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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火車(劉華)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事實揭露 揭密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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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火車》中國當代作家劉華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小心火車

火車從記憶隧道里衝出來了。是那種蒸汽機車,呼嘯着穿山而出。濃煙從山的肚子裡往外噴涌。

我知道是我的揚旗倒了,給了它放行的信號。

小心火車!

我是在這樣的警告裡長大的。在道口、扳道房,以及靠着鐵路的牆上隨處可見。有時是圓圓的警示牌,有時是用石灰水刷的歪歪扭扭的字跡,更多的是喝斥或叮嚀。

到了奶奶嘴上,就是嘮叨了。奶奶能把學齡前兒童都認識的四個字,演義成永遠也說不完的故事,悲壯的或悽慘的,然後,她警覺地抬頭側耳,捕捉着隱隱約約的汽笛聲。

住在鐵路邊,每天有幾十成百對列車打窗下通過,她對汽笛卻仍然敏感。在悠長或急促的汽笛聲中,她總會放下手裡的針線活兒,惶惶不安地凝視飄散於遠天的煤煙。災禍的消息傳播得風快,一時半會,整個鐵路新村都朝着報警的尾笛狂奔,掙出懷的奶子和扶搖於風中的白髮,孩子和沖在他們前面的狗,咬着他們褲腳的鵝。其中少不了奶奶那拳頭般的小腳。無論汽笛是否屬人身事故,是否與自己的親人有關,所有的心都在路上狂奔或張望,那場面很像暴雨之前的蟻陣,浩浩蕩蕩卻又慌慌張張。

今天我為之感動的,卻是少年的我所無法理解的。也許,汽笛長鳴,只是為倒在輪下的扒車的流浪漢或撿煤核的老太婆致哀,但即便是平凡的生命,也把一座火車拉來的城市驚醒了,並為之掩面而泣或扼腕長嘆。

不會是對火車的警惕和敬畏浸透血液,成了集體無意識吧?

長鳴的汽笛的確是恐怖的。偶有事故發生,隨着報警的呼號,東邊的調車場,西邊的客站,北邊的江邊貨場,所有的機車都拉響了尾笛。此伏彼起,如驚濤拍岸,烏雲壓城。凶訊是漫空飄灑的煤灰,把所有的臉色都熏黑了。

仔細看,奶奶白淨的臉上還有六十年前的煙灰殘存在皺褶里。她丈夫是火車司機,駕着車在日本人的刺刀和游擊隊的導火索上往來穿梭。終於有一天汽笛為他長鳴。我能想象出災難的現場,被炸的火車衝出軌道一頭栽到橋下,車頭砸在乾涸的河床上引起鍋爐爆炸,列車垂掛着像一條被擊中七寸又砸碎了腦袋的黑蟒,滿地是鋼鐵的碎片和火焰,滿地是血肉和煤炭。

而嘮叨的奶奶幾乎從不向我們描述與自己有關的那場災難的細節。即使回答鄰居的再三追問,她反覆陳述的也只是自己在事故前的預感。我隱約得知,那天本該她丈夫歇班,因為當班的同事病了,他自告奮勇替班出車去。丈夫出門之後,她坐在門口納鞋底,不祥之兆在穿針引線時接踵而至。那天的針錐很不好使,一再斷針;那天的頂針極不安分,一不留神就掙脫手指蹦到地上;那天的麻繩鋒利如刃,勒得她掌上一道道血痕。更出奇的是,丈夫忽然打門前一閃而過,詫異間她緊追出門,卻見一馬平川的遠方黑煙如柱,騰空而起,漫捲殘霞。接着,就是悽厲的尾笛聲裹脅着她,裹脅着所有人,朝車站狂奔。

每當這時,她的表情很奇怪,沒有悲傷,沒有冤屈和悔恨,仿佛那些情感已被歲月稀釋了,只剩下濃得化不開的命運之謎,對那個謎的恐懼、疑惑和執着的探究。

不該他的!那死鬼不是存心撇下我和孩子嗎?你說說。她恨恨地問鄰居。

可能就為了破解內心深處的疑惑,她守着青春歲月,寡居在濃黑的煙雲和潔白的汽霧裡,在機車卸下的煤渣堆里翻尋着煤核和命運的謎底。靠着拾得的煤核,她拉扯大兩個孩子;而撲朔迷離的懸念融化成了淚光閃爍的叮嚀:小心火車!

