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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錄音機(周沖)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事實揭露 揭密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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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錄音機》中國當代作家周沖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哭泣的錄音機

我相信,不論如何時過境遷,每一個小鎮人都不會忘記,那些被一隻灰殼錄音機反覆唱響的歲月,和那個在鎮子裡往返穿梭的瘋女人。

和任何一個小鎮一樣,這個贛西北的小鎮也只有一條長街,長街兩岸,是一叢接一叢的生活,一茬挨一茬的成長。每當天色微明,或者夜色四合,就會有歌聲響起,像一種額外的樂子,循環着,從鎮東頭一直唱到鎮西頭,又從鎮西頭唱回鎮東頭。

一聽這歌聲,大家就知道阿香來了。

有人啐了一口,這隻癲子!

這個半瘋的女人,已經不年輕了,不知是四十,還是五十,不知從哪來,也不知住在哪裡,仿佛從我剛到小鎮中學教書起,她就已經在那兒,叼着煙,提着裝了四截干電池的錄音機,將幾首老歌放得精疲力盡。

她靠什麼為生呢?新來的老師問。

呵,能靠什麼?只有賣。

她不好看,年紀又大,還髒,長時間不洗澡,短髮糟亂,穿一件男式夾克,衣服糊裡糊塗的,已經辨不清顏色,湊近時異味撲面而來。但她要生存,即便是像螻蟻,像癩狗,像稗草一樣生存。

不知從哪天開始,她在小鎮的街頭巷尾,田間地頭,或者林間河畔,和男人「做生意」。她的要價極低,十塊二十塊是常事,有時只有四五塊錢,或者半包煙,更多時候,她會什麼也收不到,完事以後,男的提起褲子就跑了,等她爬起來,早已不見人影。她打不過,也追不上,滿腔悲憤地跑到大街上來,站在某個屋檐下,高一聲低一聲地罵。言辭里踴動着各種生殖器官,又粗鄙又生動,整整一條街都被罵得活色生香。

每次她一開罵,小鎮就浮動着快活的空氣。大家紛紛走出門來,站在門口,端着一碗什麼,一邊看着她捶胸頓足地哭,一邊心滿意足地吃。

有幾回,她站在學校門口的小賣鋪里,蠶蛹一樣短黑多褶的手指,直戳學校大門,說我們中學的一群半大孩子把她怎麼了,大概還有人踢打了她。她氣不過,又不認識人,到每個教室門口去張望,終於沒找到,被保衛科的人轟了出來,又站在大家快活的笑聲里,嚎啕大哭,眼淚與鼻涕糊滿了她那張可笑的醜臉。

我大伯是鎮中學的老師,一個極嚴謹的中年人,幾近於刻板,不通人情,年少時,我和他說話都是倒提着氣的。但等我長大,成了他的同事,他逐漸沒了架子,偶爾還會說一些他的小故事。有一回,正在吃飯,錄音機的歌聲掃了一遍窗子,他忽然變了色,說,不要臉,怎麼會有這種女人,一點自尊都沒有!

那是某一天黃昏,他在學校後面的山路上散步,不幸遇見了阿香,錄音機滾出毛茸茸的歌聲,「真的好想你」,「我心中只有你」,替她勾引着他。

她向他走過來,大聲說:老頭,做生意不啦?

我伯父不知是沒聽清,還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追問了一句:什麼?

做生意不啦?XX生意!她湊近他耳朵,吼了一句。

這個正派的老先生像受了奇恥大辱,氣得眼前一黑,你嚼杆是吧?!

她噝噝地笑,指指旁邊的草地,提議說,那個草地酥軟的,舒服的,去那X啊!來扯他的衣服,有一種勢在必得的神情。

這種勢在必得把我伯父氣得肝腸寸斷,他怒不可遏地把她的手打開,提起腳,匆忙離開,回到學校,一連洗了三次手,兩次澡,一次頭,衣服從裡到外都換了,他那麼生氣,我懷疑如果可以,他真會把內臟也翻出來洗一下。

