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集後記(李東輝)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小說集後記》是中國當代作家李東輝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小說集後記
當我決定用寫作給自己失明以後的人生摸出一條路之後,從前的愛好,就成了一根縴繩。三十年來,我用這根縴繩拉起生命的破船,一路磕磕絆絆,七折八彎地走到今天。話說的似乎有些悲愴,但絲毫沒有想感動誰的企圖,因為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沒有誰逼我非要走這條路。是我自己非要走這條路。此外,落筆重了些,是想說,對於寫作,我是心懷敬畏並充滿感激的,因為我是靠着寫作,活成了我現在的模樣。
所謂從前的愛好,是說從小就喜歡文學,喜歡寫作。所以如此,除了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緣呀分的,就是跟我幼稚的天性有關。我是一個從小就不怎麼聽話的孩子,最反感別人的管束。每當有人跟我說不要這樣,不要那樣的時候,儘管嘴上不說啥,心裡卻想:「你是人,我也是人,憑什麼我要聽你的?」這想法導致的後果就是:從小學到大學,都不怎麼招人待見,學習也不好,做不成學問。所以喜歡寫作,就覺得那個不受約束,不用遵守啥規矩,想怎麼寫就怎麼寫,用不着看誰的臉色,用不着總想着要跟別人手裡攥着的那個標準答案看齊。寫作滿足了我對自由的渴望。小說寫作,更是可以天馬行空,可以任意虛構,可以由着性子胡來。
後來,一點點長大了,特別是失明以後,就慢慢看到了人生的限制與困厄。人,哪裡可以由着性子胡來?不過是一個戴着鐐銬舞蹈的過程。真正的自由也不是無法無天,為所欲為。真正的自由,是在看到限制與困厄後還保持着一份生命的熱情與內心的寧和。是以我之思成就故我之在。慶幸的是,在看到限制與困厄和人的不自由之後,我還依然愛着文學。因為我把文學當成了通向內心自由的一條路,寫作,是在無路可走時上帝交到我手中的一根探路盲杖。
然而,起初,我還是輕慢了寫作。以為經歷了一場大病,被無故剝奪了光明,就有了寫作的資本,就能理所當然地寫出好文章。尤其是在發了幾篇稿子後,就有記者發現了我這個自強典型,紛紛前來採訪;也曾受邀去諸如央視的《實話實說》、河北的《真情旋律》、安徽的《家人》、北京的《銀屏連着我和你》等電視節目做現場嘉賓。事情仿佛正朝着我希望的方向發展着,寫作的好處正一點點顯現出來,一封封讀者來信和信里的那些話很是令人受活。曾幾何時,那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病,十八個月死去活來的折騰,成了我生動感人的寫作細節,二十三歲就被病魔奪去了一雙明亮的眼睛,成為我感動記者、主持人、讀者、觀眾的催淚賣點。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發現,那些變成鉛字的所謂文章,似乎有些不對頭,他們看上去都是那麼陽光明媚,那麼昂揚向上,那麼豪情滿懷。好像我在為自己的失明感到歡欣鼓舞,我在為自己告別光明而縱情歌唱。寫作,難道就是為了發表,把自己的名字印到紙上去?難道就是為了讓別人看到我有多堅強,有多樂觀?寫作,難道就是博一個作家的稱號,混出一點名氣?良知告訴我,虛妄的寫作動機正把生命引向歧途,強烈的功利企圖正無恥地消解着苦難的莊嚴與神聖,淺薄的人生觀讓我輕慢了文學,輕慢了寫作。我成了一頭被蒙上雙眼拉磨的驢子,脖子下面的鈴鐺聲引誘着我豪情滿懷的邁開雙腿,自以為走了很長很長的路,其實,不過是在原地轉來轉去,重複着一個無聊又可笑的圈圈。看來,經歷了苦難,不見得讓人變得深刻,黑暗的擠壓,也未必增加生命的密度,沒有誰給我們這樣的承諾。寫作可以把生命引向一條朝聖之路,也可以讓你走上遠離真實,背棄自我的迷途。
