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發生(簡楨)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作品原文
尚未發生
四月當然不是殘酷的季節。孩童在草地上踢足球,球追孩子,孩子追球。年輕教練吹哨子喊著:「喂!你們還沒睡醒嗎?快快快,球過來了,用力踢出去!」
風,帶著稀薄花香從山上吹來。那香,只夠讓專心呼吸的人嗅聞,「春,將盡!」你深呼吸,轉譯鼻腔內訊息竟起了戀戀不捨。風吹拂你額前微霜的髮絲,彷佛安慰,彷佛一向都懂。
陽光穿透晨霧而來,草地燙金,露珠被刺破閃出銀芒,孩子們呼叫、揮汗,繼續圍剿一顆足球。樹蔭下,陪孩子練球的爸爸、媽媽坐在階梯式看台上像一群聒噪肥鴨,聊天、看報、吃早餐,積極點兒的踢腿扭腰做運動或打呵欠之後穴道按摩;大操場一隅,乃其餐桌之延長、沙發之延長或會議室之延長。彷佛太平盛世就應該這樣,爸爸媽媽做的談的想的都是瑣碎之事;有的互相詢問孩子過敏體質交換小兒科醫師電話,有的評論圍棋班哪位老師的教法較具啟發?有的下定比當年結婚更難下的決心跑操場一面頻頻召喚友伴:「你不來嗎?你不來嗎?」狀似赴死,有的撥手機連絡午餐約會,有的簡報中醫師名錄聽者莫不撕小紙片記錄……。彷佛太平盛世就應該這樣,每件事都跟昨天、前天沒什麼差別。一位遲到媽媽拉著尚未換穿球衣、頭髮睡歪一邊的兒子小跑步而來,手上還捧著紙碗裝蚵仔面線,由於限塑政策推行徹底,一支小湯匙只好含在嘴裡,就這麼快快快抵達樹蔭下,立刻有幾隻媽媽手圍上來替男孩剝衣換服下一秒鐘他就像走出電話亭的超人,直接上場了。
唉,在太平盛世的範圍,早起算是相當痛苦的。
你坐在布滿粉紫草花的草地上,看這浮世一角看得趣味盎然,甚至還不想打開手中詩集。你不禁想,浮生之所以有趣,在於允許你隱身於安全處所,又能附著於他人生活藉以觀賞、感應,遂得出你未曾察覺的滋味。突然,一聲急哨打斷你的思緒,教練吼著:「守門員,搞什麼飛機,你睡著啦?」那可愛男孩當然沒睡著,他守門守得毫無動靜近似被罰站被遺忘,所以自作主張摘花撲蝴蝶去了,門戶大開,一顆球以萬里尋母姿態急急滾入球門懷抱。
肥鴨們笑成一團,吃蚵仔面線媽媽擒拿小湯匙評論:「這個天兵厲害喲,以後當兵不能派他站衛兵!」孩子的媽笑岔了氣,掩面跺腳做羞愧狀。輸球那隊被罰跑操場,肥鴨們提議孩子媽媽去助跑以謝罪,那媽死也不肯。
你偷偷喜愛那男孩,只有他與你嗅到春深氣息。撲蝶事件將成為他生命中的奇異點,此後因不斷被引述、傳誦而有了亮度。浮生甚暖,一陌生男孩抓到奇異光點時,你正好在現場。
中場休息。孩子奔來,肥鴨們趕忙遞水、擦汗、餵麵包、抹驅蚊膏。你打開波蘭女詩人辛波絲卡詩集,陽光捆著你的眼眸放在〈越南〉那頁:
婦人,你叫什麼名字?──我不知道。
你生於何時,來自何處?──我不知道。
你為什麼在地上挖洞?──我不知道。
你在這裡多久?」──我不知道。
你看著樹蔭下十多個家庭的尋常早晨,相信太平盛世里所有的缺口都有辦法彌補,即使「挖洞」這討人厭的事,也能找到暖和故事遮蓋遺憾。你相信太平盛世里,死神患有自閉症,不喜在人群中走動。
你為什麼咬友誼之手?──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們不會害你嗎?──我不知道。
你站在哪一方?──我不知道。
戰爭正進行著,你必須有所選擇。──我不知道。
哨響,「上場!」教練喊。緊張的爸爸叮嚀兒子要機警點兒,眼睛看球知不知道?媽媽做的總是比較多,幫兒子鋪吸汗巾、拉好褲子順便傳授「黃金右腳」姿勢、提示重點:「看到沒?你們的球門在那兒,別踢錯了!」
教練吹哨,下一場比賽開始。球追孩子,孩子追球,即使陽光帶刺,四月仍然不是殘酷季節。肥鴨們坐乏了,紛紛振作,站在場外大喊:加油!踢啊!給他死!
