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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八部·第五十章 當世神醫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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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八部·第五十章  當世神醫出自《天龍八部》,《天龍八部》是中國現代作家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這部小說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前後共有三版,在2005年第三版中經歷6稿修訂,結局改動較大。 這部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其故事之離奇曲折、涉及人物之眾多、歷史背景之廣泛、武俠戰役之龐大、想象力之豐富當屬「金書」之最。作品風格宏偉悲壯,是一部寫盡人性、悲劇色彩濃厚的史詩巨著。 [1]

正文

阿朱聽他說到這裡,輕聲道:「這個大夫,實在是太可惡了。」喬峰仰頭瞧著窗外慢慢暗將下來的暮色,緩緩說道:「那孩子陪在媽媽身邊,見他媽媽受人欺侮,便衝上前去向那大夫又打又咬。但他只是個孩子,有什麼力氣,給那大夫抓了起來,摜向大門之外。那媽媽生怕孩子有什麼三長兩短,忙到門外去看那孩子。那大夫怕那女人再來糾纏,便將大門關上了。那孩子的額頭撞在石塊上,流了很多血。那媽媽是怕事之人,不敢再在大夫門前逗留,便一路哭泣,拉著孩子的手,回家去了。那孩子經過一家鐵店門前,看見攤子上放著好幾把宰豬殺牛的尖刀。打鐵師傅正在招呼客人買犁頭、鋤頭,忙得不可開交,那孩子便偷了一把尖刀,藏在身邊,連媽媽也沒瞧見,到得家中,那媽媽也不將這事說給丈夫聽,生怕丈夫氣惱,更增病勢,要將那八錢銀子取出來交給丈夫,不料一摸懷中,銀子卻不見了。

「那媽媽又心驚又奇怪,出去找兒子來問,只見那孩子拿看一把明晃晃的新刀,正在石頭上磨著,媽媽問他:『這把刀是哪裡來的?』孩子不敢說是偷的,便撒謊道:『是人家給的。』媽媽自然不信,這樣一把厚背薄刃的尖頭新刀,市集上總得賣四五錢銀子,怎麼會隨便送給孩子?問他是誰送的,那孩子卻又說不上來。那媽媽嘆了口氣,道:『孩子,爹爹媽媽很窮,平日沒錢買什麼玩意兒給你,當真是委屈了你。你既然買了把刀來玩,男孩子家,也沒什麼。多餘的錢你給媽,爹爹有病,咱們買斤肉來煨湯給他喝。』那孩子一聽,瞪著眼道:『什麼多餘的錢?』媽媽道:『咱們那八錢銀子,是你拿去買了刀子,是不是?』那孩子急了,道:『我沒拿錢,我沒拿錢。』「他爹爹媽媽從來不動手打他,雖然只是個幾歲大的孩子,也當他客人一般,一向客客氣氣的待他……」喬峰說到這裡,心中忽然一凜:「為什麼?為什麼這樣?天下的父母親對待兒子,從來不是這樣的,就算是溺愛憐惜,也決不會這般的尊重而客氣。」他心中這樣想,口裡自言自語的道:「為什麼?為什麼這樣奇怪?」阿朱道:「什麼奇怪啊?」她說到最後那兩個字時,已是氣若遊絲。喬峰知她體內真氣又竭,當下又伸掌抵在她的背心,以內力送入她的體內。

阿朱精神漸復,嘆道:「喬大爺,你每給我渡一次氣,自己的內力便消滅一次,武學中人那真氣內力是第一要緊的東西。你這般待我,阿朱……如何報答?」喬峰笑道:「我只須靜坐吐納,練上幾個時辰,真氣內力便又恢復如常,又說得上什麼報答?我和你家主人慕容公子千里神交,雖未見面,我心中已將他當作了朋友。你是他家人,何必和我見外?」阿朱黯然道:「我每隔一個時辰,體氣便漸漸消逝,你總不能……總不能永遠……」喬峰知她意思是要說:「總不能永遠守在我的身邊,這般助我茍延殘喘。」便道:「你放心,咱們總能找到一位醫道高明的大夫,給你治好傷勢。」阿朱微笑道:「只怕那大夫嫌我窮,怕沾上瘴氣窮氣,不肯給我醫治。喬大爺,你那故事還沒說完呢,什麼事好奇怪?」喬峰道:「嗯,我是說溜了嘴。那媽媽見他不認,也不再說話,便回進屋中。過了一會,孩子磨完了刀回進屋去,只聽媽媽正在低聲和他爹爹說話,說他偷偷買了一柄刀子,卻不肯認。他爹爹說道:『這孩子跟著咱們,從來沒有什麼玩的,他要什麼,由他去吧,咱們一向是委屈了他。』二人說到這裡,看見孩子進屋,便住口不說了。他爹爹和顏悅色的摸著他頭,道:『一孩子,以後走路小心些,怎麼頭上跌得這麼厲害?』至於不見了八錢銀子,和他買了把新刀子的事,他爹爹一句話也不提,甚至於,連半點不高興的樣子也沒有。」

