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龍八部·第十三章 深懷厚恩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天龍八部·第十三章 深懷厚恩出自《天龍八部》,《天龍八部》是中國現代作家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這部小說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前後共有三版,在2005年第三版中經歷6稿修訂,結局改動較大。
這部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其故事之離奇曲折、涉及人物之眾多、歷史背景之廣泛、武俠戰役之龐大、想象力之豐富當屬「金書」之最。作品風格宏偉悲壯,是一部寫盡人性、悲劇色彩濃厚的史詩巨著。 [1]
正文
她雖打了段譽一記耳光,身子卻仍是躺在他的懷裡,一時無力掙扎躍起。段譽撫著自己臉頰,笑道:「你動不動便打人,世上哪有如你這般橫蠻的女子?」他臉色突轉陰沉,道:「南海鱷神呢?他不在這裡等我麼?」木婉清道:「人家已等了你七日七夜,還不夠麼?他走啦。」段譽登時神采煥發,大喜道:「妙極。妙極!我正好生擔心。他若迫我拜他為師,那便不知如何是好了。」木婉清道:「你既不願做他徒兒,又到這兒來幹麼?」段譽道:「咦!你落在他手中,我若不來,他定要為難於你,我心中何忍?」木婉清心頭一甜,又道:「哼!你這人良心壞極,我恨不得一劍殺了你。幹麼你遲不來,早不來,等他走了,你到了幫手,這才來充好人?這七天七晚之中,你又不來尋我?」段譽嘆了口氣,道:「我一直為人所制,動彈不得,日夜牽掛著你,真是焦急死了,我一得脫手,立即趕來。木姑娘,你傷處痊好了麼?那惡人沒……沒欺侮你麼?」
木婉清嗔道:「我是你什麼人?還是木姑娘長、木姑娘短的叫我。」段譽見她一發嬌嗔,更增三分麗色,這七日來確是牽記得她好苦,雙臂一緊,道:「婉清,婉清!我這樣叫你好不好?」說著低下頭去,待要吻她嘴唇。木婉清「啊」的一聲,滿臉飛紅的跳將起來,道:「有旁人在這兒,你、你……怎麼可以?噫!那些人呢?」四周一看,只見那寬袍客和漁樵耕讀四人都已影蹤不見,周圍一個人也無。段譽道:「有誰在這裡?是南海鱷神麼?」眼光中又流露出驚恐之色。木婉清問道:「你來了有多久啦?」段譽道:「剛只一會兒。我上得峰來,見你暈倒在地,此外一個人也沒有。婉清,咱們快走,莫要給南海鱷神追上來。」木婉清道:「好!」自言自語的道:「真是奇怪,怎麼片刻間走得乾乾淨淨。」
忽聽得岩石後一人長聲吟道:「仗劍行千里,微軀敢一言。曾為大梁客,不負信陵恩。」高吟聲中,轉出一個人來,正是那一手持扇,一手執書的那個書生。段譽喜叫:「朱兄!」那書生將書扇放入懷中,搶前兩步,揖了下去,喜道:「公子爺,天幸你安然無恙,剛才這位姑娘的這幾句話,真唬得咱們魂不附體。」段譽還了—禮,道:「原來你們已見過了?你……你怎麼到這兒來啦?真是巧極。」那書生微笑道:「咱四兄弟奉命來接公子爺回去,倒不是巧合。公子爺,你也忒地大膽,孤身闖蕩江湖。咱們尋到了馬五德家中,又趕到無量山來,這幾日可教咱們擔心得夠了。」段譽笑道:「我也吃了不少苦頭。伯父和爹爹大發脾氣了,是不是?」那書生道:「那自然是很不高興了。