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龍八部·第五十六章 一陽指功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天龍八部·第五十六章 一陽指功出自《天龍八部》,《天龍八部》是中國現代作家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這部小說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前後共有三版,在2005年第三版中經歷6稿修訂,結局改動較大。 這部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其故事之離奇曲折、涉及人物之眾多、歷史背景之廣泛、武俠戰役之龐大、想象力之豐富當屬「金書」之最。作品風格宏偉悲壯,是一部寫盡人性、悲劇色彩濃厚的史詩巨著。 [1]
正文
馬夫人跪在靈位之旁還禮,面頰旁珠淚滾滾而下。蕭峰磕過了頭,站起身來,見孝堂中掛著好幾副輓聯,徐長老、白長老各人的均在其內,自己所送的輓聯卻未懸掛。孝堂中白布幔上微積灰塵,更增蕭索氣象,蕭峰尋思:「馬夫人無兒無女,整日與一個老婢為伍,孤苦寂寞的日子,也真難為她打發。」
只聽得阿朱出言勸慰,說什麼,「夫人保重身體,馬兄弟的冤讎是大家的冤讎。你若有什麼為難之事,儘管跟我白世鏡來說好了,我自會給你作主。」一副老氣橫秋的柍樣。蕭峰心下暗贊:「這小妮子學得倒像。丐幫正幫主被逐、副幫主逝世、徐長老被人害死、傳功長老給我打死,剩下來自以白長老地位最是尊崇。她以代幫主的口吻說話,身分很是相配。」馬夫人謝了一聲,口氣極為冷淡。蕭峰暗自擔心,見她百無聊賴,神情落寞,心想她自丈夫逝世,已無人生樂趣,只怕要自盡殉夫,這等女子性格堅強,什麼事都做得出來。馬夫人又將二人讓到客堂,不久便開上晚飯,木桌上擺了四色菜餚,那是青菜、蘿蔔、豆腐、胡瓜,全是素菜,熱氣騰騰的三碗白米飯,更無酒漿。阿朱向蕭峰望了一眼,心道:「今晚可沒酒給你喝了。」蕭峰不動聲色,捧起飯碗便吃。馬夫人道:「先夫去世之後,未亡人一直茹素,山居沒有葷酒,極是不敬,請兩位恕罪。」阿朱嘆道:「足見夫人深情。」蕭峰見她對馬大元如此重義,心下也是好生相敬。
晚飯已罷,馬夫人道:「白長老遠來,小女子原該留客,只是孀居不便,不知長老還有什麼吩咐麼?」言下便有逐客之意。阿朱道:「在下此來是勸夫人離家避禍,不知夫人到底作何打算?」馬夫人嘆了口氣,道:「那喬峰已害死了馬大爺,他再來害我,不過是叫我從馬大爺於地下。我雖是個弱質女子,不瞞白長老說,我既不怕死,那便什麼都沒有怕的了。」阿朱道:「如此說來,夫人是不願出外避難的了?」馬夫人道:「多謝白長老的厚意。小女子實不願離開馬大爺的故居。」 阿朱又嘆了口氣,道:「我本當在這附近住上幾日,保護夫人。雖說白某決計不是蕭峰那廝的對手,但多有一個幫手,緩急之際總多一個臂助,只是我在途中又聽到一個重大的機密訊息。」馬夫人道:「嗯,想必事關重大。」本來一般女子好奇心總是極盛,聽到有什麼重大貢密,雖是事不關己,也必知之而後快,就算口中不問,臉上總不免露出急欲一知的神情。豈知馬夫人仍是容色漠然,似乎你說也好,不說也好,我丈夫既死,世上已無動心之事了。蕭峰心道:「讀書人形容孀婦之心如槁木死灰,用在馬夫人身上,最是貼切不過。」阿朱向蕭峰擺了擺手,道:「你到外邊去等我,我有句機密話跟夫人說。」蕭峰點了點頭,走出屋去,心贊阿朱聰明。須知要想別人吐露機密,你須得先說些機密與他,令他對你有信任之心,大凡人之常情,心中若是得知了什輕重要秘密,往往不吐不快,只須能設法令之確信你是可靠之人,十之八九便不隱瞞。阿朱遣開蕭峰,意在取信於馬夫人,表示連我的親信心腹也不會聽聞,則此事之機密可知。蕭峰走出大門,黑暗中門外靜寂寂地並無一人,但聽廚下隱隱傳出叮噹微聲,正是那老婢在洗滌碗筷,當即繞過牆角,矮身蹲在客堂窗外,要聽馬夫人是否肯說出仇人的姓名來。