喬峰繼續說道:「那孩子雖然只有七歲,卻已經很懂事,心中想:『爹爹媽媽疑心我偷了錢去買刀子,要是他們狠狠的打我一頓、罵我一場,我也並不在乎。可是他們偏偏仍是待我這麼好。』他心中不安,向他爹爹道:『爹爹,我沒有偷錢,這把刀子也不是買來的。』他爹爹道:『你媽媽多事,錢不見了,有什麼打緊?大驚小怪的查問,婦道人家就心眼兒小,好孩子,你頭上痛不痛?』那孩子只得答道:『還好!』他想要辯白,卻是無從辯起。那孩子悶悶不樂,晚飯也不吃,便去睡了。 「可是他在床上翻來覆去的,說什麼也睡不著,又聽得他媽媽輕輕哭泣,想是既憂心丈夫病重,又氣惱日間受了那大夫的辱打。那孩子悄悄起身,從窗子裡爬了出去,連夜趕到市集上去,到了那大夫的門外。那大夫的前門後門都關得緊緊地,沒法進去。那孩子身子小,便從狗洞裡鑽進屋去。一間房的窗紙上透出燈光,那大夫還沒睡,正在煎藥。那小孩推開了房門……」阿朱聽到這裡,臉上神色嚴重,道:「一個七歲的孩子,半夜裡摸進人家家裡,只怕要吃大虧。」喬峰搖頭道:「沒有,那大夫聽得開門的聲音,頭也沒抬,問道:『是誰?』小孩子一聲不出,走近身去,拔出尖刀,一刀便戳了過去。他身子矮,這一刀戳在那大夫的肚子上。那大夫只哼了幾聲,便倒下了。」阿朱「啊」的一聲,驚道:「這孩子居然一刀將那大夫刺死了?」喬峰點了點頭,道:「不錯。那孩子又從狗洞裡爬將出來,回到家裡。黑夜之中來回數十里路,也累得那孩子慘了。

「第二天早上,大夫的家人才發見他死了,肚破腸流,死狀很慘,但大門後門都緊緊閉著,誰也想不出兇手怎麼能進屋來。大家疑心這是大夫家中自己人幹的。知縣老爺將大大的兄弟、妻子都捉去拷打審問,鬧了幾年,那大夫的家也就此破了。這件事始終成為許家集的一件疑案。」阿朱道:「你說是許家集?那大夫………便是在這鎮上的麼?」喬峰道:「不錯。這大夫姓鄧,本來是這鎮上最出名的醫生,遠近數縣,都是知名的。他的家在鎮西,本來是高大的白牆,現下都破敗了。剛才我去請醫生給你看病,還到那屋子前面去看來。」阿朱嘆了口氣,道:「那大夫瞧不起窮人,不拿窮人的性命當一回事,固然可惡,但也罪不至此。這個小孩子,也太野蠻了,我當真不相信這種事情,七歲的孩子,怎麼膽敢動手殺人?啊,喬大爺,你說這是個故事,不是真的?」喬峰道:「是真的事情。」阿朱又輕輕嘆息一聲,道:「這樣兇狠的孩子,倒像是契丹的惡人!」

