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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守望者(吳瑕)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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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守望者
圖片來自免費素材網

《土地守望者》中國當代作家吳瑕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土地守望者

母親摔壞腿了——下菜地時被雜草絆倒了,那條被長期勞作和寒痛折磨得變了形的腿像根細麻杆一樣,脆生生地裂了縫。

我居然如釋負重,還有點惡作劇似的慶幸——在土地上耙耙奔奔了一輩子的母親,這回可以歇一歇了。

母親怎麼那麼熱愛土地!像對情人一樣熱戀,像伺候嬰兒一樣精心。她的生活忙碌而粗糙,整天像個陀螺似的旋轉。她對吃飯穿衣都不講究,完全是塊粗糲的麻石,缺少精雕細刻的精緻優雅。她喜歡穿破衣爛衫,好衣服都疊得整整齊齊壓在箱底。「破衣服幹活更貼身。又不是走親戚,穿乾淨衣裳礙手礙腳,簡直像五花大綁。」其實她一年到頭根本沒時間走親訪友,那些衣服就長年沉在陰暗潮濕的箱底,長滿歲月的霉斑。至於吃的,完全是將就。母親最拿手的廚藝是菜燙飯。把剩乾飯倒進鍋里,添上半鍋水,架起柴火燒。在這個間隙里她又可以割滿月韭菜,或者種幾畦蒜,或者截南瓜頭。約莫飯煮軟和了,她匆匆切一把青菜蒜苗撒進去,擱上油鹽,又蓋上鍋蓋烀。這時她趁便在門口菜地拔拔草,澆點清尿。等菜飯的香氣飄起來,她終於直起腰,洗淨手,開始狼吞虎咽。

母親過日子是這樣急促而簡樸,灰頭土臉沒有一絲浪漫和悠閒。但她的菜地,卻是那麼精緻優美,清新動人!一畦一畦分布均勻,地溝清理得乾淨爽利。黑色的土層肥沃鬆軟,像發酵的麵粉。淋了雨,踩上去潤如油膏。黏膩的泥土像一條條小泥鰍,從腳趾縫調皮地擠出來。「卜嘰」一聲,腳丫子成了麵條機。腳底癢酥酥的,甜膩膩的,像踩在糖稀上。

母親對節氣的精準把握讓我吃驚——比體溫計還敏感,比自己的掌紋還熟悉。她長期在土地上耕耘,早已長成了一棵棗樹,一株黃蒿。春天,乍暖還寒時候,冷風不時還像小刀子一般割人。母親在門口整理好一塊地,她的手像筢子一樣,把土層撓得細膩鬆軟。撒上種子,再蒙上薄膜。陽光灑在白光光的薄膜上,可以看到裡面蒸發的水汽,密密麻麻,像清晨草間的露珠,晶瑩剔透。起初泥土冷靜得跟冬眠了似的,幾天一過,像變戲法,突然冒出一點點嫩芽。嫩芽「噌噌噌」吹氣似的長大長高,細長的腿,頂着兩個瓣子,齊刷刷地站成一個方陣。「該挪窩嘍,該分家嘍。你說神奇麼,種子長到一拃高了,地再肥,也得移栽。就跟兒女一樣,長大了,再親,也得分家。」母親念叨着,臉上堆滿笑,看着她的菜秧子,像看着自己一手養大的孩子。她輕輕地掀掉薄膜,愛憐地把那些長腿兵撫摸一遍。那碧綠的兩瓣嘴咧開了,像嬰兒稚嫩甜香的嘴巴。母親用鏟子把它們連土掘起,根部攢成一個圓滾滾的泥巴蛋蛋。每一株長腿兵都拖着一個大屁股,像個不倒翁。

母親把這些不倒翁小心翼翼地放進鴛筐,它們個個高昂頭顱,驕傲地等待母親檢閱。母親把它們挑到菜田,一一栽到地里。一畦辣椒,一畦番茄,一畦黃瓜,一畦四季豆。搬了家的菜秧子們,拖着自己的大屁股,在新家安居樂業了。母親開始像伺候嬰兒一般侍弄它們。「人是假,命是真;田是假,糞是真。」「人勤地不懶。」這都是母親的口頭禪。「都說我手肥,笑話!蘿蔔大蒜蔥,全靠糞來攻。上糞不澆水,莊稼噘着嘴。」……

為了積肥,母親到養豬人家鏟豬屎糞,撿雞屎糞,還到學校廁所舀清尿。她一米五五的個子,挑着兩桶糞水,顫顫巍巍。扁擔吱呀吱呀哼着,母親呼哧呼哧喘着。糞水晃晃蕩盪,母親搖搖擺擺。從小學到菜園有二里地,我們不知道矮小瘦弱的母親是怎麼咬牙挑到的。「我沒有猛勁,完全就是個忍勁,就拼個耐力。」母親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那口氣是滿滿的自豪。長年擔挑,壓彎了母親的腰,她成了背鍋。她的後背彎成弧形,頭抻向前方,與身體成了直角。駝背使她再也穿不上體面的衣服——衣襟總是前長後短。她的站姿滑稽可笑,好像一棵歪脖子樹。她的兩條腿向外叉開,中間形成一個圓,走路一瘸一拐,似乎路面永遠高低不平。她的腳骨質增生,原先修長的腳片長出了醜陋的孤拐,擺在地上,像兩隻張牙舞爪的螃蟹。「醜人多作怪,大腳漫孤拐」,母親瞅着自己的腳喃喃地罵。變形的雙腳讓原來所有的鞋子都小了一套。即使穿大一碼的鞋子,也會把孤拐擠得掉一層皮,紅得像烤熟的龍蝦。看到那凸凹不平的皮膚和疙疙瘩瘩的骨節,還有像樹瘤一樣腫大的膝蓋,你就驚嘆母親對土地的執着守望。她像成熟的稻穗深深低着頭,無比深情地凝視着腳下的大地。當母親歪歪扭扭曲曲折折地站在地上時,我仿佛看到她腳底生出根須,急不可耐地抓緊土層,貪婪地吮吸土壤里的甘泉,一厘米一厘米地向下延伸。她的根須盤根錯節,勇往直前,直到與土地融為一個整體。