蕭峰日思夜想,一直在企盼查知那帶頭大哥究是何人,此刻馬夫人是否能被阿朱套出口風,固是未知之數,但她縱然不說那人姓名。卻極可能會透露若干蛛絲馬跡。那便有了追查的線索,不致如眼前這般茫無頭緒。何況這假白長老千里告警,示惠於前,臨去時再說一件機密大事,他又是本幫的首腦,馬夫人未必會對之守口如瓶。 蕭峰蹲在窗下,看不到客堂中的情景,過了良久,才聽得馬夫人輕輕嘆了口氣,道:「你……你又來做什麼?」蕭峰很是奇怪:「她這麼問是什麼用意?」只聽阿朱答道;「我確是聽到訊息,那喬峰對你有加害之意,因此千里前來報訊。」馬夫人道:「嗯,多謝白長老的一番好意。」阿朱壓低了聲音,道:「馬夫人,自從馬兄弟不幸逝世,本幫好幾位長老紀念他的功績,想請你出山,到要幫去擔任一位長老之職。」她說得極是鄭重,蕭峰卻聽得暗暗好笑,但也心贊此計甚高,不管馬夫人是否答允,至少也暫時討得她的歡喜。只聽馬夫人道:「我何德何能,怎可擔任本幫的長老?我連丐幫的弟子也不是,『長老』的位分極高,跟我是相距十萬八千里了。」阿朱道:「我和宋長老、吳長老他們都是極力推薦,看來此事要成為事實。我又得到一個重大之極的訊息,與馬兄弟被害一事極有關連。」馬夫人道:「是嗎?」聲音仍是頗為冷淡。阿朱道:「那日在衛輝城弔祭徐長老,我遇到趙錢孫,他跟我說起一件事,說他知道誰是下手害死馬兄弟的正凶。」突然間嗆啷啷一聲響,打碎了一隻茶碗,馬夫人驚呼了一聲,接著說道:「你……你開什麼玩笑?」聲音極是憤怒,卻又帶著幾分驚惶之意。阿朱一本正經的道:「這是正經大事,我怎敢隨口向夫人說笑?那趙錢孫確是親口跟我說,他知道害死馬大元兄弟的正凶。」馬夫人顫聲道:「他怎會知道?他怎會知道?你胡說八道。不是見鬼麼?」只聽得兩人似乎糾纏了一下,跟著嗤的一聲,扯破了衣衫,蕭峰吃了一驚,只怕阿朱的衣衫被撕,露出了馬腳,伸頭往窗里一探,只見馬夫人一手掩在胸前,原來是她的衣衫扯破了。蕭峰暗叫:「阿朱這小妮子真是荒唐!怎麼好端端地,會將人家寡婦的衣裳也撕破了?」
阿朱道:「真的啊,馬夫人,你不用心急,我慢慢跟你說。那趙錢孫道:『去年八月中秋……』」她話未說完,馬夫人又是「啊」的一聲驚呼,跟著便暈了過去。阿朱忙道:「馬夫人,馬夫人!」用力捏她鼻下唇上的人中。馬夫人悠悠醒轉,道:「你……你何必嚇我?」阿朱道:「我不是嚇你。那趙錢孫確是這麼說的,只可惜他已經死了,否則我可以叫他前來對證,他說去年中秋,喬峰、譚公、譚婆,還有那個下手害死馬兄弟的兇手,一起在那位『帶頭大哥』的家裡過節。」馬夫人噓了一口氣,道:「他真是這麼說的?」阿朱道:「是啊。我聽了先還不信,便去問譚公。譚公氣虎虎的,瞪了我一眼不說。譚婆卻道一點也不錯,便是她跟趙錢孫說的。我想怪不得譚公要生氣,原來是惱他夫人什麼事都去跟趙錢孫說了。」馬夫人道:「嗯,那又怎樣?」阿朱道:「那不是很容易查了嗎?去年中秋,和喬峰、譚公、譚婆三人一起在『帶頭大哥』家中的,總是有限的這幾個。可惜譚公、譚婆是死了,喬峰是咱們對頭,那是決計不肯說的,我只好去問帶頭大哥去。」馬夫人道:「好啊,你原該去問問。」