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龍八部·第八十七章 天山童姥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天龍八部·第八十七章 天山童姥出自《天龍八部》,《天龍八部》是中國現代作家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這部小說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前後共有三版,在2005年第三版中經歷6稿修訂,結局改動較大。 這部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其故事之離奇曲折、涉及人物之眾多、歷史背景之廣泛、武俠戰役之龐大、想象力之豐富當屬「金書」之最。作品風格宏偉悲壯,是一部寫盡人性、悲劇色彩濃厚的史詩巨著。 [1]
正文
虛竹道:「師伯祖,本寺既是前途尚有極大的災禍,更須你老人家保重身子,回寺去協助方丈,共御大故。」玄難臉現苦笑,道:「我……我中了丁春秋的『化功大法』,早已成為庸人,哪裡還能協助方丈,共御大敵?」虛竹聽他如此說,更證實了蘇星河的言語。他一轉念間,說道:「師伯祖,聰辯先生教授弟子一套療傷之法,弟子不自量力,想替慧方師伯試試。請師伯祖許可。」他這幾句話朗聲而說,慧宇輩的諸人也都聽見了。虛竹心下的盤算是這樣:替慧方師伯療傷,若是先得師伯祖許可,縱然有何差池,也不會被人誤會是反叛犯上。玄難微感詫異,他知道聾啞老人蘇星河乃是武林中一位了不起的人物,是丁春秋的師兄,而「閻王敵」薛神醫便是他的弟子,既然是他傳授了虛竹的醫療之法,那麼定然有些道理,只不知何以他不是自己出手,也不叫薛慕華動手,當下便道:「聰辯先生所授,自然是十分高明的了。」說著向蘇星河望了一眼。虛竹走到慧方身前,躬身道:「師伯,弟子奉師伯祖法諭,替師伯療傷。」當即向左斜行一步,右手反過掌來,拍的一聲,打在慧方的左脅之下。慧方「哼」的一聲,身子搖了一搖,只覺脅下似乎穿了一孔,全身鮮血精氣,源源不絕的從這孔中向外流去,霎時之間,雖然感到說不出的虛弱,但自中游坦之寒冰毒掌之後的麻癢酸痛,頃刻間便已消除。原來虛竹這療傷之法,並不是以本身內力助他驅除體內寒毒,卻是以七十年的逍遙神功,在他脅下一擊,開丁一道宣洩寒毒的口子,便如一人為毒蛇所咬,便割破傷口,擠出毒液一般。只是這種「氣刀割體」的手術極是難行,部位錯了,固然不行,倘若真氣內力不足,一擊之力不能直透經脈,那麼毒氣非但宣洩不出,反而更逼進了臟腑,叫病人立時斃命。虛竹一掌擊出之後,心中驚惶不定,他見慧方的身子由搖晃而穩定,臉上閉目蹙眉的痛楚神色變為舒暢輕鬆,其實只是片刻間的事,在他卻如過了好幾個時辰一股。
又過片刻,慧方舒舒口氣,微笑道:「好師侄,這一掌的功力可著實不小啊。」虛竹道:「不敢。」回頭向玄難道:「師伯祖,其餘幾位師伯叔,弟子也去施治一下,可以麼?」玄難搖頭道:「不!你先治別家前輩,再治自己人。」虛竹心中一凜,道:「是!」尋思:「本寺是武林泰山北斗之望,處處先人後己,這才是大丈夫的本色。」玄難只不過說了一句話,叫他先去治療別派的武林前輩,虛竹由此而悟到「事事須當先人後己」的道理,在霎息之間,這個少林寺的小和尚,領略到了大英雄、大丈夫的心情。他胸口一挺,不由得信心百倍,朗聲說道:「諸位英雄請了。聰辯先生傳授小僧以治療傷痛之法,小當今日初學,難以精熟,膽敢施治,失敬之處,還請原諒。」