不過咱們出來之時,兩位爺台脾氣是發過了,這幾日定是掛念得緊。後來善闡侯得到四大惡人同來大理的訊息,生怕公子爺撞上了他們,親自趕了出來。」 段譽皺眉道:「什麼四大惡人?高叔叔也來尋我了麼?這如何過意得去?他人呢?」那書生道:「適才咱們都在這兒,高侯爺出手趕走了一個惡女人,聽到公子爺的叫聲,他們都放了心,命我在這兒等候公子爺。他們追蹤那惡女人去了,公子爺,咱們這就回府去,免得兩位爺台多有牽掛。」段譽道:「原來你……你一直是在這兒。」想到自己與木婉清言行親密,都給他瞧見聽見了,不禁滿臉通紅。那書生道:「適才我在岩石之後,誦讀王昌齡的一首五絕,『仗劍行千里,微軀敢一言,曾為大梁客,不負信陵恩。』寥寥二十字之中,倜儻慷慨,真乃令人傾倒。」說著從懷中取出那捲書來,正是《王昌齡集》。段譽點頭道:「是了。王昌齡雖以七絕見稱,五絕似非其長。但這一首果是佳作,那一首《送郭司倉》,不也綢繆雅致麼?」 段譽隨即高吟道:「映門准水綠,留騎主人心。明月隨良椽,春潮夜夜深。」那書生一揖到地,說道:「多謝公子。」原來段譽和木婉清適才一番親密之狀,纏綿之意,那書生盡皆知聞,只是見段譽臉嫩害羞,故意用王昌齡的詩句岔開了。他所引「曾為大梁客」,自當如候嬴、朱亥一般,以死相報公子。段譽所引王昌齡這四句詩,卻是表示為主人者對蜀吏深情誠厚相待。兩人相視一笑,莫逆於心。木婉清不通詩書,心道:「這書呆子忘了身在何處,一談到詩文,便這般津津有味。」
段譽轉過身來,說道:「木……木姑娘,這位朱丹臣朱四哥,是我最好的朋友。」朱丹臣上前恭恭敬敬的行禮,說:「朱丹臣參見姑娘。」木婉清還了一禮,見他對己恭謹,心下甚喜,說道:「朱四哥,難得你這般和氣,適才那幾位可就兇狠得緊。」朱丹臣笑道:「我那三位兄長聽到公子爺的噩耗,心下焦急,以致出言無狀,姑娘恕罪則個。」心中卻想:「近年來頗聞『香藥叉』的惡名,沒想到竟是如此艷麗桃李的一位人物。公子爺年輕,不知江湖險惡,別要惑於美色,鬧了個身敗名裂。」他城府甚深,對木婉清雖是暗中戒備,臉上卻是不動聲色,笑嘻嘻的道:「兩位爺台掛念公子,公子何不即回府去?木姑娘若無要事,也請到公子府上作客,盤桓數日。」他自忖一己之力,對付不了木婉清,而段譽聽得邀她同歸,想必樂意。段譽躊躇道:「我怎……怎麼對伯父、爹爹說?」木婉清紅暈上臉,轉過了頭。 朱丹臣又道:「在下聽說那四大惡人武功甚高,適才善闡侯雖是逐退了葉二娘,那也是攻其無備,帶著三分僥倖。公子爺千金之體,不必身處險地,咱們快些走吧。」段譽想起南海鱷神的兇惡情狀,也是不寒而慄,點頭道:「好,咱們就走。朱四哥,對頭既然厲害,你還是去幫高叔叔吧。我陪同木姑娘回家去,」朱丹臣笑道:「好容易找到了公子爺,在下自當護送公子回府。木姑娘武功卓絕,在下早就欽仰,只是瞧姑娘神情,似乎受傷後未曾復元,途中若邂逅強敵,多有未便,還是讓在下稍效棉薄的為是。」木婉清哼了一聲,道:「你跟我說話,不用嘰哩咕嚕的掉書包,我是個山野女子,沒念過書。你文縐縐的話哪,我只懂得一半。」朱丹臣笑道:「是,是!在下酸溜溜的積習難除,姑娘莫怪。」 段譽不願就此回家,但既給朱丹臣找到了,料想不回去也是不行,只有途中徐謀脫身之計,當下三人偕行下峰。木婉清一心想問他這七日七夜之中,到底到了何處,然朱丹臣便在近旁,說話諸多不便,只有強自忍耐。朱丹臣身上攜有乾糧,取出來分給兩人吃了。三人到得峰下,又行數里,只見大樹旁系看五匹駿馬,原來是採薪客等一行騎來的。朱丹臣走去牽過三匹,讓段譽與木婉清上了馬,自己這才上馬,跟隨在後。當晚三人在一處小客店中宿歇,分占三房。