阿朱道:「說來卻也好笑,這帶頭大哥到底是誰,家住哪裡,我卻不知。」馬夫人道:「嗯,你遠兜圈子的,原來是想套問這帶頭大哥的姓名。」 阿朱道:「若是不便,馬夫人也不用跟我說,不妨我自己去查明了,咱們再找那正凶算帳。」蕭峰明知阿朱這是以退為進,故意顯得漫不在乎,以免引起馬夫人的疑心,但心下卻不自禁的十分焦急。只聽馬夫人淡淡的道:「這帶頭大哥的姓名,對別人當然要瞞,免得蕭峰知道之後,去找他報殺父殺母之仇,白長老是自己人,我又何必瞞你?他便是……」說了「他便是」這三個字,底下卻寂然無聲了。
蕭峰幾乎連自己心跳之聲也聽見了,卻始終沒聽到馬夫人說那「帶頭大哥」的姓名,過了好久好久,才聽得馬夫人輕輕嘆了口氣,道:「這位帶頭大哥地位尊崇,聲勢浩大,隨口一句話便能調動數萬人眾。他……他最喜庇護朋友,你去問他真兇是誰,他是無論如何不肯說的。」蕭峰屏住呼吸,暗暗尋思:「不管怎樣,咱們已經不虛此行了。馬夫人便是不肯說那人的姓名,單憑這幾句『地位尊崇,聲勢浩大,隨口一句話便能調動數萬人眾』,我總可推想得到。武林中具有這等身份的又有幾人?」 他正在琢磨這人是誰,只聽阿朱道:「武林之中,單是一句話便能調動數萬人眾的,以前有丐幫的幫主,嗯,少林弟子遍於天下,少林派的掌門方丈一句話,那也能調動數萬人眾……」馬夫人道:「你也不用胡猜了,我再給你一點因頭,你只須往西南方猜去。」阿朱沉吟道:「西南方?西南方有什麼大來頭的人物?好像沒有啊。」 馬夫人伸出手指,啪的一聲,戳破了窗紙,刺破處正在蕭峰的頭頂,嚇得他連忙縮頭,只聽馬夫人道:「小女子不懂武功,白長老你總該知道,天下是誰最擅長這門功夫。」阿朱道:「嗯,這手指點穴的功夫麼?少杯派的金剛指,河北滄州鄭家的奪魄指,那都是很厲害的了。」蕭峰心中卻在大叫:「不對,不對!點穴功夫,天下以大理段氏的一陽指為第一,何況她說的是西南方。」
果然聽得馬夫人道:「白長老見多識廣,怎地這一件事卻想不起來?難道是旅途勞頓,腦筋失靈,居然連大名鼎鼎的段家的一陽指也忘記了?」她話中頗有譏嘲之意,阿朱道:「段家一陽指我自然知道,但段氏在大理國稱皇為帝,早和中土武林不相往來,若說那位帶頭大哥和他家有什麼關係牽連,那定是傳聞之誤。」馬夫人道:「段氏雖在大理稱皇,可是段家並非只有一人,不做皇帝之人便常到中原。這位帶頭大哥乃大理國當今皇帝的親弟弟,姓段名正淳,官封鎮南王、保國大將軍便是。」蕭峰和阿朱雖均與段譽熟識,但大理國段氏乃是國姓,好比大宋姓趙的、西夏國姓李的、遼國姓耶律的,都是何止千千萬萬,段譽從來不提自己是大理國王子,蕭峰和阿朱均沒想到他是帝皇之裔。但段正明、段正淳兄弟在武林中聲名極為響亮,蕭峰聽到馬夫人說出「段正淳」三字來,不由得全身都是一震,數月來尋訪的名字,終於是尋到手了。 只聽阿朱道:「這位段王爺權位尊崇,怎麼會與江湖上的鬥毆仇殺之事?」馬夫人道:「江湖上尋常的鬥毆仇殺,這位帶頭大哥自然是不好牽連在內,但若是和大理國存亡絕續,國運盛衰相關的大事,你想他會不會過問?」阿朱道:「那當然是要插手的了。」馬夫人道:「我聽徐長老言道,大宋是大理國北面的屏障,契丹若是滅了大宋,第二步便非併吞大理不可。因此大宋和大理唇齒相依,大理國決計不願大宋亡在遼幽手裡。」阿朱道:「是啊,話是不錯的。」馬夫人道:「徐長老又道,那一年這位段王爺在丐幫總舵作客,和汪幫主喝酒論劍,忽然聽到契丹武士要大舉到少林寺奪經的訊息,這位帶頭大哥義不容辭,便率領眾人到雁門關外去攔截了,他此舉其實是為了大理國。聽說這位段王爺武功固然高強,為人又極仁義。