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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嫂(李學民)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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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嫂
圖片來自免費素材圖片網

大嫂中國當代作家李學民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大嫂

大嫂娶家來的那個冬日,我沒有一點的記憶,聽娘說,那日我在外面瘋跑夠了,正在柴禾堆里小狗一樣地蜷縮着睡覺。

我只記得,有一個滿街巷、滿場院都是一閃一閃螢火蟲夜晚,我們小孩子蹦跳着追逐扑打。我們家堂屋檁樑上就掛了一盞明亮的汽燈,汽燈哧哧地似往外冒火,光就從門窗里透射出來,照了很遠。

不一會兒,三三兩兩來了好些人,娘就訕訕笑着搭話,麻利地擺上了酒菜,那些人先是喁喁說話,只聽到說我大哥什麼的,不一會就吆五喝六地划起拳來,一時間吵吵呼呼、碰三拐四的,差不多我夜半揉眼撒尿了,那些人才歪歪打打晃晃悠悠你扶我架地擠着出門去了。

我不懂娘為何雞啊、肉啊、菜啊、酒啊、白饃啊給這些人吃,可是後來,我大哥就參軍去了青海,而且一去就好些年沒有回來。

也是這年的秋後,娘牽了我去上學。我聽娘的話,學習很是用功,小小的我一級沒留,直到上了三年級的那個秋天裡,娘要到千里外的蘭州大姐那兒去。

那天,院子裡,娘和大嫂商議着什麼,就聽大嫂說:「可民兄弟還小啊,問問他吧!」娘就把我喊過去,摸了我那乾癟的頭,看着我的眼說:

「娘有事哩,要到你大姐那兒去,你跟了大嫂在家裡過,學習不忘用功,聽你嫂的話啊!」

我見娘哭了,就說:「娘,不哭,我聽大嫂的話,你去後給我買些畫書來啊。」娘點點頭,就抹了淚背過了身去。

不久後的一天,我站在豬圈旁的台面上,太陽就從東面照了我的背,那影子長長印在了西牆上,娘被人簇擁着已經走上街面去了,大嫂扶了廈房的門框低了頭的小聲哭,望着娘在村西拐彎處站定了。又回過頭來望只露出一個小小腦袋的我,然後扭頭拐過那個彎不見了,此時我才潸然淚下。

模糊中依稀看那圈旁的兩棵老榆樹,兩隻麻雀。就兩隻麻雀,在那裡站了,一枝頭一個,呆呆的,不叫也不動,回頭看大嫂,卻閉了房門,那絲絲嚶嚶之聲就從窗欞里傳來。

院落里空空的,我覺得沒一點意思,第一次有了悵然味兒,望那廈房門,心裡陡然生出無限的落寞。我拿了娘給我的雞蛋,放在了廈房門前的木坎上,便徑直走出了家門,茫然在深深彎曲的巷道里走,走到村北頭,折進隔壁的巷子,又走向村南頭……

從此以後,我和大嫂相依為命。

大嫂日日去大窪里干農活,中午回來日頭偏西,晚上黑黢黢人家都掌上燈了,大嫂方才扛了钁鋤從後巷口姍姍而來。

我常常坐在門坎,託了嘴巴獨自等我大嫂。

院裡的雞一隻一隻都上了架,那頭黑花大母豬就一聲長一聲短地哼叫起來。我就去看房前的天,那天先是白蠟一聲的,不久便灰濛濛了,眨眼間就跳出一顆星兒來,接着兩顆、三顆,不一會就數不過來了,星星也就閃亮起來。

大嫂這時就推開大門進來,喊我一聲:「弟,你在嗎?」

「在!」我答應着站起來。大嫂又說:「餓急了吧!」

就到西牆角放下傢伙,洗把手臉進了灶房,一陣風箱和鍋碗盆響,灶屋裡冒出了黑煙,大嫂就咳嗽起來,飯也就端到了堂屋。

我吃飯的時候,大嫂卻不吃,她又提了木筲去餵花豬,用石條堵嚴了雞窩子,又去閂緊頂死了大門後,又聽見院落里翻動柴火堆的聲音,好大一會兒,大嫂方才洗手洗臉到堂屋來吃飯,這個時候,我卻差不多就在牆角里睡去了。

午飯是極其簡單的,大嫂總是蒸一大鍋雜麵餅子,硬邦邦地,咬不動。

中午,大嫂滿臉汗水回來,便揭開灶鍋舀兩瓢水添進去,把那硬梆梆的餅子放到籠里,小風箱就呱呱噠噠吹起來,開了鍋,一瓢水倒進海碗裡冷了喝,一瓢水浸了麵粉餵了花豬,我和大嫂一張八仙桌子一邊一個,往往她在東來我在西,拿塊蘿蔔鹹菜就了餅,誰也不說話。