木婉清關上房門,對著桌上一枝紅燭,支頤而坐,心中又喜又愁,思潮起伏:「段郎不顧危難,前來尋我,足見他對我情意深重。這幾天來我心中不斷痛罵他負心薄倖,那可是錯怪他了。瞧那朱丹臣對他如此恭謹,看來他不是富貴人家的弟子,便是武林世家中的小輩。我一個姑娘兒家,雖是與他訂下了婚姻,這般沒來由的跟著到他家裡,好不尷尬。似乎他伯父和爹爹待他很兇,若是對我輕視無禮,那便如何?哼哼,我放毒箭將他一古腦兒都射死了,只留段郎一個。」正想到凶野處,忽聽得窗上發出兩下輕輕彈擊之聲。 木婉清左手一揚,煽滅了燭火,只聽得窗外段譽的聲音說道:「是我。」木婉清聽到他深夜來到房外,一顆心怦怦亂跳,黑暗中只覺雙頰發燒,低聲問:「幹什麼?」語聲甚是乾澀。段譽道:「你開了窗子,我跟你說。」木婉清道:「我不開。」她一身高強武藝,但這時居然怕起這個文弱書生來,自己也覺奇怪。段譽不明白她為什麼不肯開窗,道:「那麼你快出來,咱們趕緊得走。」木婉清一奇,伸指刺破窗紙,問道:「為什麼?」段譽道:「朱四哥睡著了,別驚醒了他。我不願回家去。」木婉清大喜,她本在擔心見著段譽的父母,自己事事應付不來,當下輕輕推開窗子,跳了出去。段譽低聲道:「我去牽馬。」木婉清搖了搖手,伸臂托住他腰,提氣一縱,上了牆頭,隨即輕輕躍到牆外,低聲道:「馬蹄聲一響,你朱四哥便知道了。」段譽低聲笑道:「多虧你想得周到。」 兩人手攜著手,徑向東行,走出了數里,並未聽到有人追來,這才放心,木婉清道:「你幹麼不願回家?」段譽道:「我這一回家,伯父和爹爹一定關著我,再也不能出來。只怕再見你一面也是不易。」木婉清心中甜甜的,甚是喜歡,道:「不到他家去最好,從此咱兩人浪蕩江湖,豈不逍遙快活?咱們這會兒到哪裡去?」段譽道:「第一別讓朱四哥、高叔叔他們追到。第二須得躲開那南海鱷神。」木婉清點頭道:「不錯。咱們往西北方去,最好是找個鄉下人家,先避避風頭,躲他個十天半月,待我背上的傷全好,那就什麼都不怕了。」當下兩人邁開大步,向西北方急行,路上也不敢逗留說話,只盼離無量山越遠越好。
行到天明,木婉清道:「我仇家甚多,白天趕道,惹人眼目,咱們得找個歇宿之處。日間吃飯睡覺,晚上行路。」段譽於江湖上的事什麼也不懂,道:「任憑你拿主意便是。」木婉清道:「待會吃過飯後,你跟我說這七日七夜中到哪裡去了。若有半句虛言,小心你的……」一言未畢,忽然「咦」的一聲,只見前面柳蔭下系著三匹馬,一個人坐在石上,手中拿著一卷書,正自搖頭搖腦的吟哦,卻不是朱丹臣是誰?段譽也看見了,吃了一驚,拉著木婉清的手,急道:「快走!」木婉清心中雪亮,知道昨晚兩人悄悄逃走,全給朱丹臣見了,他料得段譽不會輕功,定然行走不快,辨明了二人去路,便乘馬繞道,攔在前路,當下皺眉道:「傻子,給他捉住了,還逃得了麼?」便迎將上去,笑道:「大清早在這兒讀書,興致好得緊。」 朱丹臣笑著點了點頭,向段譽道:「公子,你猜我在讀什麼詩?」跟著高聲吟道:「古木鳴寒鳥,空山啼夜猿,既傷千里目,還鶖九折魂。豈不憚艱險?深懷國士恩。季布無二諾,侯贏重一言。人生感意氣,功名誰復論。」段譽道:「這是魏徵的《述懷》吧?」朱丹臣笑道:「公子爺博覽群書,佩服佩服。」段譽懂得他引述這首詩的用意,意思說我半夜裡不辭艱險的追尋於你,只不過是受了你伯父和父親大恩,不敢有負託付而已。木婉清過去解下馬匹的韁繩,說道:「到大理去,不知咱們走的路對不對?」