他在大理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使錢財有如糞土,只要有人向他開口,幾千幾百兩銀子隨手便送給朋友。你想中原武人不由他來領頭,卻又有誰?」阿朱道:「原來帶頭大哥竟是大理國的鎮南王,大家死也不肯說出來,都是為了回護於他。」馬夫人道:「白長老,這個機密,你千萬不可和笫二人說,段王爺和本幫交情不淺,一泄漏出去,為禍非小。」 阿朱道:「我自是不會泄漏。雖然大理段氏威鎮一方,厲害得緊,但若那喬峰蓄意報仇,期之以十年八載,段正淳也是不易對付。」馬夫人道:「不錯,白長老,你最好立一個誓,以免我放心不下。」阿朱道:「好,白世鏡若將段正淳便是『帶頭大哥』之事說與人知,白世鏡身受千萬萬剮的慘禍,身敗名裂,為天下所笑。」她這個誓立得極重,實則很是滑頭,口口聲聲,都是推在「白世鏡」身上,身受干刀萬剮的是白世鏡,身敗名裂的也是白世鏡,跟她阿朱可並不相干。馬夫人聽了卻似甚滿意,道:「這樣就好了。」阿朱道:「我遇到大理這位鎮南王后,旁敲側擊,請問他去年中秋在他府上作客的有那幾個人,便可查到害死馬兄弟的真兇了。」
馬夫人泣然道:「白長老情義深重,亡夫地下有如,定然銘感。」阿朱道:「夫人多多保重,在下告辭。」當即辭了出來。馬夫人道:「小女子孀居,夜晚不便遠送,白長老恕罪則個。」阿朱道:「好說,好說,夫人不必客氣。」到得門外,只見蕭峰已站在遠處等侯,兩人對望一眼,一言不發的向來路而行。一鈎新月,斜照在信陽古道,蕭峰和阿朱並肩而行,直走出十餘里,蕭峰才長吁一聲,道:「阿朱,多謝你啦。」阿朱淡淡一笑,不說什麼。她臉上雖是滿臉皺紋,化裝成了白世鏡的模樣,但從她眼色之中,蕭峰還是覺察到有擔心、焦慮、疑忌等等的心事,便問:「今日大功告成,你為什麼不高興?」阿朱道:「我想大理段氏人多勢眾,你孤身前去報仇,實是萬分兇險。」蕭峰道:「啊,你是為我擔心。你放心好了,我決計不會魯莽從事,正如馬夫人所云,我在暗裡,他在明里,三年五載報不了仇,那就十年八載。總有一日,我要將段正淳斬成十七八塊,分餵惡狗。」說到這裡,不由得咬牙切齒,滿腔怨毒都露了出來。 阿朱道:「大哥,你千萬須得小心在意才好。」蕭峰道:「這個自然,我送了性命事小,爹娘的血仇不能得報,我死了也不瞑目。」慢慢伸出手去,拉著她手,道:「我若是死在段正淳手中,誰陪你在雁門關外打獵放羊呢?」阿朱道:「唉,我總是害怕得很,覺得這件事情之中有什麼不對。那個馬夫人,那……那馬夫人,這樣冰清玉潔的模樣,我見了她,心中卻不自禁的覺得可怕厭憎。」蕭峰笑道:「這女人很是精明能幹,你恐她瞧破你的喬裝改扮,自然不免害怕。」兩人到得信陽城客店之中,蕭峰立即要了一壇酒來,開懷暢飲。信陽是豫南大城,城中耳目眾多,他絕口不提適才之事,心中卻不住在盤算如何報仇,想到大理段氏,自然而然記起了那位新結交的金蘭兄弟段譽,不由得心中一凜,呆呆的端著酒碗不飲,臉上神色大變。 阿朱還道他發覺了什麼,四下一瞧,不見有異,低聲問道:「大哥,怎麼啦?」蕭峰一驚,道:「沒……沒有什麼。」端起酒碗,一飲而盡,酒到喉嚨,突然氣阻,竟是大咳起來,將胸口衣襟上噴得都是酒水。他量洪如海,內功深湛,竟然飲酒嗆口,那是非常特異的事,阿朱暗暗擔心,卻也不便多問。她哪裡知道,蕭峰飲酒之際,突然想起一事,那日在無錫和段譽賭酒,對方以「六脈神劍」的上乘武功,將酒水都從手指中逼了出來。這等神功,蕭峰自己便有所不及。段譽明明不會武功,內功便已如此了得,那大對頭段正淳是大理段氏的首腦之一,比之段譽,想必更是厲害十倍,這父母大仇,如何能報?