這是個很燥熱很煩悶的中午,一邊一口海碗溜湯水放了,便啃餅子,那餅子咬一口卻拉出很多絲來,味道酸酸霉霉的很難咽,我就斜躺在椅子上閉了眼去想娘,心裡就酸酸的屈屈的只想哭,從桌子下面,我看到了對面大嫂腿,一雙白白的腿綰着高高的褲管,還有那雙泥巴的腳,就沒有哭出聲來。

大嫂說:「弟,餅味了,不受吃哩,我給你去做碗麵湯吧。」我就手扒桌沿坐起來,誰知扒到了那海碗上,一碗滾熱的溜湯水大半潑在了我的右臉上。我驚叫一聲用手去摸,一塊肉皮便粘下來。

大嫂忽地撲過來,抱了我,扶了我頭看我的臉,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把我都嚇呆了。

也不知大嫂哪來的勁,抱起我就向村西頭衛生室跑,那個子高高的醫生給我開了藥,說是治燙傷還是獾油好,大嫂就又跑到八里外的中心所,等日頭偏西大嫂回來,她整個頭髮、衣衫都像水澇了一般,手忙腳亂給我塗抹了獾油膏,大嫂就一腚癱坐了地上,好長時間沒有起來。

一個月後,我臉上的傷好了,卻留下明顯的疤痕。有一天,在外念書的二哥回家來,就心疼地問我怎麼了,我就嘻嘻地編了一套假話誆他,二哥居然相信了。

我說:「那天村里來了兩個說書的瞎子,就住在學校的小屋裡,中午的時候我悄悄過去聽他們練嗓子,誰知瞎子老頭端碗喝水卻突然打了個噴嚏,便順手潑了那碗水,不巧就潑在了我的右臉上。」

二哥就回臉去問大嫂是不是,大嫂一邊收拾碗筷一邊抿嘴笑,二哥卻就一臉嚴肅認真的樣子了。

我的大嫂娘家貧頓沒上過學,不識字,村里過節慰問軍屬就一幅對聯一幅畫,我記得對聯是:

「一人當兵眾家光榮;

三支六院一脈增輝。」

橫批:「革命家族。」

那幅畫是一位漂亮的女兵向着「八一」軍旗敬禮,那畫就貼在堂屋西門的後面,有人問大嫂,大嫂就把「八一」讀作「一人」,那些人就大笑,我這時就罵他們,大嫂就拎了我的手,笑着對他們說:「笑啥笑,那不是一人在站着哩!」

我大嫂娘家是本村東頭的,靠近那北流的黃河岸邊。

娘走後的日子裡,大嫂就很少回娘家去,每每是她的娘黑燈瞎火地來看她。我痞,瘋狗野馬般,可我的大嫂常常等了我來吃飯、睡覺。

有一天,大嫂的娘頭包着一塊花圍巾來看她閨女,說了半宿的話,我就聽到我的大嫂說:「我離不開我可憐的民弟!」我就心潮起伏,牙咬了褥邊,壓抑了那哭聲。

我的大嫂雖不識文解字,但心靈手巧,窮人家的日子破鍋破沿的,可經過我大嫂的手就平地生出許多情趣來。

大嫂一手的女兒活,縫縫補補,點點綴綴,什麼樣的布料到了她的手上,都能化腐朽為神奇,大嫂會測量、會剪裁、會縫製,凡經過我大嫂手的東西,沒有不叫好的;大嫂的衣衫,絲絲合體,凸凸凹凹曲線分明。

大嫂是村里公認的美人,村東一個「蘭」,村西一個「青」,人送「兩朵花」。

「蘭」就是我的大嫂,「青」家成份不好,哭哭啼啼嫁到不見天日的深山大溝去了,給她的大哥換回來一個媳婦。

我的大嫂,來到我們的家,早早擔起了生活的擔子,沒黑沒白里織布紡紗,納鞋底,那針針線線密密麻麻,結實而勻稱,穿上腿快腳輕走路不累。

一直很多年以後我上了大學,仍穿着大嫂製做的土布布鞋。現在三十多年過去了,大嫂也早已有了孫子孫女做了奶奶,而那封存在我記憶深處的大嫂製做的布鞋,卻溫暖着我的生活,滋潤着我的一生!

我常給現在上了大學的兒子說起布鞋的往事,他總是嗤嗤地笑,末了說:

「我大媽真會做那麼好的鞋?就是真會做現在誰會穿哩!」我就罵他一通忘本,兒子卻扮着鬼臉逃走了,引起了我千端思緒、萬般感慨!

