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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上鍋底山(王賀嶺)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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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上鍋底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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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上鍋底山》中國當代作家王賀嶺的散文。

作品欣賞

夜上鍋底山

客車從曠野的黑暗裡探出頭,城市燈火溫柔,十一月的夜空被輕輕點亮。我走下車,晚風和着柔和的路燈光芒,讓車裡的懨懨睡意一掃而盡。華燈初上,夜是另類的白晝。這時候,電話響了,鋼琴濺出一串流水的清音。

「到家了嗎?」妻子問,她接着說,「你準備準備,今夜去鍋底山。」

鍋底山,我並不熟悉。但我知道,山明水秀是兩個月前,這時節,水瘦草枯,山體灰黑。鍋底山會不會更黑?

聽着電話往遠看,城外起伏的黑色山巒,燈火點點,夜色里和星光相連。我知道,閃閃爍爍的光亮從礦山來,每天天光一暗,山坳山樑就長出許多小太陽。

曠野里,深谷中,山樑上,開採風起雲湧,城外四處開花。炮聲隆隆,車輪滾滾。鄉間崎嶇的山路,城市寬闊的馬路,裝滿鐵礦石或鐵粉的車輛紅着眼,一字相連。以山西為主的外地民工從天而降,河南人的挖掘機伸長脖子,搶先占了市場。在鄉間,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原本清一色的當地口音,夾雜了南腔北調,語速超過車速,耳邊嘰里咕嚕,城裡城外徹夜不眠。

妻子讓我去跟車,走前加滿油,有人來領車。她說,她跟車在另一座山上,活沒幹完,回不去。末尾加了一句:一定注意安全。

裝載機停在門前空地上,小司機已就位,正繞着車輛察看。 防凍液夠不夠?液壓油缺不缺?機油加不加?黃油有沒有?注油槍是否好用?暖風是否正常?車上是否有手套?準備就緒,斯太爾發動機豪情萬丈。我喜歡那種粗獷透亮的聲響,像喜歡草原上萬馬奔騰,喜歡頭頂上春雷滾滾。強有力的馬達聲中,裝載機大臂高舉,鏟斗翻轉,緩緩回落。司機一個漂亮的轉彎,車輛雄赳赳駛向加油站。

我慶幸今夜不排號,加油槍拖着並不靈活的管子遞過來。油箱張開嘴,悶頭盡情喝個夠,油槍愣頭愣腦一跳,黃上衣不慌不忙,我鼓起的口袋瞬間被洗劫一空。

皮卡車靠在路旁,領路人不說話,幽靈一樣探出頭,縮回去,揮動胳膊示意。裝載機馬達轟鳴,提起鏟斗,一個轉身躍上公路。路燈的光芒把白晝和黑夜銜接得天衣無縫,天仿佛才亮,一切剛開始。

車出加油站,在101國道全速行駛。特種車輛,時速不宜超出五十公里,司機全然不顧。

以往,車過城區,前方先派人探路,司機開車穩穩地跟在後面,人眼觀六路,萬般謹慎,雙手抱定方向盤,手心攥緊電話,餘光秒秒不離。

標示中國公路字樣的交通運管,白色桑塔納交警,工商行政管理,各種制服,拿你沒商量。一眼不到,地底下冒出來,嘴抿成一條線兒,矜持地一揚手,拿捏得你低眉順目。特種車輛,場地作業,不常上路,但難免冤家路窄。突然被叫停,鐵板釘釘一個字:罰!

此時,我隨車一同走,顧不了許多。坐在司機身旁,死死抓牢扶手,前方的路燈用力撲來,又被狠狠地往後甩,心裡只盼橘黃色的路燈光芒快點褪盡。

從九公里大橋向南,車下公路,舒口長氣。皮卡車前方引領,穿過河道,穿過樹木遮掩的村莊,裝載機跟在後面。遇岔路口,前車停頓等待,起步一聲喇叭,後車鳴笛呼應。車輛在顛簸中穿行,四圍寂靜黑暗,車燈打出的光束時高時低。通往礦區,道路越走越險,坐在車上,身子明顯後傾,我用力抓緊扶手,心懸起來。

半路上,妻子又來電話,她不放心,電話里叮囑:千萬千萬別動車!