喬峰突然全身一顫,跳起身來,道:「你……你說什麼?」阿朱見到他臉上變色,一驚之下,驀地里什麼都明白,說道:「喬……喬大爺,對不起,我……我不是有意用言語傷你。」喬峰呆立片刻,頹然坐下,道:「你猜到了?」阿朱點點頭,心中已猜到喬峰所說故事中的孩子,便是他自己,喬峰道:「無意中說的言語,往往便是真話。我這麼下手不容情,當真是由於是契丹種的緣故?」阿朱柔聲道:「喬大爺,阿朱胡亂八道,你不必介懷。那大夫踢你媽媽,你自小英雄氣概,殺了他也不稀奇。」喬峰雙手抱頭,道:「那也不單單是因為他踢我媽媽,還因為,他累得我受了冤枉。媽媽那八錢銀子,一定是在大夫家中拉拉扯扯之時,掉在地下了。我……我生平最受不得人家冤枉。」 可是,便在這一日之中,他身遭三椿奇冤。自己是不是契丹人,他還無法肯定,但喬三槐夫婦和玄苦大師,卻明明不是他下手殺的,然而這三件大罪的罪名,卻都堆在他的頭上。到底兇手是誰?如此陷害他的是誰? 便在這時,喬峰又想到了另一件事去,為什么爹爹媽媽都說,我跟著他們是委屈了我?如果我是他們的親生孩子,那麼父母窮,兒子自然也窮,有什麼委屈不委屈的?如此說來,我的確不是他們的親生兒子,是旁人寄養在他們那裡的了。想必交託寄養主人身份甚高,因此爹爹媽媽待我一直客氣,不但客氣,簡直是敬重。那個寄養我的人是誰?多半是汪幫主了。他與父母之間的情形與常人大異,他生性精明,早該察覺,只是從小便是如此,習以為常,再精明的人,也不會去細想,只道他父母的性子特別溫和慈祥而已。此刻想來,只覺事事都在證實自己乃是契丹夷種。

阿朱猜到了他的心思,安慰道:「喬大爺,他們說你是契丹人,我看一定是誣衊造謠。別說你慷慨仁義,四海聞名,單是你對我如此一個微不足道的丫鬟,也這般盡心看顧,契丹人殘毒如豬狗一般,跟你是天上地下,加何能夠相比?」喬峰道:「阿朱,倘若我真是契丹人呢?你還受不受我看顧?」其時中土漢人,對契丹切齒痛恨,視作毒蛇猛獸一般,阿朱聽他這般問起,怔了一怔,道:「你別胡思亂想,那是決計不會的。契丹族中要是能出如你這樣的好人,咱們大伙兒也不會痛恨契丹人了。」喬峰嘿然不語,心道:「如果我真是契丹人,連阿朱這種小丫鬟也不會理我了。」霎時之間,只覺天地雖大,竟無自己容身之所,思涌如潮,胸口熱血沸騰,自知為阿朱接氣多次,內力消耗不少,當下便盤膝坐在阿朱塌畔的椅上,緩緩的吐納運氣,阿朱也閉上了眼睛。 過了良久,喬峰運功已畢,生怕阿朱的內息又接不上來,正想伸手去探她脈搏,忽聽得西北角上的高處傳來咯咯兩聲輕響。喬峰是江湖上的大行家,一聽便知有武林中人從一間屋頂躍到了另一間屋頂。跟著東南角上也是這麼兩響,只是那兩下響聲更加輕微,顯然來者的輕功更高。聽到西北角上的響聲時,喬峰尚不以為意,但如此兩下湊合,看來多半是沖著自己而為。他低聲向阿朱道:「我出去一會,即刻就回來,你別怕。」阿朱點了點頭。喬峰也不吹滅燭火,那房門本是半掩,他呼一口氣,偏著身子從房門裡挨了出去,繞到後院窗外,貼牆而立

他剛站定,忽聽得客店靠東一間上房中有人說道:「是向八爺麼?請下來吧。」西北角上那人笑道:「關西祁老六也到了。」房內那人道:「好極,好極!一塊兒請進。」屋頂那兩人先後躍下,走進了房中。喬峰心道:「關西祁老六人稱『快刀祁六』,是關西聞名的好漢。那向八爺想必是湘東的向望天,早就聽說此人仗義疏財,武功了得。這兩人不是奸險之輩,跟我素無糾葛,決不是沖著我來,倒是瞎疑心了。」正想回房,忽聽得向望天道:「『閻王敵』薛神醫突然大撤英雄帖,遍邀江湖同道,勢頭又是這般緊迫,盛大哥,你可知道是為了何事?」 喬峰聽到「閻王敵薛神醫」六個字,心下又驚又喜,「怎麼薛神醫是在附近麼?我只道他是遠在甘州。若在近處,阿朱這小丫頭可有救星了。」原來薛神醫是當世諸名醫中第一聖手,「神醫」兩字太出名,連他本來的名字大家也都不知道了。江湖上的傳說更加誇大,說他連死人也醫得活,至於活人,不論受了多麼重的傷,生了多麼重的病,他總有法子能治,因此陰曹地府的閻羅王也大為頭痛,派下無常小鬼去拘人,往往給薛神醫從旁阻撓,攔路奪人。這薛神醫不但醫道如神,武功也很了得,他最愛和江湖上的朋友結交,他給人治了病,往往向對方請教一兩招武功。對方感他活命之惠,自然傳授時決不藏私,教他的都是自己最得意的功夫。

