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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簫聲(童長福)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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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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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簫聲》中國當代作家童長福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山里簫聲

高中畢業後,蕭童的第一站民辦教師職業生涯,就是從上坡開始的。

上坡,顧名思義要上很多的坡,是一個遠離鬧市的小山村。這樣偏僻的小山村,鳥不拉屎龜不生蛋,但凡有點門路的人,都是不願意去的。但是,在那個走投無路、別無選擇的年代,蕭童去了。

通往上坡的路,沒有汽車,幾十公里往返全靠步行。

走過了最後一段寬闊平坦的鄉村馬路,再往前行,就是一條拖拉機、板車山路了。蕭童艱難地、緩慢地在沒有陽光的、被一片巨大的墨綠色的森林包圍中的山路上,向群山深處走去。越往深處走,山林的氣息越是凜烈起來。沿着曲曲折折的山路往上爬,越爬越高,越鑽越深。山底下那條小溪,剛才還是白緞子般跳動着,現在已然消失了。山坡、山麓、山谷上,漫山遍野密密麻麻生長着無數單調枯燥的松柏、杉樹,那些長在山路旁邊的樹木,更是探出了它們枝葉繁密的傘蓋,在山路上灑下一段段連綿不絕的森森樹影。

不知蜿蜒盤旋了多久,蕭童走到了山頂。翻過山脊,又繞過了幾個小山包,才看到一片剛剛收割過裸露着光禿禿稻茬的田野。太陽無力地掛在西邊的山角上,蕭童在暮色中站住,他感到自己是永遠被城市拋棄在這個陌生的地方了。

前面,一條如羊腸般的青石小路從山路旁櫱開,向遠處的山坳延伸。那裡,散布着一片低矮的房子。這,應該就是上坡了。

幾縷炊煙,在村子裡那灰色的天空漂浮着,幾聲犬吠,從遠處幽靜的深巷中傳來。在越來越濃的暮色中,樹林深處的小山村看似若有若無,猶如海市蜃樓般虛無縹緲,卻又恰恰是大自然饋贈給蕭童最真實的畫卷之一。

這時,一個人影沿着石徑走過來了。來者大約四十出頭,穿着一套藍色中山裝,身材高大,一頭硬茬茬的灰白短髮。他直直地向蕭童走了過來,並伸出手用帶着濃重口音的普通話說:「你是蕭童吧?一路上走得累了!我叫王官明,上坡生產隊的隊長,歡迎你到上坡來。」

蕭童伸出右手,握住了另一隻濕熱粗壯的右手,心裡顯得有點兒慌張。

在一陣慌亂中,蕭童轉過身,提着露出一節長簫的行李,跟着王官明向石徑前方走去。蕭童看了王官明一眼,只見他深深凹陷的眼睛,像春日中的一波古井,深邃、內斂、含蓄、銳利,黝黑的瞳仁緊鎖着眼前這陌生的畫面,嘴角若有若無的笑意嵌在兩頰的溝壑中。別過臉,蕭童望着山坳里越來越模糊的小山村,額頭的眉毛不禁蹙得更緊了些。

石徑兩旁灌木叢生,樹蔭在石徑上灑下一塊塊濃重的陰影。蕭童循着陰影走進了村子。他發現這是一座古老的村子,一塊塊青石板鋪就的巷道,不足兩米寬,夾在兩旁古色古香的老屋中間,因為轉角望不到盡頭,在蒙朦朧朧中恍如夢境;屋頂上的青瓦長出了厚厚的青苔,土牆龜裂的皺紋刻出了歲月的痕跡。村子裡的房子大多是木質青瓦房,許多樓房的前面都架着一個木梯,這些房子因為年代久遠而半傾半頹着。那些在屋檐下、庭院裡忙碌的人們,見了他們,都停住手中的活,一邊向王官明示意,一邊偷偷拿眼睛覷蕭童。幾個光着腳、楞頭楞腦的小傢伙,還悄悄地跟在後面咧着嘴笑,被王官明揮手趕走了。

學校在村尾。一隻水牛擋住了他們的去村尾的路,水牛低着頭,身軀龐大,卻是瘦骨嶙峋,背脊像刀削般聳起。它的鼻孔被一根拇指大的繩子穿過,在主人大聲吆喝中往前走。蕭童小心翼翼地從它的身邊繞過,忍不住膘了它一眼。他看見水牛那雙大大的眼睛裡注滿了疲憊、哀怨和愁苦。

蕭童突然感到有一陣莫名的心酸:他在想,人生又何嘗不像這頭水牛呢?