平時也常是這幾句,好好上你的班,有空幫幫忙,千萬別開車,碰了別人碰了你,都是大事,我和孩子,等你回家。

等你回家,是涓涓細流,是縷縷陽光。來自心底的聲音,是溫暖,是牽掛。不加修飾滿含溫度的心曲,柔軟了堅硬的外殼,潮濕了脆弱的心。

我工作的地方離縣城四十公里,坐客車往返,每天早出晚歸,冬季天短,兩頭不見太陽。等你回家,一句暖心的話,瞬間把內心的陰霾掃盡,把圍困的苦寒融化。等你回家,又何嘗不是我要說給她的話?

在山風硬朗的山脊上,在篩選河沙的河道里,在機器轟鳴的干選機邊。在太陽一動不動的午後,在清晨艷麗的霞光照來時,在頂起星月的深夜。

等你回家。

在查看作業場地是否安全以後,在懷疑礦點無證開採,爭論是否保證車輛安全以後,在奔波一天艱難催款以後,在夜半突然壞車緊急搶修以後,在考察新換的司機開車是否嫻熟是否精心以後,在跟隨車輛記載工時以後。

等你回家。

日子忙碌充實,辛苦摻着擔心。山里鐵礦開採紅火時,家裡先後買了兩輛裝載機,先是朝工520,貸款還完後,又添臨工952,以縣城為中心周邊作業。妻子管理着車輛,沒日沒夜,我下班或假日勉強搭把手。喜歡摸車是天性,有時得空動動,妻子知道後劈頭蓋臉,你能開,雇司機幹嘛?半點情面不留。人手不夠時,派我單獨帶車走,她總不放心。

礦山發料,大多選在晚上,是躲避檢查,還是向時間要效益?跟車在外,身邊怪石嶙峋,溝崖在側,黑黝黝的群山,藏起陽光下的生機,星月下面目猙獰,夜風帶來驚恐和茫然。在無邊的夜幕里,車輛轟鳴,車燈閃爍,明暗交替,反使周圍更加空寂寥落。車來車往中,裝載機司機趁着間隙扶在方向盤上打盹。深夜,躲避着車輛,提醒睏乏的司機裝料,記錄每輛車運料次數,聯繫磅房核對數量。和妻子在一處時相互照應,有時兩頭忙,縷縷牽掛從心底升起。多少回用力承諾一句話,多少回動情地說着同一句話。

有句話,山泉一樣清亮,陽光一樣明媚,紅葉一般絢麗。有句話,明月一般潔淨,炊煙一般柔軟,柳絲一般多情。有句話,藍天白雲一樣親和,樸實無華,直抵心窩。

等你回家。

車爬上山樑,在松林的縫隙穿行,向燈光處靠近。山頂特點突出,像倒立的鍋底,地勢不開闊,但平坦。亮出燈光的地方,一處來自帳篷,一處來自井架。幾棵矮松稀疏地點綴在山頂。

不稀疏又如何?松樹被野蠻毀掉,我在別處礦點見過。樹和人之間,樹永遠不會覺得人礙事,人就不一定了。擋了路,風景就不是風景了,是障礙。幾十年也許才碗口粗,一鏟子下去瞬間粉身碎骨。有人覺得快意,有人見了心疼,不知樹本身做何感想。植物永遠干不過動物。

一頂帳篷支在山頂,帳篷外立了幾桶柴油。帳篷西側約一百米處,一道溝坡下去,坡下是礦井。井架旁站立幾人,一頂黃色安全帽扶住井架側身探視,另一頂在邊上指指點點。強烈的燈光下,人的神情面貌忽而清晰,忽而朦朧,有些虛幻神秘,仿佛脫離了真實的世界。