朱丹臣道:「左右無事,向東行也好,向西行也好,終究會到大理。」昨日他讓段譽乘坐三匹馬中腳力最佳的一匹,這時他卻拉到自己身邊,以防段木二人如果馳馬逃走,自己盡可追趕得上。 段譽上鞍後,縱馬向東行。朱丹臣怕他著惱,一路上跟他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些詩詞歌賦,段譽談得興高采烈,木婉清卻是一句話也插不進去。不久上了大路,行到午牌時分,三人在道旁一家小店中打尖,忽然人影一閃,門外走進一個又高又瘦的人來。 這高瘦漢子一坐,便伸拳在桌上一拍,大聲叫道:「打兩角酒,切兩斤熟牛肉,快,快!」木婉清不用看他形相,一聽他說話聲音有如金鐵相擦,支支難聽,便知是「窮凶極惡」雲中鶴到了。幸好她臉向里廂,沒與雲中鶴對面朝相,當即伸指在麵湯中一蘸,在桌上寫道:「第四惡人」。朱丹臣伸指寫道:「快走,不用等我。」木婉清一拉段譽的衣袖,兩人便走向內堂。雲中鶴來到店堂後,一直眼望大路,似在尋人,但他極是機靈,聽到身後有人走動,回頭一看,見到木婉清的背影剛在櫃壁後隱沒,喝道:「是誰?給我站住了!」離座而行,長臂伸出,便向木婉清背後抓來。
朱丹臣手中捧著一碗麵湯,叫聲:「啊呦!」假裝失手,一碗滾熱的麵湯夾臉向他潑了去。兩人相距既近,朱丹臣潑得又快,加之雲中鶴全沒想到這酸秀才模樣的人竟會突施暗算,小小店堂中實無回施餘地,總算他輕功已練到爐火純青之境,快速之極的半轉身子,一碗熱湯避開了半碗,餘下的半碗仍是潑到了他臉上,登時眼前模糊一片。他大怒之下,伸手向朱丹臣抓去,準擬抓他個破胸開膛,不料朱丹臣湯碗一脫手,隨手便掀起了桌子,桌上碗碟杯盤,一齊向雲中鶴飛了過去。噗的一聲響,雲中鶴五指插入桌面,碗碟之屬,隨著一股勁風直擊過來。
客店中倉卒遇敵,饒是他武功高強,也鬧了個手忙腳亂,急雲內勁布滿全身,那些碗碟之類撞將上去,一一反彈出來,全未損到他分毫,但汁水淋漓,不免狠費周章。只聽得門外馬蹄聲響,已有兩人乘馬向北馳去。雲中鶴伸袖抹去眼上的麵湯,猛覺風聲颯然,一物點向胸口要害。他吸一口氣,胸口徒然向後縮了半尺,左掌從空中直劈下來,反掌一抓,兩根手指已抓住了敵人點來的摺扇。朱丹臣這柄摺扇的扇骨以純鋼打就,乃是他自幼習練的兵刃,進退如風,雖見雲中鶴身手矯捷,但乘著他倉皇失措之際,或能一擊而中。不料雲中鶴非但避開了這一擊,反以兩根手指夾住扇骨。朱丹臣吃了一驚,急忙運勁還奪。以內力而論,朱丹臣還差著一籌,這一奪原本無法奏功,一件心愛的兵刃勢非落入敵人手中不可,幸好雲中鶴滿手淋淋漓漓的都是湯汁油膩,手指上一滑,拿捏不緊,竟被朱丹臣將扇子奪了回去。
這數招一過,朱丹臣已知敵人不但應變靈活,武功更是厲害,大叫:「使鈎杆的,使斧頭的,決堵住了門,竹篙子逃不走啦。」他曾聽「撫仙鈎徒」和「採薪客」說過,那晚與一個形如竹篙的人相遇,兩人合力,才勉強取勝,是以虛張聲勢的叫將起來。雲中鶴不知是計,心道:「糟糕,使鈎杆和斧頭的那兩個小子原來埋伏在外,我以一敵三,更非落敗不可。」當下無心戀戰,沖入後院,越牆而走。朱丹臣大叫:「竹篙子逃走啦,快追快追!」奔到門外,翻身上馬,追趕段譽去了。 段譽和木婉清馳出數里,便收韁緩行,過不多時,聽得馬蹄聲響,朱丹臣騎馬追來。兩人勒馬相候,正待詢問,木婉清忽道:「不好!那人追來了!」只見大道上一人一晃一飄,一條竹篙般冉冉而來。朱丹臣駭然道:「這人輕功如此了得。」揚鞭在段譽的坐騎臀上抽了一記,三匹馬十二隻馬蹄上下翻飛,絕塵而去,瞬時間又將雲中鶴遠遠拋在後面。奔了六七里,木婉清聽得坐騎氣喘甚急,只得拉慢,讓它透過一口氣來,但就這麼一停,雲中鶴又已追到。此人短程內的衝刺雖是不如馬匹,長力卻是綿綿不絕。朱丹臣知道自己的詭計已然被他識破,虛聲恫嚇已不管用,看來二十里路之內,非給他追及不可。