眾人的目光都瞧在他險上,心下均是將信將疑。虛竹到包不同身前,砰的一掌,打在他胸口。包不同罵道:「臭和……」這「尚」字還沒出口,突覺糾纏著他二十餘日的寒毒,正迅速異常的從胸口受擊之處涌了出去,這個「尚」字便咽在肚裡,再也不說出去了。虛竹替諸人泄去寒毒,再轉而治療中了丁春秋毒手之人。為丁春秋所傷之人,傷法各各不同。有的是被「化功大法」消去功力,虛竹在其天靈蓋「百會穴」或是心口「靈台穴」擊以一掌,固本培元,有的是被星宿派內功所傷,虛竹以手指刺穴,將星宿派的內力加以化解。總算他記心甚好,將蘇星河所授的醫療之法,居然記得清清楚楚,依人而施,只一頓時刻,便將各人身上所感的痛楚,盡數解除。最後他走到玄難身前,躬身道:「師伯祖,弟子斗膽,要在師伯祖『百會穴』上拍擊一掌。」
玄難微笑道:「你得聰辯先生青眼,居然學會了如此巧妙的療傷本事,福緣著實不小,你儘管在我『百會穴』上拍擊便是。」虛竹躬身道:「如此弟子放肆了!」當他在少林寺之時,每次見到玄難,都是遠遠的望見,偶爾玄難聚集眾僧,講解少林派武功的心法,虛竹也是隨眾侍立,從未當面向他說過什麼話,這次要他出掌拍擊師伯祖的天靈蓋,雖說是為了療傷,究竟心下惴惴,定了定神,又說一句:「弟子冒犯,請師伯祖恕罪!」這才走上一步,提掌對準玄難的「百會穴」不輕不重,不徐不疾,一掌拍了下去。這一掌剛拍到玄難的腦門,玄難「啊」的一聲長呼,身子突然向前飛了出去,拍的一聲,摔在三丈以外,扭動了幾下,隨即俯伏在地,一動也不動了。旁觀眾人齊聲驚呼,虛竹更是嚇得心中怦怦亂跳,急忙搶上前去,扶起玄難,慧方等諸僧也一齊趕到。看玄難時,只見他雙目圓睜,臉現憤怒之色,但呼吸已停,竟已斃命。虛竹驚叫:「師伯祖,師伯祖!你怎麼了?」突見人影一晃,蘇星河從東南角上疾竄而至。臉上滿是惶惑的神情,道:「似乎有人在後橫加暗算,但這人身法好快,竟是沒能見到他的影子!」抓起玄難的手脈一按,皺眉道:「玄難大師功力已失,在旁人暗算之下,全無抵禦之方,竟爾圓寂了。」
虛竹想起他在木屋中詭秘的笑容,怒道:「聰辯先生,你實說來,到底我師伯祖如何會死?這不是你有意陷害麼?」蘇星河噗的一聲,雙膝跪地,說道:「啟稟掌門人,蘇星河決不敢陷掌門人於不義。玄難大師突然圓寂,確是有人暗中加害。」虛竹道:「你在那屋中古里古怪的奸笑,那是什麼緣故?」蘇星河驚道:「我笑了麼?我笑了麼?掌門人,你可得千萬小心,有人……」一句話沒說完,突然住口,臉上又現出詭秘之極的笑容。薛慕華大叫:「師父!」忙從懷中取出一瓶解毒靈丸,急速拔開瓶塞,倒了三粒藥丸在手,塞入蘇星河的口中,但蘇星河早已氣絕,解毒藥丸停在他的口裡,再難咽下。薛慕華放聲大哭,說道:「師父被丁春秋下毒害死了!丁春秋這惡賊……」說到這裡,已是泣不成聲。康廣陵撲向蘇星河身上,薛慕華左手探出,抓住大師兄的後心,將他扯了過來,哭道:「碰……碰不得。」康廣陵的武功本來遠較薛慕華為高,但「函谷八友」之中,僅薛慕華一人平安無恙,是以一抓之下,康賡陵全然難以抗拒。范百齡、李傀儡、阿碧等人一齊圍在蘇星河身旁,無不又悲又怒。