他自然不知段譽巧得朱蛤神功的種種奇遇,單以內力而論,段譽比他父親已不知深厚了多少倍,而「六脈神別」的功夫,當世除段譽一人而外,亦無第二人使得周全。 阿朱雖不知蕭峰心中所想的細微曲折之處,但也料到他總是為報仇之事發愁,便道:「大哥,報仇大事,也不忙在—朝一夕。咱們謀定而後動,就算敵眾我寡,不能力勝,難道不能智取麼?」蕭峰心頭一喜,想起阿朱機警狡猾,實是一個大大的臂助,當即倒了一滿碗酒,一飲而盡,說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報此大仇,已不用管江湖上的什麼規矩道義,多惡毒的手段也使得上。對了,不能力勝,咱們就跟他來個智取。」 阿朱又道:「大哥,除了你親生父母的大仇,還有你養父養母喬氏夫婦的血仇、你師父玄苦大師的血仇。」蕭峰伸手在桌上一拍,大聲道:「是啊,仇怨重重,豈止一端?」阿朱道:「你從前跟少林寺的高僧學藝,想是年紀尚小,沒學全少林汲的精湛內功,否則大理段氏的一陽指便再厲害,也未必在少林派達摩老祖的『易筋經』之上。我曾聽慕容老爺談起天下武功,說道大理段氏最厲害的功夫,還不是一陽指,而是叫作什麼『六脈神劍』。」蕭峰皺眉道:「是啊,慕容先生是武林中的奇人,所言果然極有見地。我適才發愁,倒不是為了一陽指,而是為了這六脈神劍。」
阿朱道:「那日慕容老爺和公子談論天下武功,我站立旁邊斟茶,聽到了幾句。慕容老爺說道:『少林派的七十二項絕技,那也平平無奇,我不但會使,也都會破,都算不上什麼了不起。』」蕭峰讚嘆道:「前輩風範,恨不一識其人。」阿朱又道:「那時慕容公子道:『是啊,王家的姑母和表妹就愛自誇多識天下武功,可是博而不精,有何用處。』慕容老爺道:『說到這個精字,卻又是談何容易?其實少林派真正的絕學,乃是一部易筋經,只要將這部經書練通了,什麼平庸之極的武功,到了手裡,都能化腐朽為神奇。』」根基一好,內力一強,一切平庸招數使將出來都能發揮極大威力,這一節蕭峰自是深知,那日在聚賢莊上力斗群雄,他以一套眾所周知的「太祖長拳」會戰天下的英雄好漢,任他一等一的高人,也是束手拜服。這時他聽阿朱重述慕容先生的言語,不禁連喝了兩大碗酒,道:「深得我心,深得我心。可惜這位慕容先生已然逝世,否則蕭峰定要到他莊上,見一見這位天下奇人。」阿朱嫣然一笑,道:「慕容老爺在世之日,向來不見外客,但你當然又作別論。」蕭峰抬起頭來一笑,知她「又作別論」四字之中,頗含深意,意思是說:「你是我的知心愛侶,慕容先生自當另眼相看。」阿朱見他目光中的神色,不禁低下頭去,暈生雙頰,芳心竊喜。 蕭峰喝了一碗酒,道:「慕容老爺年紀並不太老吧?」阿朱道:「五十來歲,也不算老。」蕭峰道:「嗯,他內功深湛,五十來歲正是武功登峰造極之時,不知如何奄忽逝世?」阿朱搖頭道:「老爺生什麼病而死,我們都不知道了。他死得很快,忽然早上生病,到得晚間,公子便大聲長哭,出來告知眾人,老爺死了。」蕭峰道:「嗯,不知是什麼急症,可惜,可惜。可惜薛神醫不在左近,否則好歹也要抓了他來,救活慕容老爺一命。」他和慕容氏父子雖然素不相識,但聽旁人說起他父子的言行性情,不禁生出欽慕之心,當日他所以出手相救阿朱,主要也是如此。
