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裡找到皈依——曲水流觴與太山(王芳)
作品欣賞
在這裡找到皈依——曲水流觴與太山
步步層層登太山。
小橋、流水、檀煙、僧舍、佛殿、唐槐、修竹、古碑、舍利,這些中華文化中每個皆可成文的詞,以絕世之風姿一步一生蓮地出現。
來太山的人很多。世人有俗世的企求,升官發財,排憂解難,消閒玩耍,附庸風雅,各人尋各人的去處。眾生所求不等,讓太山的一切,包括為君始開的蓬門,包括可以獨徘徊的香徑,包括垂楊紫陌,包括扶風弱柳,甚至是端坐在十方世界中的佛界領袖,都很忙。
我在這樣的川流不息中,依然體會到了空朦山色帶來的寧靜,眾生熙熙攘攘,去往自己構造的世界安住,而我默默,獨自一人,穿過一道月亮門,路過那些花影扶疏,想尋到紅牆外的世界,可是,一道門,又一道門之後,將有什麼樣的相遇,當時的我是一無所知的。
那一天,是個下午,陽光很好,暖而不燥。陽光從西邊鋪過來,給紅牆刷出了齊齊的陰影,而我當時正好站在門中,陽光把我的身影投射在地上,若按常理推斷,那不過是一個人影,可那天的景象太美了,如做了一場夢,至今都讓我念念不忘。我的身影竟然投射到彎彎曲曲的流水邊,陽光灑在彎曲的溝槽中,那些水波如蛇一般,輕盪着金光,我的背上也有金燦燦的光束與水波蕩漾着相同的頻率,人動,水波也動,牆的陰影恰好沒有遮住這曲曲彎彎的事物整體,樹影偶有晃動,讓面前的一切都晃動起來。
而我知道,眼前這曲曲彎彎的流水,這如蛇一般晃動的溝槽,它有一個名字,而且,已經存在了幾千年,它是中華文化中的一項瑰寶,叫曲水流觴。
靜靜地在太山上,在曲水之畔,端一盞茶來飲,這是在飲一盞純粹、一盞美好、一盞慈悲。就在這太山茶的柔情里,我來品咂這光陰的淡定,也體味這曲水的深蘊。
曲水流觴,這真是一個極好的詞。
曲,有彎曲、曲折、迂迴之意。彎曲,比較簡單,就是不直。這曲折,頗耐人尋味,暗含着人生至理。世間事都是曲折的,沒有誰會一帆風順,必須得走過一段彎路,必須得經過曲折的磨礪,甚至是大曲大折,才能修出無上智慧,抵達蓮花彼岸。而這曲折本身,卻常常被人忽略、忘記,甚至憎惡,其實這個曲折才是磨刀石,才是磨砂輪,才是成就人的最後一根稻草,是有大功德的。
曲,還有另一個意思,就是音樂、樂曲。我總覺得人類最好的發明就是曲,這個曲來自於古代的巫和優,最開始就是說唱,到了三國兩晉南北朝時,外族入主中國,與西域諸國交通頻繁,龜茲、天竺、安國等樂傳入中國,中國人的精神世界裡才有了曲。古人很聰明,用工尺譜記下了這個「曲」,以致於我們今天都能見到「曲」實際的樣子。而這個樂曲可以隨心所欲奏出不同的音符,能囊括所有情緒,極致處可讓人至喜至悲,前些年讀書,見到有一種植物叫「半死桐」,其根半生半死,用來制琴,彈出來的聲音為人間至悲,未曾親眼見到,聽着就讓人悲從中來,如果有一天可以聽到這個聲音,是不是會悲痛欲絕,從而放棄生命?這倒也不是聳人聽聞,至悲會導致身體悲情鬱結,最後生命就在鬱結中流失。曲也能讓人出得廳堂入得天堂,「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古來有之,想來那天籟之音,於人的精神是有幫助的吧。
