堤上,堤下(范治國)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堤上,堤下》是中國當代作家范治國的散文。
作品欣賞
堤上,堤下
一條從北向南流的河,長長的河。
河邊有一條長長的大堤。
藕池河堤像一支長號曲回的管道,藕池河水像一條柔軟的綢帶。河堤伴着河水,一路相隨,飄向遠方的洞庭湖。
堤上有幾處高低錯落的房子,挨挨擠擠的,它們有點像萌生在河堤上的豆芽菜頭,按照某種約定俗成的次序依次排開。
在遊子的眼神里,久遠的故鄉由虛幻變成現實,由點到線再到面的發散與擴延。離不開這裡石碾子上面巛形的石質紋理,隨風漂浮的楊柳。寂寞不出一聲的水洲,荷塘、老牛、蜻蜓、炊煙......以及一束從溝對岸照射過來的充滿探詢意味的目光。
堤上和堤下,在冥冥之中一直保留着某種延續的序列。像吹出去的一串嗩吶聲,在空氣里釋放出一段哀怨或者歡暢的音符,討好每一位行者,費力地拖回在村道上獨行的一兩條人影。
在這裡定居的人已經有了幾代,在「籍貫」這個詞彙上卻又惹來不少爭議之處。比如我的父輩們至今固執的要求我們及後代在戶口簿上填上「長沙」兩個字,翻開縣誌來看,我們這一個姓確實在民國時代才在這裡有了記錄。這或許不只是我們這個姓氏有這種情況。扇子拐堤上堤下的人來自四面八方,來自藕池河上下游的其他縣市或者省份,所以其他的肖家、嚴家、李家、劉家等等也都差不多這樣交代他們的後人。那些從這裡走出去在城裡定居的人們,他們是否會面對這兩個字有短暫的發怵呢?毋庸置疑的是,經過了幾代人的沉澱,這種對於故土的複雜的情緒還是照舊籠罩在扇子拐的上空。
說到這裡,就能很自然的想到來到扇子拐的人的不簡單之處。
堤上到堤下雖然只有十幾米的高度差,卻演繹着一幅幅不一樣的人生畫面。
曾今,很長的一段時間裡,生活在堤上的人們不簡單。他們是以一種居高臨下的視角看着從堤下走過來的人的。鼎盛時期,上堤和上大街是沒有什麼區別的。藕池河大堤上的這段房子和每年豐潤起來的河道有一樣的野心。只不過河水的心是在堤內安置更多的子民,而那些傍在河堤邊的房子裡的人們,他們卻想着能南下十多里外的縣城,北到十多里外的鎮上。
在我依舊不會模糊的記憶里,還清晰的刻畫着藕池河邊那些在船碼頭上背黃麻袋人的影子,也還依稀記得吳家茶館裡說書先生,他的抑揚頓挫的聲音飄到扇子拐的堤下面。堤上還有糧管站、供銷社、食品站、衛生站、水委會等不用下田幹活的人家,那裡經常會冒出誘人的飯香味。
能夠到堤上生活的人,除了吃公家飯的人,必須要有一些手段或者勇氣才可以。比如屠戶周老倌三父子,從益陽來到扇子拐隱居的「三隻手」林老倌,從川西來的花丐鄔名盛,手持小號青龍偃月刀給人剃頭的楊老倌父女,在藕池河兩邊撐船的老周,給人送最後一站路的齊道人……醫生、老師、幹部、服務員、挑夫、酒坊師傅……如果這些都干不來,那就只能多走幾步路到堤下了。
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住在扇子拐堤上的人大都昂首挺胸。特別是糧管站的那幾個人,走起路來的時候,左一步顫悠悠右一步晃悠悠,恨不得讓堤下的人看到他們身後跟着的一群羨慕的目光。除了那個因為修房子倒栽蔥而背上背着一個鼓包的李老三,他算是住在扇子拐堤上比較少見的低着頭走路的人。李老三之外,劉老倌也是個唯二的例外,他住在扇子拐堤上的一棵泡桐樹旁。每天早出晚歸,要麼在太陽剛剛刷上東邊的天幕的時候出來,要麼在西邊已經夜影朦朧的時候回去。他像一個隱者,寡言少語,藏身于田間地頭。扛着一把鐵鍬或者鋤頭上堤或者下堤,每天保持着向土地發問的姿勢。在那個由彎曲的背脊和瘦弱的頭顱構成的問號里,似乎看不到他一絲兒作為住在堤上人的精氣神。難道住在堤上僅僅是為了那裡沒有洪水肆虐的一線隱憂麼?人們一直在懷疑,他在躲避什麼?