裝載機負責把采上來的礦石聚到一起,井邊不能積存。車費不按小時,講好的按天計算。投入作業後,對方無人監管。不記數量不計工時,我無需守在車旁。和人搭話,他們專注井口井下,手忙腳亂,懶得理我。我看不到井下,但我知道,沒有下面的人,一塊礦石都不會有。

山頂上燈很亮,夜很黑。燈光照耀處,亮得太刺眼,需舉手遮擋。黑暗處,暗得深不可測。燈光劈開黑暗,黑暗吞噬燈光,光明與黑暗交鋒。

我在山頂小轉,地形不熟,不敢走遠。地勢高,夜風強勁,冰冷堅硬。秋末冬初,季節已不適合在山野閒留,我走向另一處燈光。

山頂支起的帳篷孤零零,我走近清苦平淡,真實生動,不加渲染的本色生活。

帳篷內亮着燈,瓦數很大,燈光不穩,隨着外面作業,忽明忽暗。火爐燒得旺,薄薄的爐壁明顯泛紅。夜風如強盜,從四圍殺進來,熱量被源源不斷盜走。藍色圓形塑料桶內有半桶水,地上,大號電飯鍋蓋子敞開,裡面有半鍋吃剩的掛麵條。半碗鹹菜守在旁邊,白菜心拌辣椒,紅白相間的鹹菜很生動,是簡陋的帳篷里最有煙火味的點綴。門口一側,一張硬紙板細鐵絲挷定,上面畫着出缺勤表,七八個人名後是一長串對號,中間有一人,名字後面是空缺。

有幾個外地民工睡在帳篷里,等待換班下井,前呼後擁的鼾聲,消解着相同的勞累,編織着不同的夢境。鼾聲起處,夢在何方?今夜,我的夢也將圍在鍋底山的帳篷里了。

幾個人蒙頭蓋腚,頭頂垂下電源線,一副插排,蛛絲網狀的分支橫七豎八,電熱毯的指示燈紅着眼,怪異地看我。我沒驚擾睡熟的鼾聲,也許撩動帘子冷風鑽進來,一個人裹緊被子翻個身,用盡全力,狠狠地瞪我一眼,接着鼾。

南方蠻子!

我合衣躺下,片刻後鼻尖發涼,忍不住蒙上被子縮起身蜷作一團。外面山風呼號,帳篷一張一翕,被吹打得啪啪直響。我睡不着,夜宿鍋底山,橫豎不成眠。

南方蠻子,蠻夷的蠻,野蠻的蠻,蠻橫的蠻。是源於歷史稱謂,性情不合,還是異地排斥?一個群體,被一個詞語籠統定性了,所有人就被模糊成一種聲音,一副形體,一張臉譜。

其實,他們各自有名兒有姓,有血有肉,立身七尺漢,叫來響噹噹。在不同礦點,我見過一些外鄉人。有一年夏天,我看到兩個外鄉人在山邊帳篷外晾衣服,個頭都不是很高,但看着筋骨結實,火辣的陽光照亮他們黝黑的臉,兩人談論得特別起勁,話語無休無止,哇拉哇拉,我聽不懂。礦上的本地人與他們交談,他們極力把語速放緩,說話還是快,用力辨析,也能聽得明白。

是不是,稍稍有了普通話的味道,就不那麼「蠻」了?是不是,脫去了蠻的外衣,就變成蠻好了?是不是,睡在北方的帳篷里,吃北方的五穀雜糧,就和北方人有了相同的氣息?