還有一個詞叫「曲幽」,尋常人不解得,唯有頓悟之人才有所領悟。中國人的這種曲幽之處,真是有種「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的感覺,世間語言難訴其妙。王維有詩「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自此曲徑通幽就成為一個成語。曲,曲曲折折地,通向幽微之處,那裡或許是紅樓的太虛幻境,或許是大山中「空山不見人」的寺廟,或許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樓,或許就是一朵花的中心,總之,那是個極具東方美的所在,也是一種未加修飾、難以到達的地方。這個幽微,儒釋道都有,卻又未曾講明,它處在萬事萬物中,卻又常常與人們擦肩而過,也許就在大山的背後,也許就是佛家空、道家無、儒家的山水圖,只是人們忘記了尋找。
一個詞,以「曲」字開頭,告訴你人生至理,又仿佛有清明之曲在前頭引領,有無盡的意、無上的意、無窮的意,實在是一個讓人難以品評褒貶的境界。
水,萬物之源。容萬物,納百川,胸懷無限,「利萬物而不爭」,老子給它定了性,水滴而能石穿,能大能小,能屈能伸,有品性有個性。從有人類以來,逐水而居,才能繁衍至今,就包括人的身體本身,水的比重也占了一多半,這個化學上被稱為一氧化二氫的物質,是最沒有化學屬性的,與鉛、鉀、鈉那些東西不可同日而語。而水還告訴人們一個天地至理,凡事皆要有度,水少了,是乾旱,民不聊生,水多了,是澇災,萬物盡毀,這個度就是一條黃金分割線,也是一個叫臨界點的東西。千萬年來,水,生生不息,只是在講述這個過猶不及的理兒。同時也是在告訴人們,萬事要隨緣,不可強求,哪兒有適合自己的路,便向哪個方向流。
水,雖無言,卻有清涼的屬性。這清涼是濾盡了塵世雜質的清涼,因為這清涼,水便有了與絲絹、與蠶絹相媲美的光滑。最主要的是涼,這涼有一絲兒的懷舊感,有一絲兒的貼近肌膚的快感,有一點兒淒涼,這涼,遠勝過熱鬧,遠勝過喧囂。因為這清涼,水便有了歷史,有了訴說,有了未盡的禪意。也因為這清涼,水便有了詩意,是那種「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的詩意。水也是清澈的,透明的,這透明是在告訴你,它的本質是純潔的,質本潔來還潔去,是大風雅大寂寞的潔淨,是人間最乾淨之物。
而我最喜歡的,還是水進入人類文學史的過往。「有位伊人,在水一方」,水的那邊,蒹葭蒼蒼,伊人獨立,煙雨中,微微回首凝望,而我在這邊,在河之畔,聽着雎鳩的關關鳴叫聲,留下了千百年的愛情意象。
這水,有可能是春水,也有可能是秋水。「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這一池春水便有無盡的意蘊,所有心波里的蕩漾就都在這裡了,說不清,道不明,春光無限。「望穿秋水」「秋水含煙」,是有脈脈的情之餘波在水的背後的,煙雲升起,秋水之湄,便是另一個世界,我們都在苦苦地尋找,輾轉反側而不可得。
曲水一經結合,卻又和風水有了關係,古人選擇風水寶地時,其中必有曲水環繞這一先決條件。築城是,建廟是,甚至陰宅也會以此為要。曲水因此具有多重的、科學難以解釋的含義。我們凡夫俗子無法窺其奧秘。
流,充滿動感的一個字,流動,這是點睛之字,就象神筆馬良最後落下的一點,這一流,曲水流觴便從一個靜物變成了動的態勢。因為流動,這曲水便有了生機,有了生命力,有了萬古奔流、長青不敗的光驅。這一流,流過的不是時間,時間也只能看到兩千年前,也不是空間,空間可以見到的無非是方丈之地,它是一個大概念,這一流,流出一個大宇宙,包含了天文、地理、人文、哲學等方面「上窮碧落入黃泉」的大宇宙。因為這一個字,曲水是活的,吞吐納息,自由選擇,用那不盡的波紋閱盡了英雄,閱盡了是非成敗,也留下了諸多光彪歷史的文化地圖。
作者簡介
王芳,出生於山西潞城,現就職於《映像》雜誌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