我記得曾有兩次,我臨時被老師或同學帶去看演出,來不及告知家中。那兩個夜晚奶奶尋遍了車站、道口、調車場,叩問了煤台、水鶴、三角線,卻偏偏忽略了學校和燈火輝煌的鐵路俱樂部。她呼喊着我的名字,用尾笛一般驚心的聲音。

一場演出的時間可以想象,我回家並不算晚。然而,第二天所有的目光都在追問我,指責我。他們說:你這孩子真是!你奶奶杵着小腳,黑燈瞎火到處找你,摔着怎麼辦!

在警告和叮嚀中長大的子弟中學的學生,仍然無法抵禦火車的巨大誘惑。那鏗鏘有力的出發,那風馳電掣的到達,調車員手裡的信號旗,守車上車長的大檐帽,如同童話中的小木屋一般的扳道房,甚至火車頭有意嚇唬孩子而猛然放汽,都能喚起我們親近火車的念頭。

可能老人們至今還不知道,初中三年,男孩子們上學放學大多是以車代步的。出入庫的機車便是接送我們的校車。那些火車頭恰好要到鐵路新村附近換道,我們躲過所有的警告和司機的注意,像那些警示一樣,牢牢地貼在火車頭的前面和後面。站在前面的排障器上,感覺最為心驚肉跳,人像一塊落入軌道中的石頭被巨大的力量推着奔走,腳離迅速捲入輪下的鋼軌很近,就在一個閃失之間,而風一直在狠狠地碾着身體。

在江南最大的編組站上,有時,我們也扒從駝峰上下來的溜放車,依偎着東北紅松、煙臺蘋果、高坑煤炭和南來北往的糧食、化肥及其它。車輪碾壓着安放在鋼軌上的鐵鞋,發出刺耳的尖叫,在不絕於耳的尖叫聲中,我們快活得身心發抖。

我在軌道上疾駛。一個疾駛的人是不會在意路邊的警示乃至風景的,眼裡只有前方,前方便是呼嘯的風,鼓盪在胸懷裡。

現在回憶兒時有些後怕,而那時我們慶幸從未被家長發現,甚至得意忘形。仿佛是挑戰警告,我們在調車場上放聲歌唱,股道間供作業用的麥克風把歌聲擴大了許多倍,那反叛的歌聲籠罩了整個城市。

可是,在經歷了下鄉插隊之後,有兩位兒時玩伴卻一不小心撞響了汽笛。一位頂替父親做了司機,喪身於該他駕馭的機車輪下;膂力過人的線路工的兒子,則失去了雙臂。

我能想象他們入路時的激動。

我家老三幾乎和他們同時成為鐵路工人。老三做了調車員,是鐵路上最危險的工種,成天隨着溜放車躍上跳下,摘鈎解掛,撂閘制動。我家大門對着車站單身宿舍,那裡有位軋斷雙腿的調車員。許多年來,先是拄雙拐拖假肢,後是搖着輪椅,在我們眼皮下進進出出。少年時在澡堂里遇見他,我總是緊盯着,看他怎樣脫衣怎樣入水怎樣上岸,尤其對腿的斷面充滿了好奇,但我從來沒有看清。一個光溜溜的人總有辦法遮掩住自己的斷面,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從老三上班的第一天起,全家人的心就被懸掛在調車場上空的煙雲和轟鳴中了。每天,送他出門是千叮嚀萬囑咐,盼他下班的心情精細到了讀秒,秒針就是他回家的身影,他行走在焦慮的時間上。每逢雨雪天氣,更是叫人成天忐忑不安。而他總是滿不在乎,樂樂呵呵,來去蹦蹦跳跳的。

沒幾年,他居然當師傅帶徒弟了。那陣子,他在夢裡都美滋滋的。母親在半夜裡聽到他自豪的宣告和爽朗的笑聲,第二天笑話他,他滿臉緋紅地賴賬。我便挺身而出加以證明。我也聽到了。我覺得他的夢境裡一定有酒,有一幫小伙子,在觥籌交錯間他高聲宣布:我當師傅啦!或者,是雄糾糾地站在溜放車上,呼喚着徒弟的名字。

老三應該知道當師傅意味着什麼。七十年代,就在那條鐵道線上,出過一位英雄。列車行駛在雨季里,他發現前面塌方,卻剎不住車了,他逼着他的徒弟——副司機和司爐跳車,而自己陪伴着他的機車他的職守一道鑽進泥石流。他的事跡曾經家喻戶曉,但很快就銷聲匿跡了。如果沒有別的原因,我想這也很自然,在蒸汽機時代,這樣的故事並不稀罕,另一個故事會風馳電掣地駛來。三班倒的調車員每十天一個大休。帶着徒弟的老三似乎從沒大休過。該他大休時,都去替班了,他給家裡的解釋是想攢下足夠的休息日到福州、杭州玩一趟,卻多少年未成行。他是我家兄弟中最豪爽、最仗義的一個,他的血脈里更多地承繼了祖輩的氣質,我知道他替人當班多半是見人有困難主動提出的。而他竟忽視了奶奶的眼睛。那蒼涼的叩問在她眼裡閃耀了多半個世紀!