只聽得那快刀祁六的聲音道:「鮑老闆,這幾天做了什麼好買賣啊?」喬峰暗暗點頭,心道:「怪道這房中那人的聲音聽來有些耳熟,原來是『沒本錢』鮑千靈。此人劫富濟貧,頗具俠名,當年我出任丐幫幫主的典禮,他也曾參與。」他既知向望天、祁六、鮑千靈三人都是行俠仗義的好朋友,便不想聽人隱私,尋思:明日一早便去拜訪鮑千靈,向他探問薛神醫的落腳之地。他正要回房,聽得鮑千靈嘆了口氣,道:「唉,這幾天心境很是不好,提不起做買賣的興致,今天聽到他殺父、殺母、殺師父的惡行,更是氣憤。」說著伸掌在桌上重重擊了一下。喬峰聽到「殺父、殺母、殺師父」這幾個字,心中一凜:「他是在說我了。」向望天道:「喬峰這廝一向名頭很大,假仁假義,倒給他騙了不少人,哪裡想得到竟會幹出這種滔天的罪行來。」鮑千靈道:「當年他出任丐幫的幫主,我和他也有過一面之緣,初時聽趙老三說他是契丹夷種,我還力斥其非,和趙老三為此吵得面紅耳赤,差些兒動手打上一架。唉,夷狄之人,果然與禽獸無異,他隱瞞得一時,到得後來,終於凶性大發。」祁六說道:「沒想到他居然出身少林,玄苦大師是他的師父。」鮑千靈道:「此事極為隱秘,本來連少林寺的掌門方丈也不知道。後來喬峰自己這麼說,丐幫中人又傳話出來,大家才知道這前因後果。這姓喬的惡賊只道殺了他父母和師父,便能隱瞞他的出身來歷,跟人家來個抵死不認,沒料得弄巧成拙,罪孽越來越大。」喬峰站在窗外,聽到鮑千靈如此估量自己的心事,尋思:「『沒本錢』俠盜鮑千靈跟我算得交情不差,他為人又是慷慨磊落。連他都如此說,旁人自是更加沸沸揚揚,說得不堪之極了。唉,我喬某遭此不白奇冤,那又何必費神去力求洗刷?從此隱姓埋名,十餘年後,教江湖上的朋友都忘了有我這樣一號人物,也就是了。」一霎時之間,不由得萬念俱灰。

卻聽得向望天道:「依兄弟猜想,薛神醫大撤英雄帖,就是為了對付喬峰。這位『閻王敵』嫉惡如仇,只要聽到江湖上有何不平之事,他是非伸手管個明白不可。何況他和少林寺的玄難、玄寂兩位大師,交情殊非泛泛。」鮑千靈道:「不錯,我想江湖上近來除了喬某行惡之外,並無什麼大事。向兄、祁兄,來來來,咱們幹上幾斤白酒,今夜來個抵足而談。」喬峰心想,他們就是說上一晚話,也不過是將自己加油添醬的臭罵而已,當下不願再聽,回到阿朱房中。阿朱見他臉色慘白,神氣極是難看,問道:「喬大爺,你遇上了敵人嗎?」她心下擔憂,怕他受了內傷。喬峰搖了搖頭,阿朱仍不放心,問道:「你並沒受傷,是不是?」喬峰自從踏入江湖以來,只有受朋友敬重、受敵人懼怕,哪有像這幾日中如此的受人輕賤卑視,他聽得阿朱問他是否受傷,不由得傲心登起,大聲道:「沒有。那些無知小人侮辱我喬某不難,要出手傷我,未必能有這麼容易。」突然之間,將心一橫,激發了英雄氣概,說道:「阿朱,明日我去給你找一個天下最好的大夫治傷,你放心安睡吧。」阿朱瞧著他這副睥睨傲視的神態,不禁又是敬仰、又是害怕,只覺眼前這個人和慕容公子全然不同,可是又有很多地方相同,兩人都是天不怕、地不怕,都是又驕傲、又神氣。但喬峰是這麼的粗獷豪邁,像一頭雄獅;慕容公子卻是那麼的溫文瀟灑,像一頭鳳凰那樣。喬峰心意已決,反而放心安睡。阿朱瞧著黯淡的燈光照在他的臉上,過了一會,只聽得他發出輕輕的鼾聲,臉上的肌肉忽然微微扭動,咬著牙齒,方方的面頰兩旁,肌肉凸了出來。阿朱心中忽地起了一種憐憫之情,只覺得眼前這個粗壯的漢子心中很苦,比自己是不幸得多。