康廣陵跟隨蘇星河日久,深悉本門的規矩,初時見師父向虛竹跪倒,口稱「掌門人」,已是猜中了八九,再凝神向他手指審視,果見戴著一枚黑鐵指環,便道:「眾位師弟,阿碧,隨我參見本派新任掌門師叔。」說著在虛竹面前一跪,磕下頭去。范百齡等一怔之下,均已省悟,便也一一磕頭。虛竹心亂如麻,說道:「這奸賊害死了我師伯祖,又害了你們的師父。」康廣陵道:「報仇誅奸,全憑掌門師叔主持大計。」虛竹本是個從未見過世面的小和尚,說到武功見識,名位聲望,眼前這些人個個在他之上,但這時禍起頃刻,已顧不到推辭掌門人之位。蘇星河之死固然令他極為難過,而玄難的突然圓寂,更是令他傍徨失措。這陡下暗算的奸人不遲不早,偏偏選了自己在玄難腦門上一擊之時下手,在旁人看來,都道是自己打死了師伯祖,倘不查個水落石出,以後如何為人?他腦海之中,只是轉著這樣的念頭:「非為師伯祖復仇不可,非為聰辯先生復仇不可,非為屋中的老人復仇不可!」他口中大聲叫了出來:「非殺了丁春秋這老賊不可。」康廣陵又磕下頭去,說道:「掌門師叔答應誅奸,為我等師父報仇,眾師侄同感大恩大德。」范百齡、薛慕華等也一起磕頭。虛竹忙跪下還禮,道:「不敢,不敢,眾位請起。」康廣陵道:「師叔,小侄有事稟告,此處人多不便,請到屋中,由小侄面陳。」虛竹道:「好!」站起身來。眾人也都站起。虛竹跟著康廣陵,正要走入屋中,范百齡道:「且慢!師父在這屋內中了丁老賊的毒手,掌門師叔和大師兄還是別再進去的好,這老賊詭計多端,防不勝防。」康廣陵點頭道:「此言甚是!掌門師叔萬金之體,不能再冒此險。」薛慕華道:「兩位便在此處說話好了。咱們在四邊察看,以防老賊再使什麼詭計。」說著首先走了開去,其餘張阿三、李傀儡等也都走到十餘丈外,其實說來可憐,這些人除了薛慕華外,不是功力消散,便是身受重傷,倘若丁春秋前來襲擊,除了出聲示警之外,實無防禦之力。慕容復、鄧百川等都是江湖中人,見他們自己本派的師弟都遠遠避開,當然不會去旁聽他們的隱秘,也都走向一旁。
康廣陵道:「師權……」虛竹道:「我不是你師叔,也不是你們的什麼掌門人,我是少林寺的和尚,跟你『逍遙派』全不相干。」康廣陵道:「師叔,你何必不認?『逍遙派』的名字,若不是本門中人,外人是決計聽不到的,倘若旁人有意或是無意的聽了去,本門的規矩是立殺無赦,縱使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殺之滅口。」虛竹暗自打了個寒噤,心道:「這規矩太也邪門。如此一來,倘若我不答應投入他們的門派,他們便要殺我了?」康廣陵又道:「師叔適才替大伙兒治傷的手法,正是本派的嫡傳內功。師叔如何投入本派,何時得到太師父的心傳,小侄不敢多問,倘若是家師代師收徒,代傳掌門人給你,亦末可知,總而言之,本派的『逍遙神仙環』是戴在師叔手指之上,家師臨死之時又稱你為『掌門人』,師叔不必再行推託。」在康廣陵想來,太師父在三十年前就已披丁春秋害死,虛竹不過二十一二歲年紀,無論如何不會是太師父生前親收的弟子,說不定太師父生前立下規矩:「凡是破解得玲瓏棋局,便算他的弟子。」又或許是蘇星河代師收徒,武林中亦是頗有前例。他既為小輩,便不敢多問。
虛竹向左右首瞧了一眼,見慧方等人正自抬了玄難的屍身,走向一旁,又見蘇星河的屍身仍是直挺挺的跪在地下,臉上露出詭秘的笑容,心中一酸。說道:「這些事情,一時也說不清楚,當務之急,是如何殺了丁春秋,為你師父和我師伯祖報仇雪恨,為世上除一大害。老前輩……」康廣陵聽他稱自己為「老前蜚」,急忙跪下,道:「師叔不可如此稱呼,太也折殺小侄了!」虛竹皺眉道:「好,你快請起。」康廣陵這才站起。虛竹心下盤算:「要誅滅丁春秋,用少林派的武功是決計不行的,自己埋頭苦練,這一生一世來必能練到師伯、玄難大師般的造詣,即使終於學到了,仍是不能擋星宿老怪之一擊,何況那也是在五六十年之後,其時丁春秋早死,報仇雪恨,再也不必說起。要殺丁春秋,只有練逍遙派的武功。」便道:「老前輩……」他這三字一出口,康廣陵又是噗的一聲跪倒。虛竹道:「我忘了,不要如此叫你便是,快起來。」取出那老人給他的捲軸,展了開來,道:「你師父叫我憑此捲軸,去設法學習武功,用來誅卻丁春秋。」康廣陵看了看畫中的古裝美女,搖頭道:「小侄不明其中道理,師叔還是妥為收藏,別給外人瞧見了。家師生前既如此說,務請師叔看在家師慘死的份上,依言而行。小侄要稟告師叔的是,家師所中之毒,叫做『三笑逍遙散』。此毒中於無形,只是中毒之初,臉上現出古怪的笑容,中毒者自己卻並不知道,笑到第三笑上,隨即氣絕身亡。」