阿朱又道:「那日慕容老爺向公子細細談論這部易筋經。他說道:『達摩老祖的易筋經我雖未寓目,但以武學之道推測,少林派所以得享大名,乃是由這部易筋經而來。那七十二門絕技,雖然各有各的獨到之外,要說憑此而領袖群倫,為天下武學之宗,卻還是談不上。』老爺加意告訴公子,說決不可自恃祖傳武功,小覷了少林子弟。寺中既有此經,說不定便有天資穎悟的僧人能讀通了它。」 蕭峰道:「慕容先生之言,確是極有見地。」阿朱道:「老爺逝世之後,公子偶爾提到老爺的遺言,說他生平於天下武學,無所不窺,只可惜沒見到大理段氏的六脈神劍經,以及少林派的易筋經。老爺言談之中,將這兩套武功相提並論,由此推想,要對付大理段氏的六脈神劍,似乎須從少林易筋經著手。如果事先能將易筋經從少林寺菩提院中盜了出來,花上幾年功夫練它一練,那六脈神劍、七脈陰刀什麼的,我瞧也不用放在心上。」她說到這裡,臉上一副似笑非笑的神色。蕭峰跳起身來,笑道:「小鬼頭……你……原來……」阿朱笑道:「大哥,我偷了這部經書出來,本想送給公子,請他看過之後,在老爺墓前焚化,以完他老人家的一番心愿。現在當然是轉送給你了。」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小包,放在蕭峰手裡。那晚蕭峰親眼見她扮作智清和尚,從菩提院的銅鏡之後盜取經書,沒想到便是少林派內功秘笈的易筋經。阿朱在聚賢莊中被群豪所拘,眾英雄以她是女流之輩,並來在她身上搜查,而玄寂、玄難雖等少林高僧,更是做夢也想不到本寺所失的經書,便在她的身上。 蕭峰搖了搖頭,道:「你干冒奇險,九死一生的從少林寺中盜出這部經書來,既是本意要給慕容公子的,我如何能夠據為己有?」阿朱道:「大哥,這就是你的不是了。」蕭峰奇道:「怎麼又是我的不是?」阿朱道:「這經書是我自己起意去偷來的,又不是奉了慕容公子之命,我愛送給誰,便送給誰。何況你看過之後,咱們再送給公子,也還不遲。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只求報得大仇,什麼陰險毒辣、卑鄙骯髒之事都是在所不辭,怎麼借部書來瞧瞧也婆婆媽媽起來?」
一番話說得蕭峰凜然心驚,向阿朱深深一揖,說道:「賢妹責備得是,為大事者豈宜拘泥小節?」阿朱抿嘴一笑,說道:「你本來便是少林子弟,以少林派的武功去替玄苦大師報仇雪恨,正是順理成章之事,又有什麼不對頭了?」蕭峰心中又是感激,又是喜歡,當下便將那油紙小包打了開來,只見薄薄一本黃紙的小冊,封皮上橫寫著幾個彎彎曲曲的奇形文字。蕭峰暗叫:「不好!」翻開第一頁來,只見上面寫滿了字,但這些字歪歪斜斜,又是圓圈,又是鈎子,半個字也不識得。阿朱「啊喲」一聲,道:「原來是梵文所書,這就糟糕了。我在少林寺中冒充智清,和人閒談,打聽得明明白白,這易筋經的原本是藏在菩提院的一處機關之中。現下原本確是原本,早知如此,我還是偷譯本好了。唉,無怪這些和尚給人盜了武功秘笈,卻也並不如何在意,原來這是部誰也看不懂的天書……」說著唉聲嘆氣,神氣極是沮喪。蕭峰滿滿的喝了一大碗酒,道:「賢妹,得失之際,那也不用太過介意……」他一言未畢,阿朱突然跳了起來,說道:「有了!有了!我猜想有一個人能識得梵文,這是個番僧,他自己本事也是極大。」於是將吐蕃國國師鳩摩智如何擒了段譽、如何到姑蘇來尋慕容公子之事說了一遍。這件事蕭峰是首次聽到,聽說這鳩摩智如此了得,心下也是暗暗訝異,只是阿朱本身武功不高,形容別人的本事,未必真合方寸,何況鳩摩智也未曾在阿朱面前和真正第一流的高手動過手,蕭峰聽過,也就沒放在心上,心想這鳩摩智來到姑蘇,既是所求不遂,想來也回到吐蕃國去了。他將那部易筋經重行包好,交給阿朱。阿朱道:「放在你身邊,不是一樣?難道咱們還分什麼彼此?」蕭峰一笑,隨即將那油紙包收入了身邊。他又斟了一大碗酒,正待再喝,忽聽得門外腳步聲響,一個大漢渾身是血,手執一柄大斧,向著空中亂砍亂劈。
