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七(李東輝)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嘎七》是中國當代作家李東輝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嘎七
嘎七弟兄七個,他是老小。不知是爹娘的寵慣,還是仗着六個兄長撐腰而有恃無恐,從小就嘎的出奇。村里跟他一般大小的夥伴都怕他三分,心裡不願跟他玩兒,又不敢不跟他玩。就連從縣城裡來村里教書的那個年輕美麗、流着齊耳短髮的女教師也領教過他的嘎勁兒!
村里原本沒有學堂的,只有村東頭馬財主家僱請着一位私塾先生,財主的兩個兒子和幾個本家子弟跟這位私塾先生念了幾年書。後來,就解放了,縣政府文化科要各村成立小學,讓孩子們讀書認字,村里就把馬財主家的倉房改做了學堂。
這年冬天,從縣城來了一個年輕的女教師,村里二十幾個八、九歲到十四、五歲的孩子就成了她的學生。
那年,嘎七十三歲,也進了學堂。
女教師姓張,身材嬌小,文文靜靜的,兩彎柳眉,一雙明眸讓村裡的大姑娘小媳婦羨慕極了,嫉妒卻是沒有的。嫉妒產生於跟自己地位身份相差不大的人群中間,而張老師在她們的眼裡簡直就是天上的仙女,是神,凡人哪有嫉妒神仙的道理呢?
上課時,嘎七和幾個大一些的小子最愛看的,不是書本上的各色圖案,也不是黑板上的一個個娟秀的粉筆字,而是張老師那隻拿粉筆的小手。每當張老師背向學生,抬右臂在黑板上寫生字、列算式時,這些孩子們的目光便隨着她那隻手在黑板上的滑動而流轉。張老師那細嫩如蔥白,纖細如春筍的手,似乎有一種說不出的魔力,只輕輕一划,就在這些十三四、十五六歲的孩子的心裡劃出一道道波痕。波痕蕩漾開來,把他們帶進一個夢幻痴迷,懵懵懂懂的世界。
班裡的女孩子最喜歡老師給她們唱歌了。老師的歌聲真甜,真好聽。唱歌時,臉上還含着淺淺的笑,一雙眼睛成了月牙。「啥時候我也能像張老師一樣就好了!」女孩子很快又覺得這念頭多麼的荒唐,老師是從縣城裡來的,媽說人家是天上的仙女,自己怎能跟她一樣呢!
一天上午,張老師正給孩子們講語文課,忽然,她「哇呀」一聲驚叫,紅潤的臉頓時變得煞白。與此同時,嘎七看見一隻碩大的耗子從土講台下猛竄到張老師的腳下,這間教室原本就是倉房,耗子本來就多,這是自然的。可老師畢竟是一個不滿二十的姑娘,她生長於書香人家,縣城人有哪個不知道「毛筆張」這個名字的?而張老師便是全縣聞名的開明紳士——張家善的小女。張老師見過的筆墨紙硯、古玩字畫自然不少,哪裡見過這等碩大害人的鼠輩呢?
驚魂稍定,張老師極力克制心中的驚恐,想把這堂課講完,然而,淚水還是從那雙美麗的大眼睛裡流了出來。
中午,張老師寫了封信給縣城的父親,讓父親給買些耗子藥。而後,她就提前走進教室,想等學生們來了,找一些歲磚頭,把牆角旮旯的鼠洞堵一下。
當她走進教室的時候,看見嘎七和幾個孩子正蹲擠在牆角處,七手八腳地忙着什麼,還不時吃吃地笑。在他們身旁,扔着幾個鼠夾子。張老師心感疑惑,走過去,只見其中的一個孩子抓着一隻大耗子,頭爪皆被縛住,嘎七正手拿一根穿了麻線的鋼針,笨手笨腳的在老鼠的屁股處縫連着,手指沾滿血污。
「你們這是幹什麼?」張老師疑懼地問了一聲。幾個學生抬起頭來,嘎七朝老師詭秘地一笑,又低頭在大耗子的屁股上縫了最後一針,他把麻線割斷,說了一聲:「行了,撒手吧」。
抓耗子的孩子手一松,大耗子猛一竄,不見了蹤影。