虛竹低頭道:「說也慚愧,尊師中毒之初,臉上現出神秘莫側之笑容,在下以小人之心,妄加猜度,還道尊師不懷善意,若是當時坦誠相詢,尊師立加救治,便不致到這步田地了。」康廣陵搖頭道:「這『三笑逍遙散』一中在身上,便難解救。丁老賊在武林中所以能橫行無忌,這『三笑逍遙散』也是原因之一。人家都知道『化功大法』的名頭,只因為中了『化功大法』功力雖失,尚得留下一條性命來廣為傳播,一中『三笑逍遙散』,卻是一瞑不視了。」虛竹點頭道:「這劇毒當真歹毒無比,只是當時我便站在尊師身旁,沒絲毫察覺丁老賊如何下毒,那是我武功平庸,見識淺薄,這也罷了。可是丁老賊怎麼沒向我下手,饒過了我一條小命?」康廣陵道:「想來他嫌你本事低微,不屑下毒。」康廣陵論年紀是「函谷八友」中的老大,可是十分的不通世故,虛竹雖是掌門師叔,他說話時卻仍是直言無隱,想到什麼便說什麼,跟著又道:「掌門師叔,我瞧你年紀輕輕,能有多大本領?治傷療毒之法雖好,那也是我師父教你的,算不了什麼,丁老怪自然不將你瞧在眼裡。」他忽然想到,這麼說未免不大客氣,忙又加上幾句:「掌門師叔,我這麼說老實話,或許你會見怪,但就算你要見怪,我還是覺得你武功恐怕不大高明。」 虛竹道:「你說得一點不錯,我武功低微之極,丁老賊……罪過罪過,小僧口出罵人的言語,不似佛門弟子……那丁春秋確是不屑殺我。」康廣陵道:「師叔,這就是你的不是了。逍遙派非佛非道,獨往獨來,何等的逍遙自在?你是本派掌門,乘早脫了袈裟,留起頭髮,娶他十七八個姑娘做老婆。還管他什麼佛門不佛門?什麼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他說一句,虛竹念一句「阿彌陀佛」,待他說完,虛竹道:「在我面前,再也休出這等褻瀆我佛的言語。你有話要跟我說,到底要說什麼?」康廣陵道:「啊喲,你瞧我真是老胡塗了,說了半天,還沒說到正題。掌門師叔,將來你年紀大了,可干萬別學上我這毛病才好。你這張畫中的天山童姥最不喜歡人家囉唆嘮叨,當年太師父……哎唷,這件事說不得,我一時口松,險些走漏了消息。幸虧你是本門掌門人,倒還不要緊,倘若是外人,那便糟了。」虛竹道:「什麼天山童姥?畫中這個美女,不是那位王姑娘麼?」康廣陵道:「掌門人問到,師侄不敢隱瞞,畫中這位美女,她是姓童,當然不是王姑娘。這位童姥姥,見了我也叫小娃娃哩。其餘的事,求求你不要問了,因為你一問,我是非答不可,但答將起來,卻是十分尷尬,非常的不好意思。」
虛竹道:「好,我不問便是,你還有什麼話說?」康廣陵道:「糟糕,糟糕,說到現下,還是沒有正題,真是該死。掌門師叔,我是要求你兩件事,請你恩准。」虛竹道:「什麼事要我准許,那可不敢當了。」康廣陵道:「唉!本門中的大事,若不求掌門准許,卻又求誰去?第一件事,咱們師兄弟八人,當年被師父逐出門牆,那也不是咱們犯了什麼過失,而是師父怕丁老賊對咱們加害,又不忍將咱們八人刺聾耳朵,割斷舌頭,這才出此下策。師父今日是收回成命了,又叫咱們重入師門,只是沒稟明掌門人,沒行過大禮,還算不得是本門的正式弟子,所以要掌門人全言許諾。否則咱們八人倒死還是無門無派的孤魂野鬼,在武林中抬不起頭來,這滋味可不好受。」虛竹心想:「若是自己不承是掌門人,這老兒纏夾不清,不知要糾纏到幾時,只有先答應了再說。」便道:「尊師既然許你們重列門牆,你們自然是回入師門了,還擔心什麼?」康廣陵大喜,回頭大叫:「眾位師弟師妹,掌門師叔已經允諾咱們重回師門了!」