給他死?如果這是一場戰爭,死的是一顆球還是某孩童之某腳?如果是真正的戰爭如我們在電視螢幕所見伊拉克小男孩失去手腳乃真實之事非合成畫面藉以騙取世人眼淚者,場外為父為母者,哪一位願意為「聖戰」奉獻他的心肝孩兒?哪一位會急如星火,拉起不願起床頭髮睡歪一邊的孩子、抱著尚未換穿的軍裝小跑步而來?哪一位會斥責她那漫不經心的孩子,上戰場怎可摘花撲蝴蝶?
肥鴨們的加油聲浪有點兒過激,惹得不遠處打拳的老先先老太太側目,竟歇手看起男孩們的戰況。你眯眼觀戰,相信這群六、七歲男童可能有人會成為企業家、科學家、教授、醫生或國際巨星,但絕對沒有貝克漢的半隻腳。這也就是肥鴨們激動的原因了,因為雙方勢均力敵(翻成白話是:都不行),所以戰況分外慘烈。
「戰爭正進行著,你必須有所選擇。」你的眼睛回到書頁。陽光將你的手指投影在紙上,如倒塌的大樓、可移動的廢墟。四月不是殘酷的季節,但焉知五月不是、九月不是?焉知明年不是、每年都不是?
你後悔帶這本詩集,更懊惱讀這首殺風景的詩。然而,翻開的書頁一旦過目再也闔不上。你甚至無法進入詩人之眼體會文學心靈之起伏跌宕,某種你忤逆不了的力量將你押入那名越南婦人的處境酖酖挖洞的處境。你茫茫然逡巡這熱鬧的操場,賽球孩童、打拳老者、慢跑的人們向你展示太平盛世的面貌,可是詩句卻如鋼刀劃破顏面,你幻覺那群奔跑孩子掉入詩中呈現的烽火國度,一樣奔跑,揮汗流血,紛紛仆倒。
遠山,你眷戀的遠山若隱若現宣告油桐樹的花訊,像一個羞怯的守護者,桐花乃這島嶼這季節里最能讓人靜息片刻的存在:替春送葬、為夏接生;凝睇一樹雪白,彷佛焦躁有出口,恐懼得以釋懷。
可是你無法釋懷,無法斬除那名越南婦人之附體,告訴自己部署在這島嶼命盤上的五百顆飛彈只是一種刻骨銘心的愛,一群準備南下過冬的候鳥,只是比較喧囂的一種招呼的方式!
如果有一天,此刻大喊加油的肥鴨們必須挖洞掩埋自己的孩子,那麼,誰為他們掘穴掩埋永不瞑目的恨呢?若那一日註定不可避免,你忍不住反過來感謝飛彈,從現在到啟程那一天之間,你可以自我練習並安慰那些被意外、疾病、誤殺、憂鬱帶走孩子的媽媽們:「走了也好,你的兒穿戴整齊手捧香花去天堂,他避掉戰爭了!」你可以繼續思考:活著與死亡孰優孰劣,哪一個苦短樂長?
哨響,比賽結束,平手,鞠躬,鼓掌。滿頭大汗的鴨子們奔向樹蔭,喊著:「媽咪,渴死了!」
你尋聲看見你所愛的小男生四處喊你,他總算發現你坐在開滿粉紫酢漿草花的地方,笑嘻嘻朝你跑來。
這時間夠你讀完那首詩:
你的村子還存在嗎?──我不知道。
這些是你的孩子嗎?──是的。 [1]
作者簡介
簡媜的散文別具一格,可謂是女作家中的「異數」,她筆下搖曳恣縱,言人之所不能言,但謹守紀律,輕易不逾越文法尺度,收放之間看得出旺盛過人之血色,卻始終維持着一種從容的學院氣息。洗盡鉛華,獨具慧眼,以卓越細筆,描繪人間生活情態,常有惕然驚心的刻畫,令人如在盛夏平添一種寒意也。其雖為女性,但其文卻有着男性作家所不及之大氣。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