聽到這些歌,覺得耳朵洞都被唱齷齪了!他仍然覺得受了奇恥大辱,氣呼呼的,腮幫子嚼得飛快。

我伯父這麼高尚,當然不會光顧她,那些和伯父一樣的伯父們也是,如果有需要,他們也會驅車去縣城,找一個紅通通的小店,和一個肉凍般的胖姑娘,而不是在亂草中央和阿香滾在一起。他們覺得這樣太掉份兒。會光顧她的,多是些老鰥夫、農民工,或者和她一樣殘疾的人。

她就靠着這種方式,卑微又艱難地活在我們的視野里。

這是典型的鄉村,去除了對風景的抒情,與對鄉愁的追捧,就留下這樣隱隱作痛的真相,窩藏在我的鄉村歲月里。

但,如果不是發生那一個故事,我真的都不會動筆來寫她。她太特殊了,也太普通了,幾乎每一個村莊都會有幾個這樣的人物,在田疇村落世態人情之間默默地生,默默地死。

那時候我教初二語文,有幾回,正在上課,她逃脫了門衛的防備,在教室的門窗外,東伸一脖子,西探一腦袋,饒有興趣地朝里看。

問她找誰,也不說,笑,露出一口黑黃的牙,一邊吸着煙,一邊踢踢拖拖走開了。

每次她一出現,教室便一陣沸騰,尖利的女聲,正值變聲期的男聲,此起彼伏地猜測着什麼。我於是刻薄地以為,幸許,她只是在找某些男生。

但我錯了。

她並不是找某些男生,而是某個男生。

春天陰晦的下午,雨像一排排感嘆號往下墜,三四點的時間,也像是入了夜。我們正在沉悶地上着課,一轉頭,又看見了她,手裡拿着一個赭色的布袋子,身子在外,頭斜伸着,執着地望着裡頭。看到我看她,她一反常態地沒有縮回去。

你找哪一個?

她沒回答,目光繼續盯着教室的某一處,喃喃叫着,彬啊,彬吶……是和以往的詛咒、哭泣和傻笑時完全不同的聲調,叫得我們摸不着頭腦。

忽然想到,難道,她小孩在這個班裡?

她從前的故事,很少聽人說,提起她,大家多是打趣、調笑和詛咒,偶爾聽到隻言片語,都說慘,說她曾經很好看,一個壯年女人,肯幹活,實心眼,可惜嫁了一個暴戾又不可理喻的老公,被活生生打成了半瘋。

又有人說,似乎是她有外遇,老公自然不會放過她,折磨成這樣。她本來可以逃走的,她腦子活絡,有的是辦法活下來。但因為孩子還在上學,捨不得,就一直咬着牙,忍受着男人一輪又一輪變相的傷害。

教室里安靜得嚇人,所有的目光都轉向坐在後排的李彬彬,一個寡言的男孩,成績不好,長相不出眾,不活潑也不惹事,是人群中最不引人注目的孩子。此時,他正雙手交疊,低着頭,僵着臉,像木樁一樣坐在位子上。

彬啊,彬啊……阿香又柔軟又絕望的呼喚。

他依然坐在那,頭深深地勾着,什麼表情也沒有。

旁邊已經有細微的議論,啊,他就是她兒子?

癲子是他媽?

你從前知道嗎?我怎麼沒聽說過?

......

他終於走了出來,臉脹紅着,我幾乎能感覺到他的百般不情願,和呼之欲出的憤怒。他走出來的時候,阿香,這個瘋癲的女人一反常態地緊張起來,她佝僂着身子,神情近乎於諂媚,怯生生地遞過手中的布袋。

給你的菜!

那時班裡的學生都來自附近的十里八村,周末的時候,會從家裡帶來米、錢,和已經炒好的菜,裝在瓶子裡帶到學校來,佐伴着白米飯吃。

我的猜想被驗證了,他真的是她兒子,這個孩子,他從來沒有和任何一個老師談過他的家庭,每一張聯繫表上,母親目前狀況的那一欄,他一直填的是「已故」。

我回到講台,繼續上課,留他們母子在外面交談。但不到半分鐘,門外就傳來激烈的爭吵,男生怒吼着,你來幹嘛,不是叫你別來嗎?然後便是叫她滾,給我滾,給我滾,滾吶,滾!

