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澡堂里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在澡堂里,哎喲,好燙! 一條嫩腿伸進水裡,又慌忙縮了回去。水池騰騰冒蒸氣,一個出水口汩汩流着熱水,一個出水口汩汩流着涼水。試水的人站着乾瞪眼,怕燙,不敢下池子。 讓我來!後面有人撥開試水的人
原文
「哎喲,好燙!」
一條嫩腿伸進水裡,又慌忙縮了回去。水池騰騰冒蒸氣,一個出水口汩汩流着熱水,一個出水口汩汩流着涼水。試水的人站着乾瞪眼,怕燙,不敢下池子。
「讓我來!」後面有人撥開試水的人,噗通跳進水池。熱水燙得他吸溜了一下。他將毛巾撐開,身體沉下去,在水裡兜着攪着。熱水輕,浮在上面; 涼水重,沉在下面。經他一翻騰,上下對流,涼熱很快就勻和了。於是他向上招呼:「下來吧,現在正好。」
試水的人哆嗦着身上的肉,吃力而小心翼翼地試了試水: 果然正好!便緩緩地將整個身子滑進了水池。
哎呀,真舒服!
澡堂子裡水汽濛濛。試水的人半睜着眼,掃了對面的人一下,順便拋過去一個親切的微笑。那人瘦得不像話,皮繃在骨頭上發亮,兩排肋骨像小孩玩的木琴。「像個濟公。」試水的人想。
「濟公」也在欣賞試水的人: 一個禿瓢腦袋,油光光的; 一臉肥肉,粉團團的; 一對招風大耳,再配上圓滾滾的西瓜肚子。「濟公」忍不住想笑:這不像個彌勒佛嗎?
「老兄真精幹。」
「老兄真富態。」
於是「濟公」和「彌勒」都會意地笑起來。「濟公」感到了「彌勒」的和藹,「彌勒」感到了「濟公」的平易,在笑聲中他們靠攏了,終於由對面而並排。
「千金難買老來瘦啊!」「彌勒」感嘆道。
「也不見得。前天我看到一本雜誌上說,還是胖點好。」
「哪本雜誌? 我倒訂了一本《長壽》。」
「我也喜歡《長壽》,每期必買的。」
「現在都興練氣功,我試了試,就是不好收功,搞得人魔里魔氣的。」
「那就是入了門道了,已經『氣沉丹田』。」「濟公」乜着「彌勒」深陷在脂肪中的「丹田」,笑衝擊着喉嚨管,憋着,發出咕咕嚕嚕的聲響。
「種了花嗎?」「彌勒」問。
「種了。還養了鳥。有一隻紅鶯,是『叫口』,吱溜吱溜叫起來,好聽極了。」
「我也有一隻畫眉,叫得還好; 就是麻煩,要洗澡,要吃蟲,要蹓,我哪來許多閒功夫?」
「麻煩才有味道呢。我大孫子勤快,天天去捉『吊死鬼』,我的鳥總有蟲吃。」
「哪天去看看你的紅鶯?」
「洗完澡就可以去。搓背嗎?」
「搓。」
濕淋淋地,兩位萍水相逢、一見如故的朋友爬出了水池。「濟公」先替「彌勒」搓背,他一碰「彌勒」的身體,「彌勒」便吃吃地、哈哈地大笑起來:厚厚的脂肪竟沒有掩住他的笑神經! 「濟公」用指頭嘣了一下「彌勒」的肚皮,警告說:「莫笑,再笑搓不成了!」自己卻也禁不住笑了,「好大個肚皮,三指膘總是有的。」
「三指? 恐怕未必。最多只有兩指。要能送給你一指,咱倆都是標準體型。可惜這不像池子裡的水,一翻一攪,就能夠勻和。」
接着又是笑。笑聲在顧客寥寥的澡堂子裡碰過來撞過去,發出嗡嗡嗡的迴蕩聲。
他們洗完了澡,開始穿衣裳。
「去看鳥嗎?」「濟公」穿上發黃的汗衫。
「當然去看。」「彌勒」登上絨襯褲,費力地往上扯,終於掩住圓滾滾的肚皮。
「穿了衣裳就去?」「濟公」套上衛生衣。
「唔……這個……」「彌勒」的腦袋被「開司米」憋住了,話說不清楚。
「濟公」終於穿上洗得發白的工作服,同時,「彌勒」也在扣毛嗶嘰中山裝的紐扣。「濟公」抬起頭來,尋找他的朋友,他的「彌勒」,然而他的「彌勒」已經失去了身子,只剩下一顆腦袋,油光光的。一頂帽子「啪」地扣上去,這顆腦袋也迅速發生了質變。
在「濟公」面前,哪有什麼「彌勒」?面前分明站着個大人物:衣冠楚楚,相貌堂堂,神態凜然!