我沒有機會成為鐵路工人,儘管我從小渴望着,甚至認為命定了。我想,假如我是,我也會像老三一樣,以出色的技術馴服那鋼鐵的猛獸,以身輕如燕的姿態舒展自己;也會用笑聲去瓦解家人的擔心,隨便撒個謊,躲過奶奶對延時到家的追究;也會對為難着的同事慷慨地擂響胸脯;走吧,有我呢。

這是火車教的。蒸汽機車出發前蓄足氣力的長嘶、通過時那一日千里的狂傲,到達時那餘威猶在的得意的喘氣,都會叫人莫名地亢奮起來。我多次搭乘過貨物列車的守車,還在火車頭上跑了一程。在爐膛打開、司爐甩開膀子往裡投煤的瞬間,那麼近的距離和那麼猛烈的動作,令我心裡一驚:他不會用力過猛把自己給投進去吧?雖是一個閃念,卻極有可能窺破某些犧牲的內在秘密。我固執地相信,在蒸汽機時代,有些英雄就是被爐火點燃激情,被汽笛驚醒勇氣。

比如,我的一位鄰居。他勇斗歹徒犧牲在站台上,成為一尊英武的銅像,如今已銹跡斑斑。而在民間傳說中他的形象依然鋥明剔透,鄰居道着他的小名笑他的木吶、較真,又為他當時缺乏機智唏噓長嘆。因衝動而勇猛,為激情所獻身,這難道不是流淌在平民血液中的,最質樸因而最具親和力的英雄氣質?

我家老三肯定也製造過一些險情。我只發現了一次,在手上,是個淤黑的指甲帽。他來不及藏了。他一直搪塞,實在逃不出追問,才披露真實的原因:當溜放車從駝峰上衝下來,他手裡的叉竿怎麼也叉不住鐵鞋,情急之下,他扔掉工具,徒手抓起鐵鞋,俯身塞向隆隆駛來的車輪。被征服的車輛發出鋼鐵的尖叫。我在這樣的尖叫聲中長大,我能體驗征服者的心情。老三正是懷着這樣的心情面對我,說着說着,就王婆賣瓜了,炫耀自己的技術和靈巧。要不是我厲聲警告,他可能會兜出深藏在心裡的更為驚心動魄的故事。

平安的祈願拒絕那些故事。我知道,傾聽就是激勵。我學會了警告和叮嚀,以奶奶的口吻,以整個鐵路新村的表情。

一位老師傅曾向我展示過他的身體。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肉,儘是疤痕。戳傷、砸傷、燒傷、炸傷,遍體傷痕以至於層層迭迭。那是觸目驚心的履歷,又是耐人尋味的線索。我一一探訪了它們的來歷,和搶時間爭速度的新線工程有關,和他巡守的每個日子有關,也和他急躁火爆的性格有關。所以,我笑着說:你是個容易受傷的男人。他眼一瞪:搶修線路是掐着點的,急了,我恨不得舉鎬在自己腳背上扎個窟窿,不給自己放點血,還叫身先士卒,還能調度現場的緊張氣氛?

我無意取笑被汽笛煽動的激情,即便那激情極可能釀成了某些無謂的犧牲。恰恰相反,當內燃機車女聲女氣的風笛取代了蒸汽機車奔放的汽笛,我懷念已經逝去的陽剛氣十足的日子,懷念為火車沸騰的熱血,為火車牽掛的心,生命與鋼鐵的纏綿,激情與速度的比拼。

現在,我家依然住在鐵路邊,卻聽不到列車通過的動靜了。窗不響,地不顫,人也再不可能依靠客車的到發來報時。內燃機車牽引的列車悄悄地去來,虛幻如不覺間流逝的日子。

平靜讓人麻木。

奶奶是在家中去世的,為她守靈的那兩天,我們總覺得在掩面的白布下面有一種聲音,像吞咽,像嘆息,更像卡在嗓子眼裡的叮嚀。一次次揭開白布,只見她面容安詳。但其中有一次,我看見她眼角有淚。我不禁失聲,安息的生命居然也會流淚!我輕輕為她抹去。我的手指被靈魂的淚水濡濕了。

