
不久前回鄉下,我問六嬸,六叔怎麼那麼大勁,是拜過師練過武嗎?六嬸說不知道,他好像天生就有股蠻力,經不住人家逗一逗,就傻呵呵地 「表演」給人看,像沒長大的小男孩。他曾用牙齒「提起」一筐稻穀,用五個手指磕向木櫃,櫃面當即被磕穿了五個洞。我聽得目瞪口呆,一筐稻穀,少說也有五六十斤,小小的牙齒,是如何咬住籮筐的繩子將它「提」起來的?五指穿櫃,就是用鋼筋,也未必能輕易穿過木板,他是怎麼做到的?六嬸沒有為我解惑,只是惋惜地說,家裡好好的柜子,被你六叔磕壞了。
六叔在我們家族,是個謎一樣的存在。我小的時候,六叔一家是「人客」,他們住在三四里外的另一個村子,常回來「做客」,看望他的母 親、我的奶奶。每回見到我們這幫侄子侄女,他總是笑眯眯的,說話輕聲慢語,讓人感覺很是可親。但他的脾氣,據說極為剛烈,他的故事, 遠比我們知道的曲折。
六叔生於1936年,七歲喪父,與同樣年幼的五兄(我父親)、小弟和母親一起,孤兒寡母,艱難度日。熬到新中國成立後,遇到了「窮苦農民 翻身做主人」的年代,力大膽大的六叔被推舉為兒童隊長,帶領村裡的兒童投入到時代的洪流中。村里鬥地主,他挺着紅纓槍跑在前。為了表 達對地主階級的仇恨,他曾抓一把火灰撒在地主家的稀粥上,並用瓢攪了攪,讓一缽白粥變成了灰粥。而這些所謂的地主,其實都是近親近 鄰。
長大以後,在村里惹下不少是非的他跑到一個叫「白石農場」的地方,參與開荒種田。荒山坡上,雜草叢生,孤墳處處,別人見到孤墳鋤頭會 拐彎,他過去一鋤頭就將墓碑放倒,三下兩下就將墓穴夷為平地。這還不算,他還向孤魂野鬼自報家門,說我叫林太,你有本事就來找我。由 於工作積極,表現突出,他很快當了農場的小頭目,日日夜夜以場為家。
一天晚上,他獨自回場,荒山野嶺中被兩隻餓狼盯上。手中無長物,六叔不敢輕舉妄動,只好裝作若無其事繼續往前走。兩隻狼一左一右形成 夾攻之勢,一直若即若離地跟着,也未輕舉妄動。狼是禦敵作戰的高手,它這回打的是心裡戰,如果六叔「前怕狼後怕虎」左顧右盼膽怯了, 雙腳哆哆嗦嗦邁不開步,狼就會毫不猶豫地選擇進攻,那六叔怕要成狼的嘴中肉盤中餐了。偏偏六叔膽大心細,不緊不慢的走着,就是不露 怯。一路僵持到了場部門口,六叔終於抓到一根長棍,突然身子一蹲,雙手一緊,回身「呼」的一聲橫掃,凌厲的棍風將兩隻餓狼嚇得落荒而 逃。
轉眼二十好幾,到了大齡晚婚年齡,但家裡窮,娶不起老婆,人家就介紹他去當上門女婿,他也願意。不花錢撿個漂亮妻子,總比打光棍強。 可是自由慣的六叔受不了老丈人天天趕他下地干農活,老丈人也看不慣他天天拉二胡不務正業的浪蕩樣,說我招你入門,是來為我養老送終 的,不是招你來吹拉彈唱胡咧咧的。兩人發生衝突,六叔要求分家單過,老丈人不許,眼看待不下去,想回自己村吧,家裡更為艱難,連屋子 也沒多一間,與母親、兄弟擠在一起終歸不是辦法。怎麼辦?
這時有好心人介紹他到鄰村一戶陳姓人家,去承拜陳家祖宗,繼承陳家香火,撫養陳家孤女。因為這戶人家父母相繼離世,遺下兩個女孩,小 的已經送人,大的也才十一歲,暫寄族親家。族人覺得,女孩長期寄養不是辦法,長大後一出嫁,這一房就絕後了,祖祠墳山都沒人拜了。這 是血脈傳承中的大事,也是老百姓心中的恐慌。六叔上有兄長,下有弟弟,兄弟多,無需他承當傳宗接代的重任,也就帶着妻女直接投了這個 村。
到陳家後,六叔沉下心來,一住十一年,他盡心盡力照顧妻小,賣力氣干好生產隊的活。那個年代種田看天,遇到乾旱,村與村之間為了爭奪
有限的水源,常會大打出手。每當此時,六叔就會被推選出來去與鄰村鬥狠,他提把鋤頭二話不說就去,直到把水爭回來。六嬸說,有時六叔 完成放水灌田任務已是半夜,會順手擼幾串稻穗回來,讓六嬸去殼煮粥給孩子吃。那時每到稻穀收割前,正是家家戶戶青黃不接斷炊的時節,
大人小孩都餓得皮包骨頭,難得吃上幾粒米。
六叔以他的大膽、勇武和樂呵呵的性情,贏得了陳姓村人的歡喜。時隔數十年後的今天,這個村上了年紀的人說起六叔,總是笑容可掬,就像 憶起他們的一個親人。
可惜六叔的命就像河裡的一葉小船,隨風漂泊未到岸。陳家女孩長大出嫁後,六叔還沒來得及喘口氣,自己的身體卻出了問題。他住在陳家的 老屋裡,常做各種離奇古怪的惡夢,弄得心神不寧,睡不好覺,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他心裡打鼓,這陳家的家業,活該不屬於我,與其在他人 屋檐下病懨懨的,倒不如回自己村找間草厝去受窮,樂得自在。
打定主意回遷自己的村子前,六叔為陳家做了最後一件事,他將陳家二老的墳墓重新做了修繕,讓他們住在「新宅」里溫暖舒適。然後叫我父
親去幫他把地里的番薯挖了,載回來,作為回村居住的儲備糧。六叔六嬸帶着三女一兒,背着簡單的行囊,徒步回村。走到村與村的交界處, 六叔用鈎刀在路邊砍了一大把刺,攔在路中間。「斬刺斷路」,發誓從此不再走這條路,不再回到陳家,你妖魔鬼怪也不要再來糾纏我。
沒受過新文化薰陶的六叔,終是未能超脫千年傳統與鄉村的沉重!