「你們怎麼把它放了,耗子是害人精。」張老師惱怒了。幾個孩子站起身來,見老師生了氣,就有一個膽子大一點的小聲說:「這都是嘎七的主意,他讓我們拿夾子來捉老鼠,我們吃完飯就來了,半天就逮到這一隻。他不叫我們弄死它,說讓它活受罪。他就用針線把老鼠的屁股眼兒給縫上了。」張老師忍俊不住,撲哧一聲笑了。
沒過幾天,教室的大小耗子瘋了一般逃離教室。只見一隻只大小耗子被咬得焦頭爛額。原來,那隻被嘎七縫住屁眼兒的耗子光吃不拉,它撐漲難忍,發了瘋一樣咬起同類,這才叫「耗子動刀——窩裡反」了。而這的確不是嘎七事前所能料到的,他只是發嘎使壞才把老鼠的後門縫將起來。
張老師的辦公室就跟學堂挨着,是兩間青磚包面的土坯房,裡面是她的宿舍,外間是她備課和批改作業的地方。一塊花布門帘掛在里外間的過門上。嘎七等孩子們只是到外間來過,至於門帘裡面是一個怎樣的所在,那裡藏着一個仙女怎樣的秘密,他們至今不曉得。
嘎七第一次走進老師的辦公室,就是在耗子事件後的第三天。他不知從哪裡弄來一隻半大花貓,特意送給了張老師。直到四年後離開這所小學,張老師也沒捨得把它扔下。
冬天去了,春天來了。古老的子牙河蜿蜒着從村北靜靜的流過。風兒輕輕地吹過,婀娜的柳枝輕輕的搖擺着柔軟的腰肢,恰似少女的纖纖玉指,伸進清淺的河水,與魚兒們嬉戲。土坡上的草兒青青,黃花燦燦,大大小小的蝶兒煽動着輕盈的翅膀,在綠的天幕上採摘着一顆顆美麗的星星。坡頂是一道由桃花、杏花、梨花點綴而成的花牆,如少女裙上美麗的花邊。
河上有一架古老的小木橋,橋面上的青石板已被行人車馬踏踩消磨出道道溝痕,歲月的風塵在小橋兩邊的欄杆上留下了斑斑駁駁的印痕。每有負重的馬車,牛車從橋上走過,小木橋就吱嘎作響,尤其在寂靜的夜晚。每當小木橋吱嘎聲響起的時候,村里少睡的老人們便在心裡念叨一聲「又有人趕夜路了,可要當心啊」!古老的小橋成了村裡的一種象徵,一個儀式。村里人送別親人遠行,總是送到橋頭。他們從不陪親人走過小橋,只是站在小橋的南頭,依欄矚望,直到親人走到橋那頭,然後轉過身來,彼此招一招手,然後上路的上路,歸家的歸家。
一天,從縣裡來了一個個子高高、麵皮白淨的青年。嘎七和同學認得他。去年冬天,他曾給張老師送過耗子藥。據說他們是同學,都是楊村師範畢業的。
青年在縣新成立的文教局工作。嘎七和幾個大孩子不喜歡這個人,而張老師卻顯得很高興,一整天都在笑,還帶他到教室聽她給孩子們上課。
這青年走得很晚,張老師從橋頭回來的時候,月亮都掛到樹梢上了。
「張老師跟那小子親嘴了!」流言在嘎七和幾個大孩子中間傳來傳去,他們臉上帶着古怪的笑。沒有誰說親眼看見張老師和那小子親嘴,可也沒人不相信張老師和那小子親嘴。
張老師換了一身春裝,愈發美得動人。她帶孩子們去踏青,常惹的村子裡的男人女人盯着她瞧個沒完,忘了手中的活計。張老師領着孩子們去看艷艷的桃花,去捉翩飛的彩蝶。她教孩子們唱「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嘎七的心思全然沒在這裡,迷離恍惚間,總想在老師那渾圓,豐滿的臀部摸上一把。當然他還不知道那個部位的學名叫臀部,他爹媽只告訴他那叫屁股。
四月里的一個星期天,嘎七帶着幾個孩子到河邊來玩。他想逮幾隻翠鳥送給張老師,時近晌午,也沒捉到一隻。這時,他看到一個人騎着自行車由北而來,上了小橋。那時自行車在鄉下還是稀罕物。嘎七一眼就認出了騎車人就是那個縣城小子。「他又來找張老師了。」嘎七恨恨地想,像泄了氣的皮球,全沒了捉翠鳥的興致。
天黑了,河面上飄起了一層薄薄的水霧,村子上空的裊裊炊煙也漸漸散了。張老師送那縣城小子走出村口。他們走到橋頭,靠得很近地站了一會兒。朦朧中,張老師抬手摺了一截柳絲。縣城小子接過,推車走上橋面,來到橋北頭。他轉身揮了揮手,一抬腿上了自行車,握把的右手還拿着那一截柳絲。
