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底片(鄢東良)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城市底片》是中國當代作家鄢東良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城市底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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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常回憶狀,便是老來時。久久凝望攝於「文革」初期的一張「全家福」,我看到了當年英俊的爸爸端莊的媽媽和怯怯的、懵懵的我們兄妹仨。慈父愛母早已駕鶴西去,而「人民照相館」里,攝影師變戲法般鑽進一塊黑紅兩色的布簾里傳出的那「喀嚓」一聲,至今仍在我的耳際響着。一家人最幸福的歲月,永遠定格在了時光底片上,勾起我心中的快樂、流連和嚮往。
視線移離泛黃的老照片,思緒又被無形之手拽回到半個世紀前,我生活的那座浙中古城,儘管我曾一度疏她遠行。
開始模糊的古城在記憶的雪泥鴻爪中,伴着春光、秋日和夏風冬雪,以蒙太奇狀向我飛來一幀幀黑白色底片,緩緩立體着又漸次清晰着——她的每一條老街和小巷裡的廳堂樓閣、斗拱飛檐、青磚黑瓦、精雕門窗、清池石橋。我想見了更遙遠的她的風水布局,她的仙風道骨,她的物華豐腴,她的寧靜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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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兵侵據中原,「天下第一才女」李清照流離南方,她泛舟伴古城而流的那條熟溪河時,曾發出「聞說雙溪春尚好」的欣喜詠嘆;唐代最傑出詩人之一的孟浩然寫下過《宿武陽川》:「川暗夕陽盡,孤舟泊岸初。嶺猿相叫嘯,潭影自空虛。就枕滅明燭,叩舷聞夜漁。雞鳴問何處,風物是秦余。」把這座江南小城描繪得有聲有色。我曾痴痴地想,興許當年孟浩然就是夜宿小城,趴在臨水窗戶之所感吧。儘管近年有個別學者對孟詩描述之地是否指江南這座古城存疑,但我寧願相信這首孟詩就是開放在武川山水之間的一朵芬芳奇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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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我曾長期住過的古城一隅,名喚「上街」。上街並不是一條街,她是古城的一片老城區。萬分慶幸的是,她歷經滄桑歲月,遭遇過兵荒馬亂、天災人禍,竟奇蹟般地「活」着。
而這其中毫髮無損的是上街頂端處那座氣勢宏大的徽州會館,徽商賜名「上棧房」。仿佛是衍生這種繁華的根本,徽商們在異域的紮根和努力,曾成為原住民的楷模和激勵。來這裡經商的外籍人中,經營南北貨的徽商實力最強。會館是徽州同鄉人的依靠,主要為鄉黨聯絡介紹工作,為後到的商戶提供食宿服務和路費以及調解矛盾糾紛,為同鄉困難家庭安厝親人。
去年暮春時節,我重新走進了「上棧房」。徽派建築所共有的灰瓦白牆和高大的門樓,門樓牆壁上的精緻雕花、大門台階兩邊那對一人多高的抱鼓石,以及整座建築里一套共通的排水系統,都生動地撲入我的眼中。這讓我想起了《威尼斯憲章》里的那段話:「世世代代人民的歷史文物建築,飽含着過去歲月傳下來的信息,是人民千百年傳統的活的見證。」一座城市的古建築也是一座城市文化底蘊的體現,我們應該在她消失之前,感受她滄涼的繁華,她悲傷的意韻。因為她是歷史的拷貝和留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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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兒時就目睹到上街百家店鋪開張時的熱鬧繁華,街上店裡出售着本地土特產和手工藝製品,林林總總,形狀生動,極富浙中地方特色。有的店是前店後作坊,生產和銷售銜接得是如此合理和完美,匠心和藝術摩擦出絢麗的火花。