奶奶葬在調車場南邊的山林里。為她下葬那天,我發現滿山的墓碑有許多我熟悉的姓名。幾乎都是鐵路職工和家屬,是鐵路新村的鄰居。那些名字老了。那些名字曾經英俊如路徽,有着火車頭的輪廓和心情;曾經堅韌如「干打壘」的平房甚至工棚,隨時等着為新線開通而遷徙,不覺間竟矗立了一生;曾經鮮嫩如列車員從外地捎來並分發給鄰居的時令蔬菜,西紅柿或青辣椒;曾經旺盛如哺乳期的乳房,坦然而神聖地面對眾多目光,把奶水響亮地射入搪瓷茶缸,端去餵養出乘職工的兒女,溢出來的乳汁潤濕了烤在茶缸上的關於紀念安全日的文字。

我把那座墳山稱之為鐵路二村。那些靈魂來自五湖四海,那裡的風操着南腔北調。由他們的鄉音,我大致能準確地判斷他們的工種。比如,湖南人多為大修段的線路工,本地人以車輛段和貨場居多,車站的調度員十之八九是江浙人,所以列車不管停靠在哪兒,都能聽到喇叭里江浙味很濃的鐵路腔。

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這片山林。正如他們不約而同地去車站接車,接從各自故鄉捎來的信息,那信息是天津麻花山東大蔥福建荔枝廣西砧板以及其它;正如他們不約而同地湧向長鳴的汽笛,或扛着掃雪工具湧向被大雪覆蓋的車站。儘管當地政府作出殯葬管理規定,不允許在此處安葬。他們還是以遷回老家的名義,取出骨灰,和鐵路新村的老鄰居做伴來了。枕着調車場上的鋼鐵轟鳴,庇佑着他們的子孫。

小心火車的警告是嚴厲的,而在以火車為象徵的命運力量面前,它有時又是非常虛弱的。在這座山上,便有永不瞑目的靈魂,我聽到他們的泣訴和低語了。

先是一個蒼老的男聲。他是馬上就要退休的扳道員,小兒子將頂替他的崗位,在外地工作的兒女特意趕回來慶賀,為他舉行最後的晚餐。他用叮嚀和一生的經驗灌醉了小兒子,而自己飲的是行車規章,是一種叫忠於職守的果汁。可是,在亮如白晝的調車場上他居然受驚了,僵立於道心仰天長嘶,像一匹讓人聯想起某位英雄的烈馬,最後一個晚班是無情撞向他的溜放車。

再是一個妙齡的女聲。身為列車員,她是旅客違禁攜帶易燃易爆品的受害者。猝不及防的爆炸,甚至不允許她留下最後的驚呼或沉吟,她的死成了宣傳乘車安全須知的生動事例,被廣泛援引,我在許多趟列車上的廣播里都聽到了她的名字。那名字在廣播裡活了七八年。七八年間她的許多同事做了母親

我還能想象她的模樣。她是哥哥甩不脫的尾巴,是家長們的密探,是警告的執行者,因而是一群去扒火車的男孩子的仇敵。最幸福的仇敵。男孩子用在鐵道邊撿來的糖衣籠絡她,用在道口路燈下捉的「土狗子」賄賂她養的鴨子,用扒車去沿線農村采的桑葉拉攏她餵的蠶寶寶。

我記得她餵的一團箕蠶,怎麼也不肯在她準備的籮筐里結繭,滿世界爬了去。從她家湧出來,在大門洞、在樓梯口、在相鄰的我家,天花板上、牆旮旯里,到處吐絲張網。尤其她家裡,頭上、身邊儘是編織的奇麗景象,一團團,一簇簇,潔白似雪,晶瑩如夢。

如果用調車場來比喻,絲網就是銀光閃閃的軌道,繭子就是錯落其間的扳道房;如果用車站調度室里的運行圖來比喻,已結成的繭子就是車站,正忙着選址的蠶寶寶就是運行着的列車了。

我猛然一閃念:現在長眠在鐵路二村的他們是蛹了,把自己藏在各自的情思里、牽掛里,歡樂和痛苦裡,藏在蒸汽機時代的精神內部、記憶深處,他們會羽化嗎?

火車咬破大山,從記憶隧道鑽出來了。

在我黑黢黢的記憶里,那是通體透明的燈火長龍。[1]

作者簡介

劉華,祖籍山東。中共黨員。1981年畢業於江西大學中文系。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