從村頭走到村尾,蕭童看到了一塊空曠的草坪和幾座冒着青煙的樓房,這裡,大概就是他今後要賴以生存的學校了。

太陽收盡了最後一縷光線,當夜暮籠罩住整個大地的時候,他們來到一片稍微平整的山地面前。「這是一塊草坪,孩子們下了課就都在這裡玩耍。」王官明說着,指着前面的一座兩層的木板房:「這就是學校了。」

這所偏僻的山村小學,共有三個年級的學生,全部加起來也不過十幾個人。學校除了蕭童外,再也沒有別的老師了。

「蕭老師,小山村里條件就這樣,有些艱苦,但過上些時候你會慢慢適應的。」王官明的聲音帶着些許沙啞,似乎有口粘痰卡在他的喉嚨里,這使他的聲音顯得有點吃力,沾染上了些真誠的意味。

「我會習慣的。」蕭童低聲說。

蕭童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農村人,已經意識到了農村日子的苦。但現在,這第一份還沒有着落的工作,就已然歷經了半生風雨。記得,那年高考的時候,本來老師對蕭童寄予厚望,希望他能考上個大學或中專什麼的,但蕭童辜負了老師的殷殷希望,從而造成了找工作「營養」不良,讓他就一直這麼漂着,漂着。

「那邊,那座木樓……」王官明又指着眼前一幢低矮的木質樓,說:「這是你住的地方,等等去打掃打掃吧。」

木樓沉默地蹲伏着,泛着微弱的光。幾莖荒草枯立檐角間,獸吻、飛角、斗檐、琉璃,都已經殘破不堪,在夜色中只剩下一抹陰影。蕭童站在那裡,他感到自己被木樓灰暗的影子淹沒了。他的呼吸,在瞬間也迷亂了起來。

「這挺好的。」蕭童口是心非地說,他發覺自己的聲音空洞虛弱,似乎被木樓巨大的空間吸走,感覺很陌生了。

木樓中央懸掛着一盞電燈,從發黃的燈泡里,散發着昏黃的光。

鮮亮的廳堂已織上了蛛網,幾尾燕子「噗通噗通」在橫樑間繞飛着。空氣中瀰漫着一種木頭腐敗霉爛的氣息。中立的天井昏暗着,兩間並排廂房的木窗緊閉着,裡面黑黢黢的暗着。蕭童順着樓梯往上走,木質的樓梯發出古怪的「隔吱隔吱」的響聲。

門「吱呀」地被王官明推開了。蕭童的目光落在南面牆壁上,那裡開着一扇木窗,窗戶底下,一張舊式的板凳床占據了一個顯目的空間,床板表面積滿了灰塵。東面牆邊,支着一張學生上課用的桌子,它的旁邊擺着一張椅子。四面木板牆壁用舊報紙糊着,幾張香港女星的圖片已是面目模糊,歲月斑斕的板牆上刻畫的是年邁的裂痕。屋子雖然陳舊,但簡樸而寧靜,古老而柔美,悠久而親切,只是房間的格局不大,這應該是祖祖輩輩一代又一代流傳下來的。蕭童意識到,往後吃飯睡覺都在這間屋子裡了。

樓下就是所謂的學校了,靠天井邊的教室還算寬敞,在天井的北面中央,並排擺放着七八張課桌,灰牆正面,用木架子托起一塊門板大小的黑板。

王官明幫助蕭童把房間進行了簡單的打掃。稍事收拾,蕭童臉上已布滿了疲憊。「那你……就將就將就吧,農村就這樣,不像城市,住大廈、安電視、用自來水,以後有什麼事儘管找我……」王官明操着口音濃重的普通話,粗啞的聲音猶如一隻聒噪的鳥,在屋子內翻飛着。

出了房間,沿着樓梯往回走,王官明拉着蕭童說是今晚先到他家吃飯。

王官明的家離學校不遠,就三座樓相隔。早已在家等候的不耐煩的一個十一二歲小男孩與一個七八歲小女孩,抱着母親的褲腿一個勁地說,餓了,要吃飯;坐在大廳一旁的大女兒,倒是身材高挑,深目高鼻,兩眼波光蕩漾像一泓山泉令人深深沉醉,她身着一件窄窄的春衫,顯得十分貼體,裡面緊緊繃着一件小馬甲,使得她胸部特別隆起,乳房卻已十分成熟了。