住在堤上免遭水患,這確實是住在堤上的一大好處,或者說是堤下人們羨慕的一大優勢。每年都有發大水的時候,望着被大堤鎖住像湯一樣翻滾的洪水,堤上堤下的人都會有相同的眩暈感。每到驚險時刻,堤上的人總會成為堤下人的一種最後兜底的保障。豬啊牛啊雞啊……所有的活口和家裡能般走的東西都會陳列在堤上,他們原來的空間預備給即將到來的洪水。這麼些年下來,險情年年有,堤下倒還沒有出現敲響銅鑼報警的時刻。只是在一年一次的緊張情緒的釋放過程之中,讓堤上的人們又知道堤下某某的家裡又多添置了哪些家什或者農具。
堤下散落着一些似乎趴在泥土上長高的土磚或者紅磚砌的房子,房前屋後種着些椿樹、水杉樹、桑樹、柳樹、苦楝樹和風一吹就會嘩嘩作響的楊樹。從屋後水溝的石橋走過去,便會走進一片棋盤一樣的水田,每一塊田都是一塊鏡子。從裡面能看到頭上的藍天白雲,偶爾會蹲下來照照,那田間被風吹出的波紋便便順勢爬上了我的額頭。
無論播種或者收割,田裡勞作的人們大都保持和這塊土地最親近的姿勢-他們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反向行走,躬耕腳下的泥土。他們日日面對一灘被太陽暴曬過的泥水,照着自己臉上經年累月開墾出來的幾條深壑,看着自己踩在腳下的影子。只有在月亮爬上樹梢的時候,才會留意枝頭上有一隻鳥被不知哪裡發出的聲響驚飛,逃進了朦朧的夜色里。
無論是下田人的集體叩問還是私下問詢,土地一向無言。隨便你用腳踩它或者用鋤頭薅,它始終只會用良久的沉默來代替回答。久了,就會有些膩煩的心理。於是,有的人就想着搬離這裡,搬到堤上去。唐家三兄弟搬了,肖老三搬了,羅家兩兄弟也搬了。
堤上,扇子拐像一座堡壘,既窺伺堤下的草木,也俯瞰藕池河或豐滿或苗條的身姿。一動不動的矗立在十幾米的上空,打望着一覽無餘的堤下。站在堤上,能把一條河當作鏡子,還能感受到從南北兩端吹過來的帶着水汽的河風。由於大堤走向的關係,堤上的房子大都沿堤而建。河堤縱貫南北,這些房子便順着東西歪歪扭扭的兩面排開。在高過堤下十幾米的藕池河堤上坐東朝西,或者坐西朝東,所以堤上的人們自認為最有在高處閱盡東西南北的格局。高處的好處無限多,其實也有很多道不出來的苦楚塗抹在房前屋後。在年年歲歲刮來刮去的河風裡,岸上捲起的塵土能讓堤上的每家每戶的門楣轉瞬間掛上一層灰色。由於空間的限制,原來懶懶散散在堤下隨意生長的閒言碎語在堤上便會引發一系列的火花,隨時會點燃周圍的空氣。堤上的人們,並不能逃避掉無止境的勞作和勾心鬥角。所有的陰暗都在這裡加倍放大,那些在河裡的輪船並不能拖走鄰里們的齟齬和勢力。
我們一家住在堤下幾十年,雖然我把之後的二十多年的時光劃到了外地,交給了一個叫做漂泊的地方保管。可是只要打開行囊,我還是能夠發現裡面發出的泥土氣息。即便我從故鄉出走太久了,即便到了現在,風霜已經從父親的鬢角染上了我的髮際,父親偶爾還會望着藕池河大堤上的一塊空地不發一語。那塊被他插過柳條圈過地的地方,現在已經長滿了一叢叢蘆葦。它們像梭鏢一樣指向天際,把那一個角落的天空劃得支離破碎。那裡如今是葉老二的一塊荒地。
我倒是有些慶幸,還好父親當初沒有把家搬到堤上。說不定哪天會像堤上那個周裁縫的兒子一樣,在人世間的欲望堆積下,在遙遠的異鄉迷失了自我。以至於他當初的姓名,在人潮湧涌的大都市裡,已經變成了河道里的一塊沾滿淤泥的頑石一般,受到千層濁浪的萬般蕩滌。
堤上,堤下。大堤,終歸還是圍着人們的一道堤。
大堤像圍城。
厭了,倦了,於是,一些人走了。他們離開了這裡。他們去了省城,到了京城,甚至遠渡重洋。許多年過去了,他們杳無音訊。有些人甚至還生出莫名的恨意,村莊成了他們的影子。我倒還像以前的那個不諳世事的小孩,時不時回到村里,淌過屋後的一條水溝,從堤下走到堤上。
我是水的兒子,也是土的兒子,雖然已經出走太遠,我還是非常樂於做一個村莊的合伙人或是證人。
當然,望着靜寂無聲的藕池河,我有時也會感覺有些侷促。我不知道自己該為這宇宙的造化而沉默,還是該為這越來越衰弱的河水的聲音而發出一聲長嘆。
春天,藕池河道只有一線清澈的水躺在那裡。遼闊的沙灘上,一隻白色的鷺鷥躡手躡腳的走向那一線水脈,我在為水下的生命擔心的同時,又在為這水面上的生靈在祈禱。它離目標越來越近,我突然想張開口,學堤上紙紮店的齊道人。為即將逝去的一個生靈念一段經文,卻又侷促地不知如何念誦,只有啞然。
一圈漣漪劃開了河裡的一線水光,那隻鳥飛走了。從此以後,這聲音便一直藏在心底里,從十幾米的落差下遺落到扇子拐堤上的磯頭灣里。 [1]
作者簡介
范治國,男,漢族,1977年出生,湖南華容人,現居深圳。筆名:山遠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