「函谷八友」中的其餘七人一聽,都是十分歡喜,當下老二棋迷范百齡、老三書呆子茍讀、老四丹青名手吳領軍、老五閻王敵薛慕華、老六巧匠張阿三、老七蒔花少婦石清露、老八愛唱戲的李傀儡,一齊過來,向掌門師叔叩謝。虛竹極是尷尬,眼見每一件事情,都是教自己這個「掌門師叔」的名位深陷一步,敲釘轉腳,越來越是不易擺脫。慧鏡、慧樹、慧方、慧文等六位師伯師叔都是怔在附近,自己是名門正宗的少林弟子,卻去當什麼邪門外道的掌門人,那不是荒唐之極麼?他見范百齡等都是喜極而泣,自己若對「掌門人」的名位提出異議,又不免大煞風景。他無可奈何,只有搖頭苦笑。康廣陵又招手道:「阿碧,過來叩請師叔祖。」阿碧走近身來,盈盈拜倒。虛竹連連搖手,道:「姑娘不可多禮。」康廣陵道:「師叔,我向你求懇的第二件事,是求你替我領回這個小妮子。」虛竹奇道:「怎麼領回這位姑娘?」康廣陵道:「我這個小徒兒拜入我門下不久,就為了躲避仇家,託庇於姑蘇慕容氏府上,做一個丫鬟,這幾年來,可也委曲了她啦。現下一來她年紀大了,二來咱八兄弟聚會,大伙兒追隨師叔,要為師父報仇雪恨,阿碧也該出一分力。再說,她仇家若是尋來,我們此刻已無後顧之憂,不怕再累及師父,合力與之一拼便是。所以請師叔去和慕容公子道一聲,放了她出來。」虛竹遲疑道:「非要小僧去說不可麼?」康廣陵道:「掌門師叔面子大得多,說出口去,慕容公子不便駁回。」虛竹向阿碧道:「姑娘意下如何?」
阿碧頗以為奇,道:「師父既如此說,弟子自當遵從師命。公子向來待弟子極好,不當是丫鬟看待,只要師叔祖一提,公子當無不允之理。」虛竹道:「嗯!」回過頭來,待要去和慕容復說,卻見慕容復、段譽、王玉燕、慧字六僧,以及玄難等都已不見,這嶺上松林之中,就剩下他逍遙派三代的十人。虛竹道:「咦?他們到哪裡去了?」吳領軍道:「慕容公子和少林派眾高僧見咱們談論不休,都已各自去了!」虛竹道:「哎唷!」發足便追了下去,他是要追上慧鏡等人,同回少林,向受業師父請示行止。他心下焦急,奔得極快,疾跑了半個時辰,越走越快,始終沒見到慧字六僧。他愈是彷徨失措,愈是奔跑得快,哪知道他自從得了逍遙老人的七十年神功之後,奔行之速,疾逾駿馬。剛一下嶺便已過了慧字六僧的頭。他只道慧字六僧在前,拚命追趕,殊不知匆匆之際,在山坳轉角處沒見到六僧,幾個起落便遠遠將他們拋在後面。慧字六僧抬著玄難的屍身,卻看到他的背影一晃而過,神速無比。六僧相顧駭然,不明其中道理,只有護送玄難的法體下山,尋到一家廟宇之後,將其屍身火化,再到柳宗鎮薛神醫家中,火化玄痛的屍身,將二位高僧的骨灰罈,送回少林寺。
虛竹一直跑到傍晚,亦不見慧字六僧的蹤跡,心下好生奇怪,猜想是走岔了道,重行回頭奔行二十餘里,向途人打聽,誰都沒見到六個和尚,眼看天黑,他腹中飢餓,走到一處鎮甸的飯店之中,坐下來要了一碗素麵。那素麵一時未能煮起,虛竹雙目不住向著店外人道東張西望,忽聽得身旁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大師父,你可是在等什麼人麼?」虛竹探頭一看,只見西首靠窗的一個座頭之上,坐著一個青衫少年。這少年秀眉星目,皮色白淨相貌極美,正自笑吟吟的望著他,約摸十七八歲年紀。虛竹道:「正是!小相公,你可看見有六個和尚經過麼?」那少年道:「六個和尚是沒有看見,一個和尚倒看見的。」虛竹道:「嗯,一個和尚,相公在何處見他。」