吃完晚飯,蕭童在大廳靠正房的一側剛坐了下來,卻又馬上站了起來。他發現房門背後的牆壁上掛着一杆沙銃,沙銃槍柄黝黑光滑,槍管又粗又長。蕭童好奇地撫着槍身,說:「王隊長,你會打槍呀?」王官明猛地跳了起來,叫道:「蕭老師,別碰它,那裡面裝着火藥呢!」蕭童趕忙縮回了手,驚奇地問:「裝着火藥?」王官明說,上坡山高地遠野豬多,上回上山沒尋着野豬,槍沒放空就帶回來了。

當晚,蕭童回到了那間簡陋、用報紙糊板牆的宿舍。

半夜裡,蕭童醒了過來,屋內黑漆漆的,窗外隱隱地露出一絲黯淡的青光。夜,靜極了,只有遠處隱隱飄來的幾聲狗吠聲。夜越靜,蕭童越是毛骨悚然,甚至於有點兒心慌,他在黑暗中聽不到附近主人的半點生息,這覺便也沒有一點睡的踏實的感覺了。就在他迷迷糊糊的要再次睡去的時候,門外又有一種奇怪的「哼哼」「嚕嚕」的聲音,隱隱的,飄飄忽忽,傳到耳邊。

蕭童起身,悄悄地走到門邊,努力地辨認着,終於認出了那是從隔壁人家半夜上茅房,把酣睡中的豬驚醒時發出的聲音。蕭童拉亮了電燈,昏黃的燈光落在他的眼裡,他再也沒有睡意了,乾脆披上外衣,坐在窗前吹起了長簫來。

第二天,等蕭童醒來時,陽光從天井那邊漫溢到窗口,再由窗口鑽了進來,大樓內早已光線斑駁。隱隱的,小學教室那邊傳來一陣陣小孩子喧鬧的嬉笑聲。

時間走着走着,在不知不覺中蕭童已經習慣這個小山村的生活了,尤其是習慣了與孩子們打交道時那個鬧哄哄的場面。

「啊……」蕭童拿教鞭指着黑板:「啊……請同學一起跟我念。」

「啊……啊……」

每天從太陽升起到夜幕降臨,白天教書,從一年級到三年級輪流着講課,教完一年級課程就立即布置作業,轉接教二三年級。傍晚,有時搗弄一陣菜地,有時獨自到村口轉悠,回到宿舍後,要麼就長夜吹簫,要麼就關燈睡覺……蕭童就這麼一天接一天地過着。時間長了,他也偶爾會迷迷糊糊的聽到有人叫嚷着:「蕭老師在嗎?」當然,他們當中大多都是過來這裡說新事、聽舊聞的。久而久之,蕭童的宿舍,也變成了上坡村的「茶話館」或「俱樂部」。

又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有一天夜裡,蕭童聽到樓道外面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他打開房門,看見有幾個人抬着一個簡單的擔架,王官明躺在裡面,血肉模糊,他的臉看起來蒼老而嚇人。蕭童跑過去問是怎麼回事,有人說:「王官明是從山崖上摔了下來。」他和村子裡的幾個小伙子一起上山打野豬,沒尋到野豬,卻一不留神從崖畔上摔了下來。

第二天,剛好是星期天。一大早,蕭童就與村民一起把王官明抬到縣城的醫院急救了。在隨後的幾天裡,王官明的臉,總是在寂靜的夜裡浮現在蕭童的面前,那張摔傷的、帶着淤血的臉上的眼神,不時地在蕭童眼前變幻着:直盯盯的、目光呆滯的、疑慮不安的、可憐巴巴的……

王官明摔壞了腿,出院後在家休養了很久。期間,蕭童還去看了他幾次,並把自己從朋友那弄來的跌打去傷藥都送給了他,有時進城開會,還會特地轉到藥店給他買些藥品。

蕭童是農民出生,從小就跟着父母在耕地里打滾,什麼犁田、插秧、打草、施肥樣樣都干過,也會幹。看着王官明走路一瘸一瘸的很吃力,更別說干農活了,蕭童就常常會在農忙時節,到他家裡幫忙幹些搶季節的重農活,比如插秧、割稻子、挑穀子、挖地瓜……