次日清晨,喬峰以內力替阿朱接續真氣,取出銀子,命店伙去雇了一輛騾車。他扶著阿朱坐入車中,然後走到鮑千靈的房外,大聲說道:「鮑兄,小弟喬峰拜見。」鮑千靈和向望天、祁六三人還沒起身,聽得喬峰的叫聲,都是一驚,一齊從炕上跳了下來,抽刀的抽刀、摸劍的摸劍。三人將兵刃拿在手中,登時一齊呆了,只見兵刃之上都貼著—張小小的白紙,上面寫著「喬峰拜上」四個小字。三人對望了一眼,心下駭然,知道在睡夢之中,不知不覺的已給喬峰做下了手腳。他若是要取三人性命,當真是易如反掌。其中鮑千靈更是慚愧,他外號叫作「沒本錢」,日走千家、夜闖百戶,飛檐走壁、取人錢財,最是他的拿手本領,不料深夜中著了喬峰的道兒,直到此刻,方始知覺。鮑千靈將軟鞭纏還腰間,心知喬峰若有傷人之意,昨晚便已下手。當即搶到門口,說道:「鮑千靈的項上人頭,喬兄何時要取,隨時來拿便是,鮑某專做沒本錢的生意,全副家當蝕在喬兄手上,也沒什麼。閣下連父親、母親、師父都殺,對鮑某這種泛泛之交,下手何必容情?」他一見到軟鞭上的字條,便已打定了主意,知道今日之事九死一生,兇險無比,索性跟他強橫到底,便真的無法逃生,只好將一條性命交在他的手中了。

喬峰抱拳說道:「當日洞庭湖中一別,匆匆數年,鮑兄風采如昔,可喜可賀。」鮑千靈哈哈一笑,道:「茍且偷生,直到如今,總算還沒死。」喬峰道:「聽說『閻王敵』薛神醫大撤英雄帖,在下頗想前去見識見識,便與三位一齊同往如何?」鮑千靈大奇,心想:「薛神醫大撤英雄帖,為的就在對付你。你沒的活得不耐煩了,竟敢孤身前往,到底有何用意?久聞丐幫喬幫主膽大心細,智勇雙全,若不是有恃無恐,決不會去自投羅網。我可別上了他的當才好。」喬峰見他遲疑不答,道:「喬某有事相求薛神醫,還盼鮑兄引路,不敢忘了大德。」鮑千靈心想:「我正愁逃不脫他的毒手,將他引到英雄宴中,群豪圍攻,他便有三頭六臂,終究是寡不敵眾。」雖是心下惴惴,但想畢竟還是將他引到英雄宴中去的為妙,便道:「這英雄大宴,便在此去東北七十里處的聚賢莊上。喬兄肯去,那是再好也沒有了。鮑千靈有言在先,自來會無好會、宴無好宴,喬兄此去凶多吉少,莫怪鮑千靈事先不加關照。」喬峰淡淡一笑,道:「喬某拜領鮑兄盛情。英雄之宴既是設在聚賢莊上,那麼做主人的是游氏雙雄了?那聚賢莊的路徑,小弟倒還識得。三位便請先行,小弟要過得一個時辰,慢慢再去不遲,也好讓大伙兒預備預備。」鮑千靈回頭向祁六和向望天兩人瞧了一眼,兩人緩緩點頭。鮑千靈道:「既是如此,在下在聚賢莊上,恭候喬兄的大駕。」 三人匆匆結了店帳,跨上坐騎,加鞭向聚賢莊進發。三人一路催馬而行,時時回頭張望,只恐喬峰忽乘快馬,自後趕到。鮑千靈固是個機靈之極的人物,而祁六和向望天也均是閱歷既富、見聞亦廣的江湖豪客。但三人一路上東推西測,始終捉摸不透喬峰獨闖英雄宴是為了何事。祁六忽道:「鮑大哥,你見到喬峰身旁的那輛大車沒有,這中間只怕有什麼古怪。」向望天道:「難道車中埋伏有什麼厲害的人物?」鮑千靈道:「就算車中重重疊疊的裝滿了人,裝到七八個,那也塞得氣都透不過來了。加上喬峰,不足十人,到得英雄宴中,只不過如大海中的一隻小船,那又有什麼作為?」說話之間,一路上遇到的武林同道越來越多,都是趕到聚賢莊去赴英雄宴的。這次英雄宴乃臨時所邀,但接到請帖之人連夜快馬轉邀同道,一個傳一個,一日一夜之間,帖子竟也已傳得極遠。