我的心還沒被夜風吹涼。

礦山作業,井下全是外地人。掙得多,拿命換。腳底下挖洞,誰敢打保票?再謹慎,也難免出意外。何況,一些急功近利無證開採的黑礦點,安全措施並非都過關。星空朗月下不都是善良安穩的靈魂,灰色夜幕里籠罩着窸窸窣窣的雜音。站在生死線上,與酷暑嚴寒與命運抗爭的人,做着自己的主人,也被金錢役使着。

一塊塊礦石,從井下艱難搬上來,堆積成山,我看得見。千百年沉睡的黑暗,一到地面就氤氳出彤彤的金色,我也看得見。睡進礦山的帳篷,我從身邊沉沉的鼾聲里,多少聽得懂他們夢裡的清歌。夢裡的清歌,唱井下的艱辛和沉重,更唱遙遠的甜美和歡樂。

我的來自遠方的兄弟。

辛苦忙碌的背後,每個人心中都裝滿苦澀,也裝着甜蜜。生活是真實殘酷的,夢是浪漫唯美的。背井離鄉遠走異地的靈魂,不是來旅遊觀光,不是來採風尋詩。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他們用蓬勃的生命支撐,以結實的身子做代價,狀寫井下開採的沉重,描摹遠方親人的笑容,采靈魂的風,覓生命的詩。遠方的家,牽念着他鄉的親人,飄泊在外的人,夢裡有遠方和暖的家。

我的睡在身邊的兄弟。

哪一顆跳動的心,心中沒有牽掛?哪一個遠處的家,不時時翹首天涯?

夜已深,風不止,山風忽噠忽噠用力拍打帳篷。睏倦襲來,恍惚中,我就變成了身邊的民工。聽不到風聲時,那是我睡着了。

凌晨五點,走出帳篷,莽莽山野,人如草芥。一棵棵矮松蓬頭蹲在身邊,驚訝中似乎在說:你怎麼出現在這裡?裝載機的轟鳴時高時低,遠近的燈火依然閃爍,我愣着,竟不知身在何處。

揉揉睡眼,山野寥落空曠,溝壑張牙舞爪,山下田野橫在眼前,灰濛濛的樹林看不出去,遠處的村莊漸醒未醒,隱隱地有雞鳴,伴着一兩聲犬吠。我準備下山,天還沒全亮,心裡有些慌。看看時間,又不敢耽擱,朝着來時方向,穿松林,躍溝谷,跌跌撞撞。

為了趕客車,我慌不擇路,橫穿田野,被一道深深的溝坎攔住,左右找不到出路,大着膽滑下,誤入一家鐵選礦,暗處的惡狗打破了沉寂,惡狗朝我狂吠,掙得鎖鏈嘩嘩響。狗嚇到了我,說不定我也嚇到了它。看門護院,我闖入它的領地,朝我呼喊是盡責,汪汪汪,也沒準是自己壯膽。狗咬人,我怕,我不咬狗,狗怕啥?

樹木成一條線的地方,我斷定是公路。可看到和抵達是兩碼事,腳下不好走,但我沒停步。是的,只要別亂了方寸,就能找到路。當我喘着粗氣爬上來,早班車正從朦朧的黑暗中探出頭。

我渲染下山的經歷,妻子專注地聽,還插嘴說,往認準的方向走,准能找到出口。她向我補充說起一些事情,卻輕描淡寫——

那夜,我誤入一處黑礦點。黑,預示工錢難要,若是車被有關部門扣了,更麻煩。錢不錢不說,人車安全是大事,妻子果斷通知司機,瞧准機會,跑!司機跑得還算可以,鏟斗里端上一桶柴油,崎嶇不平的山道上,一路狂奔。

我再想起鍋底山時,燈光亮,夜色黑,印象依然強烈。

養車後期,活多是清理尾礦,輸通河道。礦山無序開採停止了,政府治山治水,涵養植被,防風固土,生態逐漸得到恢復。

後來我家不養車了,過多的擔心不再有了。那些遠走他鄉的兄弟,也早該到家了吧?

青山在,人未老,歲月增,綠水流。

[1]

作者簡介

王賀嶺,遼寧建平人,中學教師,遼寧省作協會員,散文作品在《歲月》《教師報》《天下美篇報》《朝陽日報》有發表

參考資料

  1. [中國作家網 (chinawriter.com.cn)中國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