「蕭老師,我該怎麼感謝你才是?」每次遇到蕭童,王官明總是對之前他的那點小恩小惠感激不盡。

「謝什麼謝呀!不就是傍晚那一會兒工夫嘛,我不也同時鍛煉了身體嗎!」

「我們山里人,不會說話,也沒有什麼好回報你的不是,如果不嫌棄的話,不然就到我家裡吃飯,反正你也是一個人,不就多一雙筷子嘛!」

蕭童沒有像王官明說的那樣,真要到他家裡蹭飯吃。倒是打那以後,王官明總是時不時地叫他的大女兒,給蕭童送去一些沒有煮的青菜,或是已經煮好的地瓜、山芋什麼的,當然,偶爾也會有次把雞肉或者鴨肉。

轉眼,又是一年寒冬了,大山裡的冬天,格外的冷,就連路旁的小花小草都縮緊了身子,凜冽的北風呼呼地刮着,怒嚎着,如咆哮的獅子。

冬天的夜來的特別快,幕色好像是從地底升起來的,它像一重黑色的濃霧,一下子就瀰漫在每一角落,蕭童感覺整間木樓在夜暮中悄悄地浮在半空中,自己也隨着大樓浮在了半空,大樓沉寂着,他的心也空蕩蕩的。

這天,蕭童上完課就躲在宿舍里,看了一陣子書後,淡淡地嘆息了一聲,便起身從靠窗的牆壁上取下了那管青竹簫,一個人吹了起來,吹出的曲調纏綿婉轉,令人痴醉。突然,隱隱中,他覺得黑暗的門縫裡閃動着一雙眼晴,它隱藏在門的後面,如同一隻蹲踞在岩石後面的狩獵者正窺視着自己的獵物。這雙眼睛中的光把自己緊緊地纏繞住,蕭童感到自己心莫名地跳得厲害,他回過頭,看到晃動着的身影,還在門口遊動。

「誰?」蕭童對着樓道喊了一聲。

「是我,書瓊……」蕭童聽見門口有個很低沉、很微弱的回答聲音。他打開門一看,是王官明的大女兒王書瓊,只見她手裡提着一個灰色編織袋,說:「我爸讓我把這點番薯送給你。」話音剛落,像往常一樣,她轉身就要回走。蕭童一把抓住她提編織袋的手:「天這麼冷的,既然來了,就進來坐坐吧。」

蕭童側過身體,給王書瓊讓了個位。進到屋裡,王書瓊的臉紅得像熟透了的山柿子,忙低下頭去,不敢再看蕭童一眼。頓時,兩個人的心都咚咚地狂跳着,也不說話,只是羞澀地相互笑了一聲,笑容里顯得有些尷尬。

因為天氣冷,王書瓊穿了一件淡青湖縐花棉襖,下着一條黑色長褲。髮鬢垂在兩隻耳邊,把她的鵝蛋形的面龐,顯得恰到好處。整齊的前劉海下面,在兩道修眉和一根略高的鼻子中間,不高不低地嵌着一對大眼睛。這對眼睛非常明亮,非常深透,射出來一種熱烈的光,不僅給她的熱烈、活潑的臉添了光彩,而且她一走進房裡,連這個房間也顯得明亮多了。

在稍顯緊張的空氣中,蕭童放下手中的那管青竹簫,用眼睛看了看仍在她手上提着的編織袋,心裡對她充滿了感激之情。他不知該向她說句什麼話,停了半天,接過編織袋說:「書瓊,你上次送給我的菜都還沒有吃完呢!以後,叫你爸就別送了。」

「沒事的,我們家有,反正你一個人也吃不了多少。」她秀美的娥眉淡淡的蹙着,在她細緻的臉蛋上掃出淺淺的憂慮。

夜晚的冬天,少了幾許熱鬧與活潑,卻增添了幾分寧靜與安然。在這間溫暖的小屋子裡,燈光象一個小小的太陽,將溫潤的光芒,透射進蕭童和書瓊那透明而單純的心房。

「你的笛子吹得真好聽!剛剛我聽的都入迷了。」書瓊說。

「這不是竹笛,是簫。」蕭童糾正道:「笛子是需要笛膜的,而簫不要;笛子聲音清脆悅耳,高亢嘹亮,而蕭的聲音相對來說,是比較低沉、渾厚的。」

「我不懂,反正很好聽!我長這麼大,還就從來沒有聽過像你吹的這麼好聽的笛子,哦,不,是簫。」感情的浪潮,在書瓊的胸膛里嘭湃起來,好像開了閘的洪水,從她的眼底、唇邊溢了出來。

時間飛快,又一年的夏季招生工作開始了,這個學期,學校多了五六個孩子。經過兩年時間的鍛煉,蕭童對學校的管理工作更有經驗了,他明白開學在即,必須把學生的教材、作業本提前備好,甚至會多備一兩套,以防附近沒有小學的自然村裡的適齡兒童父母,將孩子送到上坡村親戚家寄讀。