終於,我鼓足勇氣,扯下那塊蒙蔽心眸的幕布。於是,我看到了限制,看到了困厄,看到了在陽光下看不到的真實與虛無。我也明白了,真正的寫作,是內心的呢喃,是心魂的投奔,是自我修煉的過程,自我修煉的過程不是昂首挺胸,勇往直前,而是在左右蒼茫間撥開迷霧,為生命的行走明確一個方向;真正的寫作,是在虛無與絕望中給生命找出活下去的理由,是在現實與夢想,黑暗與光明,懷疑與信仰之間為自己尋出一條路來。是的,在現實與夢想,黑暗與光明,懷疑與信仰之間是要有一條路的。不然,我們憑什麼去愛與被愛。
生命,是漂泊在時光之河裡的一條船。寫作,是一根把「我」和李東輝連在一起的縴繩。靠着他,生命的船衝破驚濤惡浪,繞開明石暗礁,涉過逆流淺灘……一路走來,「我」和李東輝爭爭吵吵,哭哭笑笑,分分和和,有時甚至鬧到了割袍斷交,分道揚鑣的份上。好在有寫作這根線連着,還沒走到覆水難收的地步。才在身後留下一條航道,在岸上印下一行足記。
本書是我出版的第一部小說集。共收中短篇小說十五篇,基本涵蓋了我不同時期的寫作風貌。從題材上看,大致可分兩類,一類是鄉村生活,除了《土屋裡的女人》和《出走》兩個中篇,其餘幾個短篇都是從《子牙河風情》系列人物小說中選出的。作為一個冀中鄉村走出的孩子,子牙河兩岸那一方貧瘠的土地,是我割也割不斷的生命根脈所系,祖祖輩輩的苦樂悲歡是我抹也抹不去的生命記憶。土地是貧瘠的,貧瘠的土地養活了一輩又一輩;鄉親是善良的,善良的鄉親是那麼自私與麻木。貌似淳樸,卻時常暴露出虛偽與狡詐;可怕的愚昧里,又閃爍出人性的溫柔與良知。我厭惡那種掩耳盜鈴般的標榜與自負,更鄙視沒有心甘的嘲諷與污衊。因為,我深深熱愛着那一方生我養我的土地,我深深愛着繼承着一個古老民族基因的群落。流淌在我心中的血液,澎湃着子牙河遠去的,古老的濤聲。
另外幾篇作品,則是我在寫作之夜面對無邊黑暗與虛空時的自言自語。在那樣的寫作之夜,我把小說里的各色人等一一請將出來,象圓桌會議那樣,跟他們討論一些我自己想不明白,也無法自圓其說的問題。比如人之來路與歸途,生之悲苦與自我救贖,話語霸權與個性表達的自由,還有,人性的美善與醜惡,欲望的正當與異化,道德的崇高與虛偽等等。這些大而無當,不着邊際的問題常常把我和小說里的男男女女搞的心亂如麻,無所適從。有時甚至弄到了你死我活的份上。比如那篇《撕裂》里的肖暉,強烈的人格撕裂感最終把他逼上一條自我了斷的絕路。曾經有評論家批評我這篇小說過於消沉,過於悲觀,說我不該把肖暉寫死。或許,從教育人,激勵人,塑造人的標準看這篇東西,毫無可取之處,然而,於我而言,只有把肖暉寫死,我才能活。通過寫作,我和我作品裡的人物達成一個協議,為了給現實生活中的李東輝留一條活路,就必須讓我作品裡的人物承擔痛苦與絕望,把悲觀,把自殺的後果留給他們。為其如此,當下的李東輝才有繼續讓自己沒心沒肺活下去的希望與可能。誠然,僅僅讓他們承擔悲苦與絕望是不公平的,所以,我會賦予他們一些超越世俗律令的資格與權力,讓他們替我享受一點我配不上享受的幸福與美好。這也是激勵我活在這人間的理由和指望。我把這理由和指望統稱為夢想。
光明與黑暗,美好與醜惡,希望與絕望,堅強與軟弱,完美與缺憾,幸福與痛苦,歡樂與憂傷,……凡此種種,都是生活這枚硬幣的兩面,陰陽轉換,乃世間萬物存在之本真,有朝陽的一面,就有向月的一面,生活概亦如此。不承認這一點,就是自欺欺人,就是睜着眼說瞎話,就是缺少面對真實的勇氣。通過寫作,我在黑暗中為自己開啟了另一雙眼睛,透過醜惡的陰霾,我看到了人性的美好,在絕望的圍困下,我學會了仰望,並在這仰望里沐浴到神的恩典與榮耀……寫作,就是我的自我救贖之路。所以,才在這篇後記的開頭就說:沒有誰逼我非要走這條路。是我自己非要走這條路。
蒙延青先生不棄,為本書作序,謹申謝忱!
感謝張偉社長一直以來的關心愛護!感謝主編沃淑萍女士和責編李剛老師為本書出版付出的辛勞!
2019年8月於廊坊「無書有心齋」 [1]
作者簡介
李東輝,男,1962年生。1984年大學畢業後不久因病導致雙目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