那少年道:「便在這家飯店中見他。」 虛竹心想:「一個和尚,那便不是慧方師伯他們一干人了,但既是僧人,說不定也能打聽到一些消息。」又問道:「不知那僧人是何等模樣?多大年紀?往何方而去?」那少年相公微笑道:「這位大師父高額大耳,闊口厚唇,鼻孔朝天,約摸二十三四歲年紀,他是在這飯店之中等吃兩碗素麵,尚未動身。」虛竹哈哈一笑,道:「小相公原來見的是我。」那少年道:「相公便是相公,為什麼要加一個『小』字?我只叫你和尚,可不叫你作小和尚。」這少年說來聲音嬌嫩,極是清脆動聽。虛竹道:「是,該當叫你相公才是。」說話之間,店仆端上兩碗素麵。虛竹道:「相公,小僧要吃麵了。」那少年道:「青菜蘑菇,沒點油水,有什麼好吃?來來來,你到我這裡來,我請你吃白肉,吃燒雞。」虛竹道:「罪過,罪過。小僧這一生之中,從未碰過葷腥,相公請便。」說著側過身子,自行吃麵,連那少年吃肉吃雞的情狀也不願多看。
他肚中甚飢,片到間便吃了大半碗面,忽聽得那少年叫道:「咦,這是什麼?」虛竹轉過頭去,只見那少年右手拿起一隻羹匙,舀了一匙羹湯正送入口中,突然間發見了什麼奇異物件,那羹匙離口約有半尺,便停住了,左手向前一伸,在桌上檢起一樣物事。那少年站起身來,一手平端羹匙,一手捏著那件物事,走到虛竹身旁,道:「和尚,你瞧這蟲兒奇不奇怪?」虛竹一看,只見他手中捏住的,原來是一枚黑色的小小甲蟲。這種黑甲蟲到處都有,實在不是什麼奇物,心想:「這位少年相公必是初次出門,平時養尊處優,以致見了這種小甲蟲也覺奇怪。」便道:「不知有何奇處?」那少年道:「你瞧它的殼兒是硬的,烏亮光澤,像是塗了一層油一般。」虛竹道:「嗯,一般甲蟲,都是如此。那少年道:「是麼?」將那甲蟲丟在地下,一腳踏死,回到自己座頭。虛竹嘆道:「罪過,罪過!」重又低頭吃麵。 想是他整日未曾吃過東西,所以這碗面吃來十分香甜,連麵湯也喝了個碗底朝天,他拿過第二碗面來,舉箸欲食,那少年突然間哈哈大笑,說道:「和尚,我道你是個嚴守清規戒律的好和尚,豈知卻是個口是心非的假正經。」虛竹道:「我怎麼口是心非了?」那少年道:「你說這一生之中從未碰過葷腥,這一碗雞湯麵,怎麼卻又吃得如此津津有味。」虛竹道:「相公開玩笑了。這明明是碗青菜蘑菇面,何來雞湯,我關照過店伙,是半點葷腥也不能落的。」那少年微笑道:「你口中說不茹葷腥,可是一喝到雞湯,便咂嘴搭舌的,可不知喝得有多香甜。和尚,我在那碗面中,也給你加上一羹匙雞湯吧!」說著伸羹匙在面前盛燒雞的碗中,舀上一匙湯,站起身來。虛竹大吃一驚,道:「你……你……你剛才……已經……」那少年笑道:「是啊,剛才我在那碗面中,給你上了一羹匙雞湯,你難道沒瞧見?啊喲,和尚!你快快閉上眼睛,裝作不知,我在你面中加上一羹匙雞湯,包你好吃得多,反正不是你自己所加的,如來佛祖也不會怪你。」虛竹又驚又怒,才知他捉住個小甲蟲來給自己看,乃是聲東擊西,引開自己的目光,卻乘機將一羹匙雞湯,倒在面中,想起喝那麵湯之時,確是覺得味道加倍的鮮美,只是一生之中從來沒喝過雞湯,便不知這是雞湯的滋味,現下雞湯已喝入了肚中,那便如何是好?是不是該當嘔了出來,一時之間彷徨無計,那少年道:「和尚,你要找的六個和尚,這不是來了麼?」說著向門外一指。虛竹心頭一喜,搶到門首向道上瞧去時,東邊西邊,那是一個人影也不見。他知又是受了這少年欺騙,心頭老大不高興,只是出家人不可嗔怒,他強自忍耐,一聲不響,回頭又來吃麵。