大哥參軍走了以後,幾年沒有回來,也很少往家裡寄信來。

有一天終於來信了,大嫂高興的了不得,就讓我讀給她聽,我就撕開信封磕磕絆絆地念起來,裡面有很多不識的字,但我能把大體意思複述下來,大嫂也就聽得清楚明白。

信很薄,就一張半紙,大大的字,內容簡單,開始就沒問大嫂好,我就編排了些問候大嫂的話,大嫂還紅了臉偷笑哩。讀着讀着就讀不下去了,大嫂就問我說:

「你哥出了啥事情?」

其實,大哥後面信里全部提的就是要跟大嫂離婚的事情,說了一大堆理由,我當時只記住了兩條,一是嫌大嫂不識字,不像大家閨秀那樣知書達理;二是說彼此沒有感情基礎,日子過不長久的。

我就驚詫得變了臉,大嫂也覺出了異樣來,就急切地問:

「信上到底還說些什麼了呢?」

我便支吾着,然後編些假話來誆大嫂。大嫂就不再問了,低了頭,我看她眼睛潮濕濕的,跟我要過信倒過頭來看了看,然後便塞到土炕的角落了。

我看着大嫂那瘦削的肩,那抖抖的手,便撒腿跑下土坡,跑過場院,跑到村南那無聲無息的小河邊。

一切往事湧向心頭,多少個月明星稀的夜晚,大嫂帶我來這裡,沒日沒夜裡漿洗衣衫,再把睡夢中的我抱回家去!大嫂,你這分明就是我那親娘啊!

我不覺淚流滿面了,望那靜靜河面,似乎自己有那滿腔的屈辱和憤懣,壓抑了,卻總想發泄!

久久,我停止了哭泣。望那河水小樹,水面上飛有美麗的蜻蜓,無息無聲地,最終停落在一截露出水面的秸稈上,想那隻美麗而孤獨的蜻蜓,它是在尋找自己的家嗎?

河沿上,那靜靜垂落水面的柳枝,夕陽里投下清晰的倒影,那是一種虛幻嗎?我悵然若失地望那西下的太陽,落日下,三五片雲朵在飄蕩,一群群麻雀向長堤下的密密樹林飛去,那是它們的棲息之所嗎?

我就想,太陽是不孤單的,因了有雲朵;鳥兒是不孤單的,因了那樹林,可是,我和我的大嫂呢?

這天晚上,大嫂收拾好一切,就囑我早早睡了,然後吹滅了燈,從外面掛了大門回了娘家。後半夜裡我醒來,煤油燈那孱弱黃光從外間透進來,我聽見了大嫂那壓抑了的抽泣聲,在這靜寂的夜裡,愈加悲涼,就覺得大嫂和我是那樣的可憐孤獨和無助!

我赤腳跑過來,見大嫂用薄被蒙了臉,那被角一聳一聳的,我拉了被,看大嫂牙狠狠咬了手指,滿臉都是淚花。想是夜間拿了信件到娘家尋人看了,遂勾起無限的感傷。

我熱淚滾滾地大喊着我的大嫂,大嫂猛地坐起來,一把把我摟進懷裡,我們倆放聲大哭起來……

第二天,我給大哥寫了一封信,罵了他個狗血噴頭,又給他部隊領導寫了信去,歷數了大嫂的善良和恩惠,給陳世美式的大哥定了十二條罪狀,並要求單位將他開除。

然後,我就呆呆地坐在煤油燈下了,方才覺得解了恨。後來,我又寫信給了蘭州的娘,大姐回信說娘聽後一病不起,指天罵地,罵自己生養了這麼個不孝順的孽子。

末了,爬起來就要姐領她到大哥的部隊去,說是要生吃活剮了他,就算沒生養這個兒子。大姐就三說五勸,娘還是不吃不喝大罵不止,最後,還是當營長的姐夫答應了娘,不幾日就開車去青海,見大哥和單位領導去了。

日頭從東海出來,又到西山落下,日子往復復往復。

大嫂白天照樣下地收拾農活,回家來依然餵豬、餵雞,洗洗漿漿,只是從此沒有了青春少婦的歡笑和嬉鬧。不知從哪一天開始,我聽到了大嫂夜裡哼起了一首深沉的老歌,悲悲地、哀哀地,如泣如訴。

我躡手躡腳起來,就看到外屋燈光下,我大嫂就了炕沿納鞋底,那根針不時在額角擦擦,那麻線就抽的老長。

看後牆,大嫂的影子孤單地投到牆的多半個東山上,而那淒楚且撼人心魂的古老曲子,卻在靜寂的月色晚上飄來盪去,聲韻悠長……

我隱隱約約記起了幾句:

一呀麼一更里呀,

月亮照初方,

手搬着金蓮,

換上紅繡鞋,

一等那個情郎來;

一等也不來呀,

二等也不來,

桃花杏粉落下淚來,

哭壞了的女裙釵;

哎……

[1]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