只要到得大理城去,天大的事情也不會怕,但這三匹馬越奔越慢,情勢越來越是危急,又奔出數里,段譽的坐騎突然前蹄一跪,將他摔了下來。木婉清飛身下鞍,搶了上去,不等段譽著地,已將他後心一把抓住,正好她的坐騎奔到身旁,她左手在馬鞍上一掀,帶著段譽一同躍上馬背。朱丹臣對她本來頗有惡感,但段譽這一墮馬,自己為了阻擋著敵人而遙遙在後,未及救援,幸得木婉清及時出手,不禁脫口叫道:「好身法!」 一聲甫畢,突然腦後風聲颯然,一件兵器襲了上來,朱丹臣回扇擋架,嗤的一聲響,將雲中鶴的銅抓格開。雲中鶴乘勢向下一拖,五根鋼鑄的手指只抓得馬臀上鮮血淋漓。那馬吃痛,一聲悲嘶,奔得反而更加快了,又將雲中鶴遠遠拋在後面。但這麼一來,一馬雙馱,一馬受傷,無論如何無法持久,朱丹臣和木婉清都是暗暗焦急,段譽卻不知事情兇險,問道:「婉清,這人很厲害麼?難道朱四哥打他不過?」木婉清搖頭道:「就是我聯同出手,也不管用。」她突然心生一計,道:「我假裝墮馬受傷,躺在地下不起來,冷不防射他兩箭,或許能夠得手。你騎了馬只管走,不用等待。」段譽大急,反轉雙手,左手勾住了她頭頸,右手抱住她腰,連道:「使不得,使不得!我不能讓你冒險!」木婉清羞得滿面通紅,嗔道:「呆子,快放開我。給朱四哥瞧在眼裡,成什麼樣子?」段譽一驚,道:「對不起!你別見怪。」木婉清道:「你是我丈夫,又有什麼對不起了?」
說話之間,又已遙遙望見雲中鶴冉冉而來。段譽回頭眺望,一斜眼間,只見木婉清柳眉深鎖,憂色甚深,不由得心中憐惜之情,油然而生,忽聽得木婉清「啊」的一聲低呼,只見朱丹臣連連揮手,催他們快逃,自己卻已躍下馬來,張開摺扇,攔在道中。不料雲中鶴一心要追上木婉清,陡然間斜刺里沖向道旁的田野之中,繞過了朱丹臣,向段木二人追來。木婉清用力鞭打坐騎,那馬口吐白沫,已在挨命。段譽嘆道:「婉清,倘若咱們此刻騎的是你那匹黑玫瑰,料那惡人再也追趕不上。」木婉清道:「那還用你說。」 那馬轉了一個山岡,迎面筆直一條大道,並無躲避之處,只西首綠柳叢中,小湖旁有一角黃牆露出,段譽喜道:「好啦!咱們向這邊去。」木婉清道:「那是死地,無路可走!」段譽道:「你聽我的話便不錯。」一縱韁繩,便向綠柳叢中奔去。 奔到近處,木婉清一抬頭,見那黃牆原來是一所寺院或是道觀,匾額上寫的似乎是「清華觀」三字。但這只是一瞥之間,心下飛快的盤算:「這呆子逃到了這裡,前無去路,那便如何是好?我且躲在暗處,射這雲中鶴一箭。」轉身之間,坐騎已奔到了觀前,猛聽得身後一人哈哈大笑,正是雲中鶴的聲音,突然間身子一頓,那馬縱聲長嘶,前蹄人立起來,再也無法前進。木婉清背上只感一涼,一回頭間,只見雲中鶴雙手拉住了馬尾。此人神力真當驚人,居然一拉住馬尾,一匹全力馳騁中的快馬就此硬生生的定住,動彈不得。
只聽得段譽大聲叫道:「媽媽,媽媽,快來啊!」木婉清心下惱怒,喝道:「呆子,住口!」雲中鶴哈哈大笑,說道:「這當兒叫奶奶爺爺也不中用。」木婉清右臂一揮,一箭向後射出。雲中鶴縮頭閃開,見木婉清躍離馬鞍,左手鋼抓倏地遞出,搭向她的肩頭。木婉清當真機靈,一縮,已鑽到了馬腹之下,雲中鶴手鬆馬尾,待要再向木婉清抓去,忽然道觀中走出一個面貌秀麗的中年道姑來,右手拿著一柄拂塵,滿臉笑容。