只見這大漢滿腮虬髯,神態頗為威猛,但目光散亂,行若癲狂,顯是個瘋子。蕭峰見他手中這柄大斧系以純鋼打就,甚是沉重,但他使動之時,開闔攻守不但極有法度,而且門戶精嚴,儼然是名家風範。蕭峰於中原武林人物相識甚多,這大漢卻是不識,心想:「這大漢的斧法甚是了得,怎地我沒有聽見過有這一號人物?」那漢子的大斧越使越決,口中大吼:「快,快,快去稟告主人,對頭找上門來了。」 他站在通衢大道之上,一柄開山大斧橫砍豎砍,行人自是遠遠避開,有誰敢走近身去?蕭峰見他神情惶忽,想必是受到了什麼重大的驚恐,看他斧法一路路的使下來,漸漸力氣不加,但還是奮力支持,口中叫道:「朱兄弟,你快退開,不用管我,去稟報主人要緊。」蕭峰心想:「此人忠義護主,倒是一條好漢,這般耗損精力,所受內傷必重。」當下走出酒店,到了那條大漢身前,說道:「老兄,我請你喝一杯酒如何?」那大漢怒目瞪視他,突然大聲叫道:「大惡人,休得傷我主人!」說著一斧便向蕭峰砍來。旁觀眾人見情勢兇險,都是「嘩」的一聲叫了出來。
蕭峰聽到「大惡人」三字,卻也是矍然而驚:「我和阿朱正要找大惡人報仇,這漢子的對頭原來也是大惡人。雖然他口中的大惡人未必就是阿朱和我所說的大惡人,好歹先救他一救再說。」常下欺身直進,伸手去點他腰脅的穴道。不料這漢子神智雖然昏迷,武功仍是十分精強,斧頭柄倒翻上來,直撞蕭峰的小腹。蕭峰若不是武功比他高出甚多,這一下險些被他擊中,當即左手閃電探出,抓住斧柄,用力一奪。這一奪之中附有極渾厚的內力,那大漢本已筋疲力竭,如何禁受得起?全身一震,向蕭峰和身撲了過來。他竟然是不顧性命,要和對頭拚個同歸於盡。 蕭峰手臂甚長,右臂環了過來,將那漢子抱住了,微一用勁,便令他動彈不得。這時街頭兩旁站滿了看熱鬧的閒漢,見蕭峰制服了瘋子,盡皆喝彩。蕭峰將那大漢半抱半拖的拉到酒店之中,按著他在座頭坐下,說道:「兄弟,先喝碗酒再說!」說著斟了一大碗酒,送到他的面前。那大漢雙眼目不轉睛的直瞪著他,瞧了良久,才問:「你……你是好人還是惡人?」
這一句話問出口來,蕭峰倒是一怔,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阿朱笑道:「他自然是好人,我也是好人,你也是好人。咱們是朋友,咱們一同去打大惡人。」那大漢向她瞪視一會,又向蕭峰一看,似乎是相信,又似不信,隔了一會,說道:「那……那大惡人呢?」阿朱道:「咱們是朋友,一同去打大惡人!」那大漢猛地里站起身來,大聲說道:「不,不!大惡人厲害得緊,快,快去稟告主人,叫他急速想法躲避。我來抵擋大惡人,你去報訊。」說著站起身來,搶過了斧頭。蕭峰伸手按住他的肩頭,道:「兄弟,大惡人還沒來,你主人是誰?他在哪裡?」大漢大叫:「大惡人,來來來,老子跟你拚鬥三百回合,你休得傷了我家主人!」蕭峰和阿朱對望一眼,都是無計可施。 阿朱忽然大聲說道:「啊喲不好,咱們得快去向主人報訊。主人到了哪裡?他上哪裡去啦?別叫大惡人找到才好。」那大漢道:「對,對,快去報訊,主人是到小鏡湖方竹林阮家去了,你快到方竹林阮家去,去啊,去啊!」說著連聲催促,甚是焦急。簫峰和阿朱正拿不定主意,忽聽得酒店中的酒保說道:「是到小鏡湖去吧?路程可不近哪。」蕭峰聽得「小鏡湖」確是有這麼一個地名,忙問:「在什麼地方?離這兒有多遠?」那酒保道:「若問旁人,也還真未必知道,恰好問上了我,這就問得對啦。我便是小鏡湖地方的人,這才叫做無巧不成話哪!」[2]
創作背景