除了幾個大節,每天清晨,這些作坊此起彼伏傳出打鐵、打銅、打錫聲;木器店、竹篾店、釘秤店、燈籠店、彈棉花店、裁縫店、修車行「嘭嘭、咚咚」奏起一曲美妙的和聲;待陽光被篩落街面,酒肆、茶館、鑲牙鋪、中藥鋪、水果鋪相繼卸門亮相攬客。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城區拆舊建新,地理意義上的上街下端才搖身成為現代化商業街區,匠人商賈勞燕紛飛,流散到了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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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我的家住在上街一處喚作「大屋裡」的大宅院裡,是「七間頭」凸形兩層樓的三合院。裡面十幾戶住戶有農民、工人、公務員、小作坊主等,身份各異,但相處十分融洽。「大屋裡」的院牆為青磚砌成,石框大門高大厚重。進得石門,可見200多見方的河卵石鋪設的天井。周邊的房間多以木板為隔牆,門窗木雕雖不豪奢復繁,但製作精細,絲絲入扣,人物花鳥蟲草栩栩如生。這種冬暖夏涼的石木結構民居,當年的主人是誰?它能抵住人、水、火患數百年存就的奧秘?我至今無從知曉。
「大屋裡」和離它不遠的「忠孝堂」、「陳家廳」、「楊家廳」相比,其實還是稱不上「大屋」的。上街的這幾處廳堂,體量更大,用材更考究,雕飾更精美,屬於四合數進的大宅。現在五十歲以下的人對「廳」、「堂」的認知是混淆的。舊時富裕大戶人家的院屋叫「廳」,富有的小戶人家設「堂」。廳的營造建材考究,住房地面鋪磚或三合土,連天井也必用石板鋪設,開闊氣派。堂一般按地勢營造,雕飾簡約素雅,天井多鋪河卵石,供擺放雜物和花草。但有一規矩是相循的,中軸線上都設有供奉祖先的香火堂。先人杳然,一代代人供奉的,抑或是一種敬畏?抑或是一種親情追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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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城武義與江南許多地方不同的是她的「門」多,據清嘉慶《武義縣誌》記載,從唐天授二年(691)建縣到清末,縣城有迎恩門、鎮東門、接龍門、來遠門、文興門、上水門、下水門、文豐門、迎薰門等九門,其中的文興門(後被人稱為「小南門」)等五門就設在溪邊,平時車馬人等往返通行,發大水時才緊閉鐵門,以阻洪水湧入城內。
在我兒時的記憶碎片裡,文興門連接着一段向東、西方向綿亘延伸的護城牆。城牆高約十米,寬約四、五米。城牆上被農人種上了一畦畦蔬菜,中間只留半米寬的小徑。小時候我和夥伴們放學後爬城牆嬉鬧,竟能在上面疾奔如飛,到現在我還能感受到奔跑時迎面吹來的風,帶給我的愜意刺激。想不起何年何月,文興門和護城牆悠忽不見。花甲之年,探訪上街,駐足於此,春愁哀思,五味雜陳,只留一絲惆悵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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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文興門方向折回,我一眼望見了幾排三四層高的小洋樓,那座我讀過書的「老一中」。從民國到上世紀五十年代,這裡一直是縣裡的「最高學府」,後來她成為了縣裡一所重點小學,再後來這小學也遷往了別處。
這是一方始終讓我魂牽夢縈的聖潔之地。後來一茬又一茬的老一中學子們壓根不知,這裡曾經建有「文廟」(孔廟)。因此,我還不得不提起文廟前的大墨洗——泮池。也許是泮池半圓之貌的緣故,當年老一中師生們都稱它為「半月池」。泮池為清乾隆29年(公元1764年)貢生范希純、范希堯所建。池上有座石拱玲瓏小橋,登橋俯視,垂柳婆娑、紅鯉游弋,旖旎無比。
泮池古時又稱「泮官」,蓋因其位於文廟大門正前方,意即「泮官之池」。它是官學的標誌,也是一種官學規制。雖然文廟不在了,但泮池尚存,足以印證它是古城裡的一方文化聖地。現任中共江西省委書記劉奇先生等都曾在這裡求學,數位名達人士曾從這裡走出,它是古城讀書人的大墨池,古城書香的香水池,古城人文的金盆或沉澱池,古城精英的懷鄉橋,它是古城歷史與文化的一面鏡子和梳妝檯。我隱約聽得如今無數一中人,在家長里短中,在飯局酒杯中,喃喃地訴說着自己曾在半月池畔讀書的那份自豪和榮耀,我們是斷不可把它遺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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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位作家說,城市是石頭刻寫的史詩,她是歷史的印記,文化的註腳。但令人無奈和遺憾的是古老城市的許多印記正在逐漸離我們遠去,城市的底片又尚存多少?
重遊上街事後,我特地詢問了縣文管部門的有關專家,得知徽州會館「上棧房」、陳家廳等已修葺完畢,泮池已被列入文保名冊,若要啟動遷移工作,「必須每一塊石頭都要做完標記,萬不可隨意亂動的。」我還得知,政府已計劃重建文廟和「文昌閣」等一批古建築。古城的上街被許多學者稱作「武義之魂」,她映照着古城的不朽歷史使命。我期待着她在人們的濃稠鄉愁和祈禱里歸來,在盛世里重新洗印的城市底片上,感觸到那人、那街、那屋子、那門、那橋遙遠的溫度。
初稿於2017年春,改定於2018年5月 [1]
作者簡介
鄢東良,筆名阿良,男,1955年生。中國金融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