女人近乎哀告地喃喃細語,聽不清內容,不知是在解釋,還是在哭泣。

再接着,一聲響亮的玻璃碎裂聲傳來,什麼東西被摔碎了。我慌忙走出去,映入眼帘的,是走廊里的一地筍片,切得粗粗大大的,拌着綠褐色的酸菜末,大小不一的玻璃碎片,油漬斑斑,攤在他們腳下的水泥地面上。

他伸出雙手,猛地將她一推,吼道,你滾啊,你來幹嘛?不要來找我,不要讓我看到你!

她一個趔趄,還好沒有摔倒,眼光乞求似的看着他,嘴唇動了動,但什麼話也沒說。

我說,李彬彬,別這樣!

他不再吭聲,全身發抖,牙齒狠狠地咬着下唇,漸漸發了白,又慢慢滲出了血。後來流下淚來,但眼睛裡的那點恨意,依然像針一樣尖銳。他盯着她,盯着這個瘋子,這個小鎮的公共妓女,這個聲名狼藉的女人,這個已經不再熟悉的親人,這個神智不清離家多年但仍然惦記着他的生身母親,盯着她骯髒痴肥的臉頰,盯着她臉上的血道子,新的,半新的,已經痊癒了的,像運河一樣交纏在她深泥色的皮膚上,最終什麼也沒有說。

李彬彬,你先進去吧!

孩子進去以後,她哆哆嗦嗦地伸出她的手,說,老師,你看,我摔了一跤,摔破了!掌樁那裡,的確有幾道血溝,幾片碎皮像軟弱的牙齒一樣咬在兩側。她又捋起褲腿,給我看膝蓋,又是一塊黑板擦大小的傷口,已經潰爛了,中央正在流着膿,血滋糊拉的,一股隱約的肉體腐爛的腥味撲鼻而來。

你快走吧,我們要上課了。

她似乎聽得懂,點點頭,對,要上課,上課。

在那節剩餘的課堂里,李彬彬再也沒有抬起頭,他一直趴在課桌上,不知道是在哭,還是因為別的什麼。教室里有目光陸陸續續投向他,像生平第一次知道有他這個人一樣。那天下課以後,我和他聊天,問他的家庭情況,他擰着,什麼也不願說。我不想強求,只說,如果需要幫助,儘管來找我。

在往後的歲月里,他的生身母親一如既往地賣身、哭泣、罵街,她提着那隻錄音機,在鎮上往返,唱着「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唱着「一剪寒梅,無怨無悔」,唱着「我又愛你我又恨你,恨你對我無情無義」。他更加沉默,從早到晚坐在位子上,不動彈,不言笑,像固定在教室里的桌椅。

有一天早上,天剛蒙蒙亮,窗外有女人哭,模糊的方言,嘶喊着不知道什麼內容的內容,怪誕、悽惻,驚得小鎮的夢戛然而止。

男人從窗子裡探出頭,大喝一聲,大清早鬼叫鬼叫做什麼。

聲音便斷了一下,又漸漸弱下來,細下來,最後逐漸消失,仿佛是走遠了,不知去了哪裡。

不久,我就調離了小鎮,因為個人的許多原因,我極少回去。有一年,忘了是去辦一個什麼證件,辦完後,坐在臨街的小賣鋪里,忽然聽見了錄音機的歌聲,已經不是「真的好想你」,而是「想你時你在天邊,想你時你在心田」了,跟着歌聲走過來的,果然是阿香,她居然還在,一如既往地,提着那隻灰殼錄音機。可是,已經老了,從前的黑色短髮,已經灰了下去。

經過我面前的時候,我對她笑了一笑,她很意外似地,說,你回來了?

她居然記得我。

我說是。

然後在不遠處站住了,點了根煙,是最便宜的廬山,沒人和她說話,我也沒有。她對着塵土翻飛的長街,寂寞地吞吐着煙霧,抽完,又提着錄音機慢慢走遠了。她走之後,旁邊有人說,你怎麼會認識她?

是我從前學生的娘呢。

哦,聽說沒什麼救了,屙尿的地方爛得跟只臭茄子一樣,他啐了一口,似乎覺得晦氣或噁心,不願再說了,轉過臉,對着櫃檯里的人,今夜三缺一,你們誰想來樂一樂?![1]

作者簡介

周沖,80後作家,專欄作者。2004年武寧形象大使比賽冠軍。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