「濟公」愣了。剛才還斗膽彈了對方的肚皮! 真的彈了麼?澡堂子裡水汽濛濛,是出幻覺的地方。「濟公」暗暗捻了捻手指,又微微搖了搖頭。
也許兩人都想再說句什麼,但話到唇邊,卻變成一次稍稍重點的呼吸。
默默地,兩人各自走出了澡堂。
賞析
在西方的藝術畫廊中,曾出現過諸如安格爾的《土耳其浴室》之類專門描繪浴室中人的裸體藝術名作。它們所顯示的人體美的藝術魅力,無不為後代人所傾倒。《在澡堂里》則在微型小說藝苑裡另闢蹊徑,着力表現人性中的美和丑,別有一番意蘊深邃的韻味。
作者選擇了富有象徵意味的澡堂這個藝術聚焦點,把平時用種種社會外衣打扮或包裹起來的人,一下子赤裸裸地恢復了作為真實人的本來面目,透過這個獨特的視角,窺見兩個素不相識的人的溝通與隔膜。在水汽濛濛的澡堂中,一個瘦得「皮繃在骨頭上發亮」的「濟公」和另一位禿瓢腦袋、招風大耳、圓滾滾西瓜肚子的胖「彌勒」相遇了,赤裸裸的兩人,拋開了各自的工作、家務,或者歡樂與煩惱,希望來舒舒服服洗個澡。可是,這池水涼熱不勻,胖「彌勒」不敢下水,而瘦「濟公」卻是內行,經他下去上下一翻騰, 涼熱勻和, 可洗了。 這第一個回合的「試水」,似乎把這兩個陌生人的心理距離縮小了。兩人在池水中詼諧地交談着,人與人之間的感情也在交融着,「濟公」感到了「彌勒」的和藹,「彌勒」 感到了「濟公」的平易;繼而他們交流了各自種花養鳥的愛好和興趣,談得十分融洽;進而互助搓背,戲謔歡笑,兩位好似一對萍水相逢、一見如故的朋友。人性中真誠這個最可貴的品格把人與人之間的心靈溝通了,它在 一定程度上衝破了人為的某些偽裝與虛假 ,暫時拋卻了人與人之間的隔閡和防範心態,恢復了作為赤裸裸的人所蘊蘊含着的那種人性的美質。法國著名的文藝批評家泰納在《藝術哲學》中提出: 人性中最有益的特性是「愛」,認為愛是「使個人有益於別人的」超乎一切之上的「內部動力」。因此,是否可以這樣說,這種人性的美質也就是人與人之間的真誠的友愛。
可是,好景不長,作者把視點從浴池轉向更衣室。當他倆洗完澡一件件穿上各自的衣服時,似乎又在慢慢地失去了先前的自己。「濟公」在尋找他的朋友——「彌勒」在扣毛嗶嘰中山裝的紐扣,已經失去了身子,油光光的腦袋上一頂帽子「啪」地扣上去,連這顆腦袋也迅速發生了質變。顯然,而前站着個「大人物」: 衣冠楚楚,神態凜然!而「濟公」自己則穿上洗得發白的工作服,平常得很,兩者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大人物」與「小人物」之間懸殊的社會地位在兩人的心靈之間,急遽地築起一座無形的高牆,人物的心態隨着人物的衣冠所表示的社會等級而變異着。他們之間已無話可說,或者說已不能作平等的真誠的交談。「濟公」感到一種心理的壓力在折磨着他,甚至懷疑剛才的一切是否是一種「幻覺」。作者在這裡,把視點轉向人物內心的活動,通過對「濟公」捻捻手指等的細節描寫,把「濟公」心理中分明存在而又難以相信或者說不敢相信的難堪藝術地表現出來。這時,一條彎曲的脊樑的曲線與一條挺直的脊樑的直線已不再平行,也不可能再碰撞出任何音響。
最後作者把視點轉向結局。分別了,他們把似乎要想說的什麼話變成一次稍重的呼吸——終於沒有說,各自默默地走出了澡堂。他們仿佛誰都不願意承認剛才澡堂里發生的那一幕,居然又衍變成兩個完全陌生的人。這個酸澀、蒼涼的悲劇性結局,將留給讀者深深的思索。[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