那道姑上前伸臂攬住了段譽,笑道:「又在淘什麼氣了,這麼大呼小叫的?」木婉清見這容貌秀雅的道姑對段譽如此親熱,而段譽伸右臂圈住了那道姑的腰,更是一臉的喜歡之狀,不由得心中醋意大生,顧不得強敵在後,一縱身便是一掌向那道姑迎面劈了過去,喝道:「你……你是他的什麼人?」段譽叫道:「婉清,不得無禮!」木婉清聽他回護那道姑,心中氣惱更甚,身子尚未著地,手掌上更增了三分內勁。那道姑拂塵一舉,塵尾在半空中圈了一個小圈,已捲住木婉清的手腕。木婉清只覺她拂塵上一股力量大得出奇,卻又是柔和綿軟,不帶絲毫霸道,她被拂塵這麼一扯,身不由己的往旁邊一挨,又急又怒的罵道:「你是出家人,居然不知羞恥。」
雲巾鶴初時見那道姑出來,姿容美貌,心中一喜,暗想:「今日我雲中鶴運道來了,一箭雙鵰,兩個娘兒一併擄了去。」待見那道姑拂塵一出手,便將那木婉清攻勢十分凌厲的一掌輕描淡寫的化解開去,他見識甚高,只看了一招,便知這道姑的武功甚是了得,一縱身上了馬鞍,卻不動手,只聽那道姑怒道:「小姑娘,你胡說八道什麼?你……你是他什麼人?」木婉清:「我是段郎的妻子。你快放開他。」那道姑呆了一呆,忽然眉花眼笑,拉著段譽的耳朵,笑道:「此言是真是假?」段譽笑道:「也可說真,也可說假。」那道姑伸手在他面頰上重重扭了一把,笑道:「沒學到你爹的功夫,卻學足了爹爹的風流胡鬧,我不打斷你的狗腿才怪。」側頭向木婉清上上下下的打量,說道:「嗯,這姑娘也真美,就是太野,須得好好管教才成。」
木婉清怒道:「我野不野關你怎麼事?你再不放開他,我可要放箭射你了。」那道姑笑道:「你倒射射看。」段譽大叫:「婉清,不可!你知道她是誰?」說著伸手護住了那道姑的頸子。木婉清再也忍不住,手腕一揚,颼颼兩聲,兩枝毒箭便往那道姑射去。那道姑本來一臉笑容,看到毒箭射來,陡然間臉上變色,拂塵一揮,每一根銀絲上似乎都生出吸力,將兩枝小箭裹在其中,厲聲喝道:「『修羅刀』秦紅棉是你什麼人?」木婉清搖頭道:「什麼『修羅刀』秦紅棉?沒聽見過。」段譽見那道姑氣得臉色慘白,勸道:「媽,你別生氣。」「媽,你別生氣。」這五個字鑽入了木婉清的耳中,不由得她不大吃一驚,幾乎不信自己的耳朵,說道:「什麼!……她是你媽媽?」段譽笑道:「剛才我大叫媽媽,你沒聽見麼?」他轉頭向那道姑道:「媽,這位是木婉清木姑娘,兒子這幾日倏遇兇險,很受惡人的欺侮,虧得木姑娘幾次救了兒子的性命。」
忽聽得門外有人大聲叫道:「瑤瑞仙子!千萬小心了,這是四大惡人之一!」當著闖進一個人來,正是朱丹臣。他見那道姑神色有異,還道她已吃了雲中鶴的虧,顫聲道:「瑤瑞仙子,你……和他動過手了麼?」雲中鶴朗聲笑道:「這時動手也不遲。」一句話剛說完,雙足已站在馬鞍之上。他身形本高,這一站上馬背,一個腦袋更如懸在半天,突然身子向前一伸,右足勾住馬鞍,兩柄鋼抓向那道姑抓了下來。那道姑微一斜身,欺到馬匹左首,拂塵一卷,擊向雲中鶴的左足,雲中鶴竟不閃避,左抓一抓勾向他的背心,那道姑一矮身,已從馬腹之下鑽過,拂塵指出,千絲萬縷的勁風射向他的右腿。雲中鶴向前邁了一步,左足踏上了馬頭,居高臨下,右手鋼抓橫掃而至。 朱丹臣喝道:「給我下來。」縱身躍上馬臀,左手成拳擊在他左腰,右手中的鋼扇向他腿上點去。朱丹臣兵刃甚短,這近身肉搏,最占便宜。