從橋頭到平地是下坡路,大概是縣城小子心情很好,亦或是着急趕路,他沒捏閘,任自行車快速下行。忽然,只聽「哎喲」一聲,旋即,就是車翻人仰的咕咚聲。沒走多遠的張老師聽聲音不對,立刻轉身跑過橋來。
「你這是怎麼了,摔壞了沒有?」張老師扶他起來,焦急又關切地問着。
「沒,沒事,沒摔壞哪兒」,縣城小子故作鎮定,左手摸了摸屁股,又揉了揉肩膀。
「這是怎麼回事?」張老師不無疑惑地問着。縣城小子扶起摔在路邊的自行車,又用手指了指路邊的一棵柳樹,用腳趟了一下路面。張老師低頭一看,模模糊糊的發現路上橫着一條拇指粗細的麻繩,死蛇一樣怕人。這麻繩一端系在路左面的那棵柳樹上。
「我是被絆倒的,肯定有人跟我搗鬼!」縣城小子惱怒地說着。「一定是你班裡那個叫嘎七的小子乾的。我早就發現他看我的眼神不對勁兒。」
第二天晌午,放學後,張老師把嘎七叫到辦公室,這是嘎七第二次走進張老師的屋子。張老師面帶慍色,她沒追問昨晚用繩子絆人的事是不是嘎七乾的,只是說有的學生不好好學習,幹了件壞事。她對嘎七說:「我離家這麼遠來村里教你們念書,你們卻在背地裡捉弄我,我很傷心,如果你們不改惡習,我就不給你們上課了,我要離開這裡回縣城去!」
從此,嘎七就再也沒讓張老師生過氣。可是,張老師還是走了。
四年後的春天,張老師離開了小村。她被那個該死的縣城小子接走了。村里又來了一位姓李的老師。
臨行那天,張老師起了個大早,紅太陽從東邊的天上剛剛升起來。張老師從屋裡走出來,發現小院曬衣服的鐵絲上掛着一支用秫秸杆和細竹棍兒紮成的鳥籠子,籠子裡有兩隻翠鳥,周身翠綠翠綠的,其中一隻還啾啾地叫着。張老師摘下鳥籠子,望着兩隻美麗的小鳥,不知不覺間,已是淚光盈盈了。
張老師走了,她把那隻花貓和裝着兩隻翠鳥的鳥籠也一同帶走了。
一九七零年,嘎七當上了村革委會主任兼黨支部書記。那年冬天,縣中學來了幾個帶着紅袖標的紅衛兵。他們找到嘎七,說現任縣中學副校長的張老師是資產階級黑線人物,他們是來調查當年在村小學教書時,張老師是怎樣推行資產階級教育路線的。
嘎七笑臉相迎,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們磨蹭到天黑。幾個紅衛兵摸黑走上回城的路,在離村三里外的一個土崗後面,突然竄出十幾條大漢。他們不容分說,將這幾個在學校橫衝直撞不可一世的紅衛兵給揍了個半死。
第二天,嘎七以村幹部的身份來到縣中學,他找到紅衛兵造反頭頭兒,說張老師當年在他們村搞資產階級教育路線,村裡的革命群眾要求把她帶回村接受批鬥。
造反派頭頭把張老師從一間小黑屋裡押出來,她被嘎七帶回了村里。
嘎七把張老師安排在自家院的兩間廂房裡住下。他知道張老師睡不慣土炕,就拆了土炕,給她搭了一張木板床。他把自己的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以及哥哥家的兩個孩子帶到張老師面前說:「張老師,拜託了。」
一九七七年恢復高考後,嘎七的三個孩子和哥哥家的兩個侄子侄女先後考上了大學。
直到如今,逢年過節,兒女們從外地回家探親,嘎七總要讓他們去看望張老師。前些年,張老師從縣政協副主席的崗位上退休,兒女們在縣城給嘎七老兩口買了一所樓房,嘎七住不慣,偶爾住上幾日,必定去看張老師。有時,張老師也跟嘎七回到子牙河畔那個小村住上幾天。 [1]
作者簡介
李東輝,男,1962年生。1984年大學畢業後不久因病導致雙目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