這天,蕭童有事回了趟家,在家與父母住了兩晚,又風塵僕僕地趕到縣城,買了一些學生用的文具用品和課外書籍。下午一上班,他來到人民公社中心學校領回了所有的教材,再找熟人借了一輛自行車,然後,把這些東西打包好捆綁在自行車的後架上,便悠然自得地往回上坡的方向趕路。

「蕭老師,咱們一塊走吧!」突然,在快到公社橋頭的供銷社門口,書瓊轉到蕭童的身前,拽住了他的自行車。

「你怎麼在這裡?」蕭童停下車很驚訝地問。

「我爸叫我來買點種子、化肥,今天剛好有伴,大家一起來,過兩天再一起雇輛拖拉機運到村口去。」書瓊「咯咯」地笑開了,說:「我爸腿腳不利索,到時候還得叫你幫我駝回家呢!」

書瓊要與蕭童騎一輛車子回村里,這要在城裡是再普通不過的一件事了,但對於農村來說,在那個年代,兩個青年男女走在一塊,讓莊前村後的人看見了,還不讓人說閒話什麼的?可是,蕭童又感到急忙間找不出理由拒絕她。

看沒辦法了,蕭童只好說:「行,咱倆一起走,那我就把車子推上。」

他伸手要推車,書瓊用肩膀輕輕地把他推了一下,說:「你忙了一天,累了。我來時坐人家的拖拉機,一點也不累,讓我來推吧!」

就這樣,他倆相跟着起身了,出了公社橋頭向右一拐,朝着上坡山道走去。

他倆起先誰都不說話。書瓊推着車,走得很慢,蕭童為了不和她並排,稍微錯開了一點距離。此刻,蕭童也感到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精神上的緊張:因為他從來沒有單獨和一個姑娘家在這樣悄沒聲響的環境中走過。而且,他們又走得這樣慢,簡直和散步一樣。

跟在後頭的蕭童,由不得認真看了一眼前面書瓊的側影。他驚異地發現,書瓊比他過去的印象更要漂亮了。她那高挑的身材像小楊柳一般可愛,從頭到腳,所有的曲線都是完美的。衣服是半舊的:發白的淺藍色褲子,淡黃色的的確良短袖衫,淺棕色的涼鞋,比涼鞋的顏色更淺一點的棕色尼龍襪。她推着自行車,眼睛似乎只盯着前面的一個地方,但並不是認真看什麼。從側面可以看見她揚起臉微微笑着,有時上半身彎過來,似乎想和他說什麼,但又很快羞澀地轉過身,仍像剛才那樣望着前面走。

就這樣,他倆將載着學校書籍教材的自行車交換着一人推一程,遇上很陡的上坡路,就一前一後地相互幫襯着。等走到上坡的村口處,太陽剛剛落山。

西邊的天空飛起了一大片紅色的霞朵,除過山尖上染着一抹淡淡的桔黃色的光芒外,村子兩邊的大山濃重的陰影已經籠罩着整個村莊了,空氣也顯得涼森森的了。小山包底下的所有稻田現在都是綠油油的一片,晚風中瀰漫着一陣陣清淡芬芳的香。富麗的夏日的大地,在傍晚時顯得格外寧靜而莊嚴。

打這以後,蕭童與書瓊的交往漸漸地多了起來。王官明腿腳不便,星期六、星期天蕭童更頻繁地上她家幫助幹些農活;而書瓊則隔三差五的到蕭童的宿舍聽他吹簫,給他送菜,還時不時地替他收拾整理房間。偶爾間,乘夜幕降臨,他倆也會到村口去散散步、聊聊天,交換話題,說說村里哪個人帥氣美麗,誰的衣服合時好看,誰家的媳婦賢惠勤快,等等。

有一天傍晚,書瓊早早地吃完晚飯,來到蕭童宿舍。她一頭飄逸的長髮,一身時尚的裝扮,加上豐滿的身材,女人味十足,讓蕭童一時刮目相看:「哇,你走模特呀?怎麼又穿起一身無袖衫來啦?」

「我怕你嫌不好看,才又換上了這身。」書瓊淘氣地向他撅了一下嘴。

「你明天再穿上!」

「嗯!只要你喜歡,我天天穿!」書瓊一邊說,一邊從身後拿出一個花布提包,先掏出了四個煮雞蛋,再掏出一包小蛋糕,放在蕭童面前。蕭童感到驚訝極了,他剛才只顧看書瓊,根本沒發現她還拿了這麼多吃的。