雲中鶴左手鋼抓一擋,以長攻短,反擊過去。瑤端仙子拂塵抖處,又襲向他的下盤,那雲中鶴當真了得,以二敵一,雙手鋼抓飛舞,竟是不落下風。木婉清見他站在馬背,胸腹不必守護,形勢頗占便宜,颼的一箭射出,從那馬的左眼穿入。她這短箭劇毒無比,那馬身子一顫,便即倒了下來。瑤端仙子拂塵圈轉,已纏住了鋼抓的五指。朱丹臣奮身而上,連攻三招。瑤瑞仙子和雲中鶴同時奮力一奪。雲中鶴內力雖較對方為強,但分了半力去擋架朱丹臣的鋼扇,又要防備木婉清的毒箭,只感手臂一震,拂塵和鋼抓同時脫手,直飛上天。瑤瑞仙子左手一揚,腰間一條綢帶夭矯飛出,又向敵人捲去。雲中鶴罵道:「大理國中的傢伙,專會倚多取勝。」料知今日已討不了好,雙足在馬鞍上一登,身子如箭飛出,左手鋼抓勾住道觀的圍牆牆頭,一個翻身,已至牆外。木婉清一箭射去,這飛箭竟還不及他身法快捷,拍的一聲,短箭釘在牆上,雲中鶴卻是鴻飛冥冥,已然不知所蹤。跟著噹啷啷一聲響亮,拂塵和鋼抓同時落在地下。庭下四個人相顧駭然,均覺此人身法之快,實是從未所見。
過了半晌,朱丹臣才道:「瑤瑞仙子,若不是你出手,丹臣今日非死在他手下不可。」瑤瑞仙子微微一笑,道:「十多年沒動兵刃,功夫全擱下了。朱兄弟,這人到底是什麼來歷?」朱丹臣道:「聽說四大惡人齊來大理。這人位居四大惡人之末,武功已是如此了得,其餘三人可想而知。瑤瑞仙子,你還是到王府中暫避一時,待料理了這四個惡人之後再說。」瑤瑞仙子臉色微變,慍道:「我還到王府中去幹什麼?四大惡人齊來,我敵不過,死了也就是了。」朱丹臣對她甚是恭謹,不敢再說,向段譽連使眼色,要他出言相求。
段譽道:「媽,這四個惡人實是兇惡得緊,你既不願回家,我陪你去伯父那裡。」瑤瑞仙子搖搖頭道:「我不去。」眼圈一紅,似乎便要掉下淚來。段譽道:「好,你不去,我就在這兒陪你。」他轉頭向朱丹臣道:「朱大哥,煩你去稟報我伯父和爹爹,說咱母子倆在這兒合力抵擋四大惡人。」瑤瑞仙子笑了出來,道:「虧你不怕羞,你有什麼本事,跟我合力抵擋四大惡人?」她雖被段譽引得笑了出來,但先前存在眼眶中的淚水終於還是流下臉頰,她背轉了身,舉袖拭了拭眼淚。木婉清瞧得暗自詫異:「段郎的母親怎地是個出家人?眼看雲中鶴這一去,勢必會被其餘三個惡人,聯手來攻,他母親如何抵敵?可是她堅執不肯躲避。啊,是了!天下男子負心薄倖的為多,段郎的父親定是另有愛寵,以致他母親著惱出家。」這麼一想,對瑤瑞仙子大起同情之意,道:「瑤瑞仙子,我幫你禦敵。」
瑤瑞仙子細細打量她相貌,突然厲聲道:「你給我說實話,到底『修羅刀』秦紅棉是你什麼人?」木婉清也氣了,道:「我跟你說過了,我從來沒聽見過這名字。秦紅棉是男是女,是人是畜,我全不知情。」瑤瑞仙子聽她說到「是人是畜」,登時釋然,尋思:「她若是修羅刀的後輩親人,決不會說到『畜生』兩字。」雖聽她出言挺撞,臉色反而溫和了,笑道:「姑娘莫怪!我適才見你射箭的手法姿勢,很像我所識的一個女子,甚至你的相貌也有三分相似,以致起疑。木姑娘,令尊令堂的名諱如何稱呼?你武功很好,想必也是名門之女子了。」木婉清搖頭道:「我從小沒爹沒娘,是師父養大我的。我不知爹爹媽媽叫什麼名字。」瑤瑞仙子道:「那麼尊師是哪一位?」木婉清道:「我師父叫作『無名客』。」瑤瑞仙子沉吟道:「無名客?無名客?」向著朱丹臣,眼色中意示詢問。[2]
創作背景