母親既與土地結緣,每一寸地都不肯白着。她會下佛手瓜——將頭年的種瓜取出,用棉被一層層包起來,像裹剛出生的嬰兒。為了保暖,她有時把種瓜揣在懷裡,跟孕婦揣着胎兒。種瓜發芽了,她再移植到房前屋後。等到瓜藤瘋長時,她砍來竹棍,搭成架子,把藤子捋順,纏到棍子上。夏天雨水充足,佛手很快長成一片綠葉的海洋。在母親的精心照料下,一株佛手瓜幾乎遮蓋了半個院子。佛手結果時,累累垂垂,挨挨擠擠,像一群活蹦亂跳的葫蘆娃。那一個個拳頭大的青瓜蛋子,像一隻只青梨,渾身披着白霜一樣的絨毛,瓜頂有一條縫合線,如兩掌合十。母親樂呵呵地看着這群葫蘆娃,像看着自己的兒女。她爬上梯子採摘,有時能下一籮筐。這些碩大飽滿的佛手躺在筐子裡,眨巴着眼睛,哼哼唧唧的,沖母親咧嘴笑。

有一年母親給我也培育了一枚種瓜。在瓜秧長出一拃長時,母親連連催我起走。我漫不經心地答應着,一直沒有移栽。母親抱怨起來:「再不挖走就爬藤子啦,到那時就不容易成活了。就跟領孩子一樣,越小越好養,大了就認生嘍。再長大了,又讓它受二磨罪呢!」我終於經不住她的嘮叨,掘走了瓜秧,但幾天後就枯萎了。

「媽,佛手瓜還真認生呢,它捨不得你呢。怎麼莊稼都跟你有緣呢?」

母親心疼得直嗒嘴,連連責備我,「莊稼跟誰親?誰對它好它跟誰親!你幾天不看它一回,不侍弄它,它怎麼肯長呢?人勤地不懶,莊稼都是通人性的呢,它比兒女還聽話,你對它好,它可着勁地報答你。兒是冤家女是債,爹媽養兒路路長,兒女回報扁擔長……」說的我的臉直發燒。一分耕耘一分收穫,這麼淺顯的道理,經母親的嘴一說,就成了人生哲理。母親是土地的哲學家。

夏天是植物發榮滋長的旺季。只要到母親的菜園看一看,就會被那旺盛的生命力所感染,所震撼。看吧,菜園土烏油油的,蓬鬆鬆的,像芝麻酥餅一樣。空心菜脆生生的,藤子探頭探腦,一直伸到路邊;辣椒結得油光水滑,在葉子間伸頭縮腦,似乎在跟母親捉迷藏;番茄掛着紅燈籠,細膩光潔的外皮泛着銀光;菁菁長得像一排城牆;韭菜如一列列衛兵;豇豆垂得跟掛麵似的,四季豆短胖短胖的,像壓的粗麵條;黃瓜一根挨着一根,又粗又大,「長得跟牛腿似的!」母親滿臉喜悅,自豪地比劃着。她幾乎整天泡在菜地里。什麼寒腿啦,腰酸背痛啦,肌肉僵硬啦,頭暈腦脹啦,只要到了菜地,頭疼腦熱的毛病全都消失了。母親揮舞着鋤頭除草,或操起糞舀子澆地,或彎腰用鋸齒一樣的雙手筢地。「渣巴不整爛,蘿蔔長得像雞蛋」。母親的菜地土比篩子篩過還細碎。當夕陽染紅了天空,牛羊「咩咩」叫着迴圈,孩子們背着書包回家,母親還泡在菜地里遲遲不肯動身。暮色四合,稻田模糊成一片,整個菜田裡只剩下母親佝僂的身影。不把太陽背下山,母親就倔強地扎在地里,不肯回家。

母親對土地的痴戀讓我們無可奈何。新一代的年輕人沒有幾個對土地感興趣,他們也像城裡人一樣,讓田地拋荒,長滿雜草,用打工掙的錢買米買菜。有些懶婆娘們,平時根本不下菜地,把種子一撒就萬事大吉。黃蒿長得齊腰,把菜全護住了。她們寧願在麻將桌上消耗掉一天時間,也不願意挑一擔糞水澆地。母親越來越老了,一挑子糞水要歇幾程子,擔子把她的背壓成了弧形,她的腿變形成了羅圈腿。我們都希望她能閒下來,能像村子裡眾多老人一樣在塘埂上閒聊嘮嗑。但後來發現是徒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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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吳瑕,河南商城人。喜讀書,愛寫作。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