只是時間迫促,來到聚賢莊的,主要都是河南少林寺左近方圓數百里內的人內。少林寺本已發出帖子,邀請天下英雄,一共商討對付慕容復的法子,但約定的會期尚有二十餘日,大部份英雄尚在途中。即如段譽之父大理國鎮南王段正淳所率領的一起英傑,便尚未到達少林寺,但終究已有不少的英雄好漢,性子急些,提早來到河南,或拜會朋友,或游賞山水,這些人便收到了聚賢莊游氏二雄和「閻王敵」薛神醫邀請的帖子。游氏二雄游驥、游駒二人名頭雖響,終究是退隱已久,近年來少與武林人士來往,但那薛神醫可實是個十分了不起的人物。須知武林之士儘管自負武功了得,卻也很少有人自信真能打遍天下無敵手,就算真的自以為天下無敵,那也難保不生病受傷,如果能交上了薛神醫這位朋友,那就是自己多長了一條性命,只要不是當場斃命,薛神醫肯伸手醫治,那便是死裡逃生了。因此游氏雙雄請客,旁人收到帖子,還不過是自覺臉上有光,這薛神醫的帖子,卻不啻是一道救命的符錄。人人心中都想,今日跟他攀上了交情,日後自己萬一有何三長兩短,他決不能袖手不理。在刀頭上討生活之人,誰又何得沒有三長兩短?鮑千靈、祁六、向望天三人到得聚賢莊上,游老二游駒親自迎了出來。進得大廳,只見廳上已是黑壓壓的坐滿了人。有些是在後廳用飯,有些在後面園中閒遊談話,鮑千靈有識得的,有不相識的。一進廳中,四面八方都是人聲,大都總是說:「鮑老闆,發財啊!」「老鮑,這幾天生意不壞啊。」鮑千靈連連拱手,和各路英雄招呼。他可真還不敢大意,這些江湖英雄慷慨豪邁的固多,氣量狹窄的可也著實不少,一個不小心向誰少點了一下頭,沒笑上一笑答禮,說不定無意中便算得罪了人,因此而惹上無窮後患,甚至釀成釘身之禍,那也不是奇事。游駒引著他走到東首主位之前,那薛神醫站起身來,說道:「鮑兄、祁兄、向兄三位賢兄,當真是往老朽臉上貼金,感激之至。」鮑千靈連忙答禮,道:「薛老爺子見招,鮑千靈便是病得動彈不得,也要叫人抬了來。」游老大游驥笑道:「你當真病得動彈不得,那更是要叫人抬了來見薛老爺子啦!」旁邊的人一聽,都哈哈大笑起來。游駒道:「三位路上辛苦,請到後廳去用些點心。」鮑千靈道:「吃點心慢慢不遲,在下有一事請問。薛老爺子和兩位游爺這次所發的英雄帖中,有沒喬峰在內?」薛神醫等聽到喬峰兩字,均是臉上微微變色,游驥便問:「鮑兄提起喬峰,是何意思?鮑兄與喬峰那廝頗有交情,是也不是?」鮑千靈道:「喬峰那廝說要到聚賢莊來,參與英雄大宴。」

