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食節(一)(高麗君)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
《寒食節(一)》是中國當代作家高麗君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寒食節(一)
今天是寒衣節，一大早，天氣就滿臉憂戚。家鄉的冬天一向來得較早，遠遠看，山都已戴着白雪縫製的尖帽了。
我奶奶說，鬼不走幹路。果不其然，不一會兒，雨雪霏霏。
校門口，師生們熙熙攘攘，溝渠管道瀝青、自行車機動車叉車壓路車、土堆泥沙雪水擠作一團，像翻了個底朝天的蟻巢。這座城似乎年年都在挖路掏洞，動不動被掘地三尺，像電影《變形金剛》里的場景。春天挖秋天埋假期挖開學埋。這不，埋得滿街塵土飛揚，來往車輛喇叭轟鳴，人爬高就低卻無處走路。
早自習，學生們情緒很低，埋頭背誦《再別康橋》。隔着窗玻璃，
對面一排丁香樹，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光禿禿的枝幹，幾片葉子在寂寥地搖晃。
「怎麼樣？背會了嗎？」
「今天沒心背課文。」大多數同學趴在課桌上，心不在焉地回答。
「心呢，哪去了？」我故意逗趣。
「老師，一讀這篇課文，就想起楊彎彎來。今天十月一，也不知道她在那邊怎麼樣了？我們可以去看看她嗎？」班長站起來，婆娑淚眼。其他孩子抬起頭，白熾燈下，眼神分外明亮。
遽然心驚。是的，那長頭髮長身條長臉龐的女生，在那邊幹什麼呢？今天是陰間節日，那裡會和人世一樣，算計吵鬧，紛擾不斷嗎？一定不會吧！那個世界定是安詳安靜毫無紛爭的，像《桃花源記》里描述的那樣，屋舍儼然，雞犬相聞，黃髮垂髫，怡然自樂。
記憶是個奇怪的篩子，儘管你拚命選擇忘記所有不快，但它還是會隔段時間跳出大小片段來。我常常會夢見一個影子，和現實中那影子相互交疊，可一點也不害怕。影子瘦弱細高，四處遊走，馬尾上扎着粉色白點發環，背着黑色書包，抱着厚厚一疊書，慢慢走過。一見人，便矮了身子，背身站着，灰色霧氣籠罩在她身上，輕飄飄。
夜裡總是有風吹過，嘩啦啦，冷風打在窗欞上。她又來了！我翻過身，想狠狠說，我們沒你這樣的學生。還想問一句話，為什麼會那樣？但最終沒有問。從某種意義上說，從心底已不承認她是我們的學生了。我，所有的同事，這所學校所有的人，或許都已忘記她了，或許都記得。
她似乎在哭，聲音尖細，也不高，準確說叫啜泣，「老師，老師，對不起……」
忽然驚醒，渾身在水裡泡過一樣。我甩甩頭，試圖平靜對待夢境裡的她，沒有責備，也無所謂原諒。
陶淵明說過，「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人死如燈滅，死了死了，就讓一抔黃土埋了所有不快吧。我不斷告誡自己，事情已經過去了，過去了。
某天早上，和許芳芳說起。她眼淚噴泉湧出，哽咽着。「我強迫自己一點也不想她，不願提起那些事，但只要到教室，只要看見那張課桌，看見那些書本，心裡疼……是她家人的錯。錢也賠了，人也打了，拿着那些錢，也不知他們會怎麼花？花女兒的命錢，心裡也不好受的吧。」
我們站在樓道里，秋陽正好，槐花遍地，學生在操場上互相追逐，
校園裡到處是人。我們追憶的人叫楊彎彎。
她是我班的一個學生，不久前死在宿舍床上的女學生。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一個毫無預兆的日子。
一夜好睡，神清氣爽，打開衣櫥，挑了白襯衣黑擺裙，挽起頭髮，插上鑲有黑鑽的髮夾，我在鏡前照來照去，順手拔掉額前幾根白髮。
電話火急火燎地叫，順手接起，有人急問：「昨晚你的自習嗎？」
「對呀。我的晚自習。怎麼了？」電話那邊是班主任許芳芳，我一點也不驚異，她英語我語文，通常又是和學生有關的話題。
「楊彎彎，彎彎死了！死在宿舍床上了。」嗡嗡嗡，那邊聲音忽然高了起來，夾雜哭泣聲。
我一點也沒反應，繼續看着鏡里人，順手把梳子別在頭髮上。腦子轉一轉，天啊？！梳子從手中掉下來，摔成幾截。譚木匠的梳子，朋友從江西帶回來的，此時，在地上香消玉殞。
「昨晚你沒說她什麼吧？沒有批評她吧？哪個學生沒惹她吧？你快來吧，校長問情況。」那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連串詰問。
摁了電話，拿起鑰匙包，轉身就跑。走到樓下，直覺少了什麼，腳上涼颼颼，低頭一看，光腳穿着拖鞋。
返身上樓，手不聽使喚，渾身篩糠，鑰匙怎麼也插不進鎖孔。有些眩暈，知道自己有猝然暈過去的毛病，忙靠在門邊給自己打氣，鎮靜鎮靜，必須鎮靜。
樓上走下來鄰居小王，準備晨練，黑運動衣裹着胖胖的身軀，像只乖巧的熊貓，一對紅扇子，紅如火焰。「你怎麼了？」這女人從來笑盈盈，仿佛這世上就沒有讓她愁悶的事。
「不太舒服，門怎麼也開不了。」
「鑰匙？」她是個熱心人，忙接過去，手腕一轉，右手一別，門開了。「那你請假不去學校了吧，臉色不好得很。」
我趕緊說，「不行！我有急事。」
再次下樓，小區廣場上擠滿了人。跳廣場舞的大媽們個個精神抖擻，動作整齊地伸胳膊抬腿。「當初是你要分開，分開就分開……」，跟着節拍，她們很滿足幸福地扭動着。
坐進車裡，木木地點火打車，車和人一樣，渾身直抖。爬在方向盤上，想了想，決定下車。一路小跑，在門口遇見出租，說了單位名字，我希望疾馳如風。
天氣真好，陽光和煦溫暖。道旁樹不高，但整齊劃一，着五彩霓裳，深綠黃綠紫綠墨綠，斑斕絢爛，似乎能聽見樹們互相打趣說笑，聞見青草香味四散開來。生命如此美妙，可……
楊彎彎啊！我閉上眼睛，眼前出現一個畫面：多功能大廳台上，一個柔婉姑娘，撐着油紙傘，手握書卷，慢慢吟出，「我希望逢着一個姑娘，她是有丁香一樣的顏色，丁香一樣的……哀怨又淒涼」。那一刻，舞台下幾千人恍如夢中，穿越時光，被聲音拉回到江南小鎮，細雨霏霏的秋天。
彎彎是個美麗少女。皮膚很白，沒一絲雜色的白，額頭上血管顏色都能看得清的白。在本地太多黑紅臉龐中，她格外顯眼。細高柔弱，嘴唇很紅，是白皙襯托下的嫩紅。這孩子是可把一切曼妙詞語堆起來讚美的，全年級都知道的品學兼優學生。
據說高一年級樓道里，一下課人聲鼎沸亂作一團，她抱作業走過，學生們自動分立兩旁，噤聲看那身影裊娜走過。
作者簡介
高麗君，寧夏作協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