《天龍八部》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部分內容曾由倪匡代筆撰寫)。故事背景設定在宋哲宗時期。金庸在《天龍八部》書前「釋名」部分中說:「本書故事發生於北宋哲宗元祐、紹聖年間,公元1094年前後。」書中對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進行了杜撰和改造。在創作《天龍八部》時,金庸對民族矛盾及民族國家之間的衝突,有了新的思想認識和新的處理方式,即不再局限於狹隘的「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而是升華至中華民族的整體利益的考慮,更多的傾向於和平主義和民族的和睦與團結,從而超越了狹隘的民族矛盾,對戰爭與和平有了嶄新的思考。
作者簡介
金庸,男,生於中國 浙江省 海寧縣 袁花鎮。1929年5月入讀家鄉海寧縣袁花鎮小學,先就讀於浙江省嘉興市第一中學(嘉興一中),為寫諷刺訓導主任的文章被開除,轉學去了衢州。1942年自浙江省衢州中學畢業,1944年考入中央政治大學外交系,1946年赴上海東吳法學院修習國際法課程。 1948年,畢業於上海東吳大學法學院,並被調往《大公報》香港分社 。1952年調入《新晚報》編輯副刊,並寫出《絕代佳人》《蘭花花》等電影劇本。
自1955年的《書劍恩仇錄》開始至1972年的《鹿鼎記》正式封筆,他共創作了十五部長、中、短篇小說。其作品內容豐富,情節跌宕起伏,有豪俠氣概,有兒女柔腸,有奇招異法,凡此種種,引人入勝。曾被多次拍攝、製作成影視作品、電腦遊戲,對當代青年的影響極其廣泛。他也曾以林歡作筆名,為長城電影公司編寫劇本,更曾合作導演過兩部電影,也曾以姚馥蘭為筆名撰寫電影評論。 早年在香港 《大公報》、《新晚報》和長城電影公司任職。後創辦香港《明報》、新加坡《新明日報》和馬來西亞《新明日報》等,形成《明報》集團公司。查良鏞先生五十年代中期起應報社之約,開始寫作連載性的武俠小說。到七十年代初寫完《鹿鼎記》而封筆,共完成了十五部。他曾用其中十四部書名的第一個字串在一起,編成「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的對聯。
他的小說既繼承了傳統白話小說的語言風格,又對舊式武俠小說從思想內容到藝術手法作了全面的革新。這些作品以古代生活為題材,卻體現出現代精神,同時富有深厚的文化內涵,因而贏得億萬讀者的喜愛,達到雅俗共賞的境界。金庸不僅是傑出的小說大師,同時又是一位出色的社評家。他寫有近兩萬篇社評、短評,切中時弊,筆鋒雄健犀利,產生了很大影響,曾被人讚譽為「亞洲第一社評家」。當代武俠小說作家、新聞學家、企業家、政治評論家、社會活動家,被譽為「香港四大才子」之一,與古龍、梁羽生、溫瑞安並稱為中國武俠小說四大宗師。
1985年起,歷任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政治體制小組負責人之一,基本法諮詢委員會執行委員會委員,以及香港特別行政區籌備委員會委員。1994年,受聘北京大學名譽教授 。2000年,獲得大紫荊勳章。2007年,出任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榮譽教授 。2009年9月,被聘為中國作協第七屆全國委員會名譽副主席 ;同年榮獲2008影響世界華人終身成就獎 。2010年,獲得劍橋大學哲學博士學位 。2018年10月30日,在中國香港逝世,享年94歲。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