他此言一出,更是群相聳動,大廳上數十個人本來各自在高談闊論,十分的喧譁嘈雜,突然之間,大家都靜了下來。站得遠的人本是聽不到鮑千靈的話,但忽然發覺誰都不說話了,自己說了一半的話也都戛然而止,霎時之間,廳上鴉雀無聲,後廳的鬧酒聲,走廊上的談笑聲,卻遠遠傳了過來。薛神醫道:「鮑兄如何得知喬峰那廝要來?」鮑千靈道:「是在下與祁兄、向兄親耳聽到。說來慚愧,在下三人昨晚栽了一個大筋斗。」向望天向他連使眼色,叫他不可自述昨晚的醜事。但鮑千靈為人機靈,知道薛神醫和游氏雙雄固然精幹,而英雄會中智能之士更是不少,自己稍有隱瞞,定會惹人猜疑。這一件事非同小可,自己被捲入了漩渦之中,一個應付不得當,立時身敗名裂。他緩緩從腰間解下軟鞭,寫著「喬峰拜上」四字的紙條,仍是貼在鞭上,他將鞭子雙手遞給薛神醫,說道:「喬峰命在下三人傳話,說道今日要到聚賢莊來。」跟著便將如何見到喬峰、他有何言語等情,一字不漏、一字不易的說了一遍。向望天連連跺腳,滿臉羞得通紅。

鮑千靈卻是泰然自若的將經過情形說完,最後說道:「喬峰這廝乃契丹狗種,就算他大仁大義,咱們也當將他滅了,何況他惡性已顯,為禍日巨。倘若他遠走高飛,倒是不易追捕,也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居然要來自投羅網。」游駒沉吟道:「素聞喬峰智勇雙全,其才頗足以濟惡,倒也不是個莽撞匹夫,難道他真敢至此處這英雄大宴中來?」鮑千靈道:「只怕他另有奸謀,卻是不可不防。常言道人多計長,咱們大伙兒來合計合計。」說話之間,外面又來了不少英雄豪傑,有「鐵面判官」單正和他的五個兒子,譚公、譚婆夫婦和趙錢孫,金大鵬和黑白劍史安、怒江王秦元尊等一干人。過不多時,少林派的玄難、玄寂兩位高僧也到了。其中有些並未接到薛神醫的請帖,自恃頗有赴英雄宴的資望,也就不請自至。薛神醫和游氏兄弟一一歡迎款接。說起喬峰的為惡,人人均是大為憤怒。忽然知客的管家匆匆進來稟報:「丐幫徐長老率同傳功、執法二長老,以及宋奚陳吳四長老齊來拜莊。」眾人都是一凜。向望天道:「丐幫人眾大舉前來,果然是為喬峰聲援來了。」單正道:「喬峰已然破門出幫,不再是丐幫的幫主,我親眼見到他們已反臉成仇。」向望天道:「故舊的香火之情,未必就此盡忘。」游驥道:「丐幫的眾位長老都是鐵錚錚的好男兒,豈能不分是非,袒護仇人?若是去相助喬峰,那不是成了漢奸賣國賊麼?」眾人點頭稱是,卻道:「一個人就算再不成器,也是決計不願做漢奸賣國賊的。」薛神醫和游氏雙雄親自迎出莊去。只見丐幫的首腦人物共有十二三人,群雄心下先自寬了,均想:「莫說這些叫化頭兒不會袒護喬峰,就算此來不懷好意,這十二三人又成得甚事?」游老二游驥為人仔細,低聲囑咐得力門徒,在聚賢莊四周查察,且看丐幫是否尚有大批後援窺伺在外。群雄與徐長老等略行寒喧,便迎進大廳,只見丐幫諸人都是臉有憂色,顯是擔著極重的心事。

各人分賓主坐下,徐長老開言說道:「薛兄、游家的兩位老弟,今日聚集各路英雄在此,可是為了武林中新出的這個禍胎喬峰麼?」群雄聽他將喬峰稱之為「武林中新出的禍胎」,大家對望了一眼,不約而同的吁了口氣,均是大為寬心。游驥道:「正是為此,徐長老和貴幫諸位長老一齊駕臨,確是武林的大幸。咱們撲殺此獠,務須得到貴幫諸位長老的首肯,否則惹起什麼誤會,傷了和氣,大家都不免抱憾了。」