虛竹心道:「這位小相公年紀輕輕,偏生愛跟我惡作劇。」常下提起筷子,風捲殘雲的又吃了大半碗面,突然之間,牙齒間咬到一塊滑膩膩的異物,他一驚之下,忙向碗中看時,只見麵條之中夾著一大片肥肉,卻有半片已被咬去,顯然是給自己吃了下去。虛竹將筷子往桌上一拍,叫道:「苦也,苦也!」那少年又道:「和尚,這肥肉不好吃麼?怎麼叫苦起來?」虛竹怒道:「你騙我到門口去看人,卻在我碗底放了塊肥肉。我……我……二十三年之中,從未沾半點葷腥,我……我可毀在你手裡啦!」 那少年微微一笑,說:「這肥肉的滋味,豈不是勝過青菜豆腐十倍?你從前不吃,可真是傻得緊了。」虛竹站起身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忽聽得門外人聲喧擾,有許多人走向飯店而來。他一瞥之間,只見這群人竟是星宿派群弟子,暗叫:「啊喲,不好,給星宿老怪捉到,我命休矣!」急忙搶向後進,想要逃了出去。豈知推開門踏了進去,竟是一間臥房。要知小市場上的小飯店,房舍有限,主人臥房便和做生意的客堂相連,虛竹想要縮腳出來,只聽得身後行人叫:「店家,店家,快拿酒肉來!」那些星宿派弟子已進客堂。虛竹不敢退出,只得輕輕將門掩上了。忽聽得一人的聲音道:「給這胖和尚找個地方睡睡。」正是丁春秋的聲音。一名星宿派弟子道:「是!」腳步沉重,便走向臥房而來。虛竹大驚,無計可施,身子一矮,鑽入了床底。他腦袋鑽入床底,和什麼東西碰了一下,一個聲音低聲驚呼:「啊!」原來床底已先躲了一人。虛竹更是大吃一驚,待要退出,那星宿弟子已抱了三淨走進臥房,將他沉重的身子放在床上,又退了出去。只聽身旁那人在他耳畔道:「和尚,肥肉好吃麼?你怕什麼?」原來便是那少年相公。虛竹心想:「你身子倒也敏捷,還比我先躲入床底。」低聲道:「外面來的是一批六個人,相公千萬不可作聲。」那少年道:「你怎知他們是大惡人?」
虛竹道:「我認得他們。這些人殺人不眨眼,可不是玩的。」那少年正要叫他禁聲,突然之間,躺在床上的三淨大聲叫嚷起來:「床底下有人哪,床底下有人哪!」虛竹和那少年都是大驚,同時從床底下竄了出來,只見丁春秋站在門口,微微冷笑,臉上神情又是得意,又是狠毒。那少年臉色一變,跪了下去,說道:「師父!」丁春秋笑道:「好極,好極,好極!拿來。」那少年道:「我沒帶在身邊!」丁春秋道:「在哪裡?」那少年道:「在遼國南京城中。」丁春秋目露凶光,道:「你到此刻還想騙我?我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少年道:「弟子不敢欺騙師父。」丁春秋目光掃向虛竹,問那少年道:「你怎麼跟她在一起了?」 那少年道:「剛才在這店中相遇的。」丁春秋哼的一聲,道:「撒謊,撒謊!」狠狠的看了他二人兩眼,又回了出去。四名星宿派弟子搶進房來,圍住了二人。虛竹又驚又悔,道:「呸,原來你也是星宿派的弟子!」那少年道:「都是你不好,還說我呢!」一名身材高高的星宿弟子道:「師妹,別來好麼?」他語氣甚是輕薄,一副幸災樂禍的神氣。虛竹奇道:「什麼?你……你……」那少年呸了一聲,道:「你這笨和尚,臭和尚!我當然是女子,難道你一直瞧不出來?」原來這個少年,便是阿紫喬裝改份。她在遼國南京城中住得久了,雖然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但她生性好動,日久生厭,蕭峰公務忙碌,又不能日日陪她打獵玩耍,有一日心下煩悶,便即不告而別,又闖到中原來。她到處遊蕩,也是湊巧,這日竟和虛竹及丁春秋同時遇上了。[2]
創作背景