回到自己的村莊,六叔的心情舒坦了,身體果然好了起來。他一邊參加生產隊勞動,一邊在村前大榕樹下擺起了修車檔,炫耀他徒手修車絕
技,賺點零花錢。日子眼看着一天比一天有盼頭,六叔又恢復了無憂無慮樂天的面貌。
生活,除了拮据,還有快樂和豪邁。
可是好景不長。1977年5月31日大雨瓢潑,村後防洪堤崩塌,洪水傾瀉直下,淹沒了村莊,六叔居住的房子地處村莊的外圍,在波濤洶湧中首當 其沖,土角壘的牆基在洪水衝擊和多日浸泡下,終於軟化倒塌。六叔一看沒了脾氣,獨自爬上自家倒塌的屋頂,面對四面茫茫渾濁的大水,拉 起了心愛的二胡,用幽怨的旋律,穿越生活的苦難,送別他賴以寄身的茅草屋!
屋漏偏逢連夜雨。六叔重建家園沒兩年,一個新的打擊重創了他的心。才十七歲的大女兒,竟與本村一名青年男子私奔,讓他大為惱火。因為 男子家兄弟多,房子少,家徒四壁,在本村又是弱房小戶,窮困半生的六叔反對女兒小小年紀就嫁過去受苦,尋訪到女兒後將她拎回來吊在大 榕樹下毒打一頓,又到男子家大鬧一番,最後在我奶奶的勸阻、主持下,無奈同意了這門親事。但,要強的六叔就像被人抽去了脊梁骨,深感 在村里丟了顏面,直不起腰來。他把嫁女的聘金為家裡打了一張八仙桌,自己收拾修車工具,騎着自行車,負氣遠走他鄉。
沿着廣汕公路,哼着從心底泊泊流淌出來的歌,孤苦於心的六叔一路往廣州方向走,一直走到200多里外的惠東縣吉隆鎮境內,才在一處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陡坡之上,依山落腳,砍樹搭寮,在當時還很荒涼的國道邊開起了半路修車檔,真有點兒孫二娘十字坡開店的味道。不過六叔賣的不是人肉包子,而是友善和義氣。當地人得知荒郊野嶺來了一個修車漢子,都暗暗驚奇。過路行人得到的,則更多的是便利。那時還處於大陸逃港潮高峰期,時不時就有人或獨行或三兩結伴,步行爬上陡坡,又累又渴,見到六叔的修車檔,正好討口水喝,歇歇腳。有的與六叔聊得投機,乾脆留宿一兩天,臨了無錢答謝,想到此去過港邊境不遠,就把棉被等物留給了六叔。
逃港的人,要麼出逃成功,要麼潛水過河淹死了,要麼被邊防警察逮住了遣送回鄉,很少有人徒步原路返回,所以八個月後六叔因病返鄉,自行車後載了滿滿一車舊棉被,活像一個「破爛王」。
六叔這次發病,大概與長年累月的風餐露宿,飽一頓飢一頓有關,也可能是愁苦過度、積勞成疾。在家吃草藥調理期間,他到過我大兄位於銅 鑼湖農場公路邊的小百貨店,見到我時他用一貫慢悠悠的語調笑眯眯對我說,他身體好了還要去吉隆修自行車,問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去。我說 好呀!對於遠方,少年的我充滿了嚮往和期待。
可惜,六叔沒能兌現諾言,沒能夠實現心中願望。他的病越來越重,最後精神失常,手腳無力,大小便失禁,像個初生嬰兒,需要人照顧。因 家裡窮,無錢送去住院,六叔從發病到病故,前後拖了三年,六嬸把屎端尿,受盡了髒和累。六叔清醒的時候,常抓着六嬸的手,感謝她的照 顧。斷氣前,六叔在內屋的病榻上連叫了三聲六嬸的小名,在外屋忙碌的六嬸趕緊放下手中活入內,六叔已經斷氣,年僅四十七歲。其時,他 遷回村後添的小兒子才三歲多。
對於六叔的英年早逝,有人說,他年少時調皮搗蛋做了不少壞事,現在孤魂野鬼找上門來了,這是報應;有人說,他是個正直、善良的好人, 一生天真、真誠,敢作敢為,他走了,就像一隻猛虎倒下了,是家族的損失,可惜了!
六叔是1983年1月下旬走的,此時我還不滿十七歲,正在比惠東吉隆更遠的河源山區修水利。半個月後春節臨近,我乘坐客車返回家鄉路過吉 隆,但見山路彎彎,寒風嗚咽,枯草淒淒,我不知道哪一個山嶺,哪一處草寮,曾是我六叔的寄身之所,他的魂魄,可曾故地重遊?
六叔一生漂泊,兩回落戶異姓家,苦苦尋找一個叫「家」的地方,曾有過澎湃熱情,曾有過無畏豪邁,卻終無善果。命若飄萍的六叔,故鄉榕 樹下,可是你心甘情願的歸宿?葉落歸根,你未到歸根時的綠葉,是否還懷有遠行的夢想?侄兒願您在未知的世界,不再漂泊無依![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