《天龍八部》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部分內容曾由倪匡代筆撰寫)。故事背景設定在宋哲宗時期。金庸在《天龍八部》書前「釋名」部分中說:「本書故事發生於北宋哲宗元祐、紹聖年間,公元1094年前後。」書中對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進行了杜撰和改造。在創作《天龍八部》時,金庸對民族矛盾及民族國家之間的衝突,有了新的思想認識和新的處理方式,即不再局限於狹隘的「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而是升華至中華民族的整體利益的考慮,更多的傾向於和平主義和民族的和睦與團結,從而超越了狹隘的民族矛盾,對戰爭與和平有了嶄新的思考。
作者簡介
金庸,男,生於中國 浙江省 海寧縣 袁花鎮。1929年5月入讀家鄉海寧縣袁花鎮小學,先就讀於浙江省嘉興市第一中學(嘉興一中),為寫諷刺訓導主任的文章被開除,轉學去了衢州。1942年自浙江省衢州中學畢業,1944年考入中央政治大學外交系,1946年赴上海東吳法學院修習國際法課程。 1948年,畢業於上海東吳大學法學院,並被調往《大公報》香港分社 。1952年調入《新晚報》編輯副刊,並寫出《絕代佳人》《蘭花花》等電影劇本。 自1955年的《書劍恩仇錄》開始至1972年的《鹿鼎記》正式封筆,他共創作了十五部長、中、短篇小說。其作品內容豐富,情節跌宕起伏,有豪俠氣概,有兒女柔腸,有奇招異法,凡此種種,引人入勝。曾被多次拍攝、製作成影視作品、電腦遊戲,對當代青年的影響極其廣泛。他也曾以林歡作筆名,為長城電影公司編寫劇本,更曾合作導演過兩部電影,也曾以姚馥蘭為筆名撰寫電影評論。
早年在香港 《大公報》、《新晚報》和長城電影公司任職。後創辦香港《明報》、新加坡《新明日報》和馬來西亞《新明日報》等,形成《明報》集團公司。查良鏞先生五十年代中期起應報社之約,開始寫作連載性的武俠小說。到七十年代初寫完《鹿鼎記》而封筆,共完成了十五部。他曾用其中十四部書名的第一個字串在一起,編成「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的對聯。
他的小說既繼承了傳統白話小說的語言風格,又對舊式武俠小說從思想內容到藝術手法作了全面的革新。這些作品以古代生活為題材,卻體現出現代精神,同時富有深厚的文化內涵,因而贏得億萬讀者的喜愛,達到雅俗共賞的境界。金庸不僅是傑出的小說大師,同時又是一位出色的社評家。他寫有近兩萬篇社評、短評,切中時弊,筆鋒雄健犀利,產生了很大影響,曾被人讚譽為「亞洲第一社評家」。當代武俠小說作家、新聞學家、企業家、政治評論家、社會活動家,被譽為「香港四大才子」之一,與古龍、梁羽生、溫瑞安並稱為中國武俠小說四大宗師。 1985年起,歷任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政治體制小組負責人之一,基本法諮詢委員會執行委員會委員,以及香港特別行政區籌備委員會委員。1994年,受聘北京大學名譽教授 。2000年,獲得大紫荊勳章。2007年,出任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榮譽教授 。2009年9月,被聘為中國作協第七屆全國委員會名譽副主席 ;同年榮獲2008影響世界華人終身成就獎 。2010年,獲得劍橋大學哲學博士學位 。2018年10月30日,在中國香港逝世,享年94歲。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