《天龍八部》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部分內容曾由倪匡代筆撰寫)。故事背景設定在宋哲宗時期。金庸在《天龍八部》書前「釋名」部分中說:「本書故事發生於北宋哲宗元祐、紹聖年間,公元1094年前後。」書中對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進行了杜撰和改造。在創作《天龍八部》時,金庸對民族矛盾及民族國家之間的衝突,有了新的思想認識和新的處理方式,即不再局限於狹隘的「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而是升華至中華民族的整體利益的考慮,更多的傾向於和平主義和民族的和睦與團結,從而超越了狹隘的民族矛盾,對戰爭與和平有了嶄新的思考。
作者簡介
金庸,男,生於中國 浙江省 海寧縣 袁花鎮。1929年5月入讀家鄉海寧縣袁花鎮小學,先就讀於浙江省嘉興市第一中學(嘉興一中),為寫諷刺訓導主任的文章被開除,轉學去了衢州。1942年自浙江省衢州中學畢業,1944年考入中央政治大學外交系,1946年赴上海東吳法學院修習國際法課程。 1948年,畢業於上海東吳大學法學院,並被調往《大公報》香港分社 。1952年調入《新晚報》編輯副刊,並寫出《絕代佳人》《蘭花花》等電影劇本。 自1955年的《書劍恩仇錄》開始至1972年的《鹿鼎記》正式封筆,他共創作了十五部長、中、短篇小說。其作品內容豐富,情節跌宕起伏,有豪俠氣概,有兒女柔腸,有奇招異法,凡此種種,引人入勝。曾被多次拍攝、製作成影視作品、電腦遊戲,對當代青年的影響極其廣泛。他也曾以林歡作筆名,為長城電影公司編寫劇本,更曾合作導演過兩部電影,也曾以姚馥蘭為筆名撰寫電影評論。
早年在香港 《大公報》、《新晚報》和長城電影公司任職。後創辦香港《明報》、新加坡《新明日報》和馬來西亞《新明日報》等,形成《明報》集團公司。查良鏞先生五十年代中期起應報社之約,開始寫作連載性的武俠小說。到七十年代初寫完《鹿鼎記》而封筆,共完成了十五部。他曾用其中十四部書名的第一個字串在一起,編成「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的對聯。 他的小說既繼承了傳統白話小說的語言風格,又對舊式武俠小說從思想內容到藝術手法作了全面的革新。這些作品以古代生活為題材,卻體現出現代精神,同時富有深厚的文化內涵,因而贏得億萬讀者的喜愛,達到雅俗共賞的境界。金庸不僅是傑出的小說大師,同時又是一位出色的社評家。他寫有近兩萬篇社評、短評,切中時弊,筆鋒雄健犀利,產生了很大影響,曾被人讚譽為「亞洲第一社評家」。當代武俠小說作家、新聞學家、企業家、政治評論家、社會活動家,被譽為「香港四大才子」之一,與古龍、梁羽生、溫瑞安並稱為中國武俠小說四大宗師。
1985年起,歷任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政治體制小組負責人之一,基本法諮詢委員會執行委員會委員,以及香港特別行政區籌備委員會委員。1994年,受聘北京大學名譽教授 。2000年,獲得大紫荊勳章。2007年,出任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榮譽教授 。2009年9月,被聘為中國作協第七屆全國委員會名譽副主席 ;同年榮獲2008影響世界華人終身成就獎 。2010年,獲得劍橋大學哲學博士學位 。2018年10月30日,在中國香港逝世,享年94歲。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