徐長老長嘆一聲,道:「此人喪心病狂,行止乖張。按理說,他曾為敝幫立過不少大功,便在最近,咱們誤中奸人暗算,也是喬峰出手相救的。可是大丈夫立身處世,總當以大節為重,一些小恩小惠,只好置之腦後了。他是我大宋的死仇,丐幫諸長老雖都受過他的好處,卻不能以私恩而忘公義。古人大義滅親,何況他已不是本幫的什麼親人。」此言一出,群雄紛紛鼓掌喝彩。游驥接著說起喬峰也要來赴英雄大宴之事,諸長老都是不勝駭異,各人跟隨喬峰日久,知他行事素來有勇有謀,若是真的單槍匹馬闖到聚賢莊來,那就奇怪之至了。向望天忽道:「我想喬峰那廝乃是故布疑陣,讓大伙兒在這裡空等,他自己卻高飛遠走,溜了個不知去向。這叫做金蟬脫殼之計。」吳長老一拍桌子,罵道:「脫你媽的金蟬殼!喬峰是何等樣人物,他說過了話,哪有不作數的。」向望天給他罵得滿臉通紅,道:「你是要為喬峰來出頭,是不是?我向某第一個不服氣,來來來,咱們較量較量。」吳長老在途中聽到喬峰殺父母、殺師父、大鬧少林寺種種訊息,心下鬱悶之極,他生平對喬峰最是佩服,這時滿肚子怨氣怒火不如向誰發作才好……  [2]

創作背景

《天龍八部》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部分內容曾由倪匡代筆撰寫)。故事背景設定在宋哲宗時期。金庸在《天龍八部》書前「釋名」部分中說:「本書故事發生於北宋哲宗元祐、紹聖年間,公元1094年前後。」書中對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進行了杜撰和改造。在創作《天龍八部》時,金庸對民族矛盾及民族國家之間的衝突,有了新的思想認識和新的處理方式,即不再局限於狹隘的「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而是升華至中華民族的整體利益的考慮,更多的傾向於和平主義和民族的和睦與團結,從而超越了狹隘的民族矛盾,對戰爭與和平有了嶄新的思考。

作者簡介

金庸,男,生於中國 浙江省 海寧縣 袁花鎮。1929年5月入讀家鄉海寧縣袁花鎮小學,先就讀於浙江省嘉興市第一中學(嘉興一中),為寫諷刺訓導主任的文章被開除,轉學去了衢州。1942年自浙江省衢州中學畢業,1944年考入中央政治大學外交系,1946年赴上海東吳法學院修習國際法課程。 1948年,畢業於上海東吳大學法學院,並被調往《大公報》香港分社  。1952年調入《新晚報》編輯副刊,並寫出《絕代佳人》《蘭花花》等電影劇本。

自1955年的《書劍恩仇錄》開始至1972年的《鹿鼎記》正式封筆,他共創作了十五部長、中、短篇小說。其作品內容豐富,情節跌宕起伏,有豪俠氣概,有兒女柔腸,有奇招異法,凡此種種,引人入勝。曾被多次拍攝、製作成影視作品、電腦遊戲,對當代青年的影響極其廣泛。他也曾以林歡作筆名,為長城電影公司編寫劇本,更曾合作導演過兩部電影,也曾以姚馥蘭為筆名撰寫電影評論。

早年在香港 《大公報》、《新晚報》和長城電影公司任職。後創辦香港《明報》、新加坡《新明日報》和馬來西亞《新明日報》等,形成《明報》集團公司。查良鏞先生五十年代中期起應報社之約,開始寫作連載性的武俠小說。到七十年代初寫完《鹿鼎記》而封筆,共完成了十五部。他曾用其中十四部書名的第一個字串在一起,編成「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的對聯。

他的小說既繼承了傳統白話小說的語言風格,又對舊式武俠小說從思想內容到藝術手法作了全面的革新。這些作品以古代生活為題材,卻體現出現代精神,同時富有深厚的文化內涵,因而贏得億萬讀者的喜愛,達到雅俗共賞的境界。金庸不僅是傑出的小說大師,同時又是一位出色的社評家。他寫有近兩萬篇社評、短評,切中時弊,筆鋒雄健犀利,產生了很大影響,曾被人讚譽為「亞洲第一社評家」。當代武俠小說作家、新聞學家、企業家、政治評論家、社會活動家,被譽為「香港四大才子」之一,與古龍、梁羽生、溫瑞安並稱為中國武俠小說四大宗師

1985年起,歷任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政治體制小組負責人之一,基本法諮詢委員會執行委員會委員,以及香港特別行政區籌備委員會委員。1994年,受聘北京大學名譽教授   。2000年,獲得大紫荊勳章。2007年,出任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榮譽教授   。2009年9月,被聘為中國作協第七屆全國委員會名譽副主席  ;同年榮獲2008影響世界華人終身成就獎  。2010年,獲得劍橋大學哲學博士學位  。2018年10月30日,在中國香港逝世,享年94歲。 [3]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