書瓊一邊剝着雞蛋,一邊說:「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她把雞蛋和一塊蛋糕遞給他:「蛋糕是我媽昨天去趕圩時買的,衣服是我姐送的,雞蛋是我自己煮的!」書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今天是我的生日。」

蕭童咽下去一口蛋糕,趕忙對她說:「過生日?你怎麼不告訴我呢?」

「你又沒有問過我。」書瓊低着頭,繼續剝着手中的雞蛋,笑了笑說:「不問也正常,我們農村有誰家孩子過過生日的?我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人一起跟我過過生日呢!只有我姐隔幾年會給我買件衣服什麼的。」

「噢!也是,我也從來沒有過過生日,兄弟姐妹幾個,不要天天吃地瓜絲拌米飯就不錯了。」書瓊身上散發出來的溫馨的氣息,在強烈地感染着他。

「你咋還有一個姐呢?」蕭童一頭霧水的地問道。他邊吃着雞蛋,邊轉過身從掛在長簫旁的一個單肩包里,拿出一瓶碘酒和一包藥棉,然後,拉着書瓊那隻幹活時被荊棘劃破的左手,放到他的膝蓋上,小心翼翼地給她抹着藥水,說:「看,我都忘了,上次進城時到藥店裡專門買的。」

「你怎知道我手劃破了?」

「天上玉皇大帝告訴我的。」

十八歲的青春,漲潮的心情變的一派蔥蘢,一派朦朧,一派生機勃勃。看着蕭童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書瓊兩片薄薄的嘴唇在笑,長長的眼睛在笑,腮上兩個陷得很舉動的酒窩也在笑。書瓊站了起來,將手和腦袋一齊貼在蕭童肩膀上,充滿柔情地說:「蕭老師,你比我爸和我媽還好……」

「傻話!你真是個傻女孩!」蕭童把手裡的碘酒和藥棉放到桌子上,然後,在她頭上輕輕地拍了一下。

「真的!我告訴你哈,我不是我爸媽親生的。」書瓊瞪大眼盯着蕭童,說話時的態度更是認真的:「我的親生父母是現在的大隊書記,他們生了我的兩個姐姐後,還想再要個弟弟,而我現在的爸媽那時身體不好,結婚後一直沒有孩子,所以,我一出生,父母看一下又是女孩,就把我送給我現在的爸媽了。」

蕭童「嘿嘿」地笑了一聲。書瓊也揚起臉朝他親昵地笑着,微微咧開嘴巴,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像白玉米籽兒一般好看。

送書瓊回家後,蕭童躺在床上,認真地梳理和回憶着今天發生的這一幕幕「情景劇」:先是過生日抹藥水,然後得知書瓊又多了親生父母和姐姐,而且親生父親還是大隊書記……他的心情是忐忑不安的。直至深夜,他依然還沒有一點兒睡意,下了床頭拿起青竹簫,坐到窗口映着皎潔的月光,又吹起了長簫來。簫聲伊伊嗚嗚,如山風輕輕拂起長發的波紋,如慈母哄兒入睡的呢喃,如情人心意相通下的一聲低語,更如蕭童在書瓊的耳邊柔柔地說着情話。

蕭童還沒有談過戀愛,更沒有想到過要愛書瓊。他感到恐慌,又感到新奇。他帶着這種複雜的心情,又很不自然地去接受自己面前的女孩。此刻,他的思想完全集中到書瓊身上了。自去公社領教材那天以後,他一直非常後悔他與書瓊一起回村里,一路上讓人「嚼舌」的行為。他覺得自己目前的處境,根本不是談情說愛的時候。他甚至覺得他匆忙地和一個沒有文化的農村姑娘發生這樣的事,簡直是一種消沉的表現,等於宣布或者承認自己要一輩子甘心當農民了。其實他的內心裡,那種對自己未來生活的幻想之火,根本沒有熄滅。他現在雖然滿身黃塵當了民辦教師,但總不相信他永遠就是這個樣子。他還年輕,還二十歲不到,有時間等待轉機,要是和書瓊結合在一起,他無疑就要拴在這片土地上了。

但是,更叫蕭童苦惱的是,書瓊已經怎樣都不能從他的心靈里抹掉了。他儘管表面上在迴避她,而實際上他非常想念她。這種矛盾和痛苦,比手被钁把擰痛的感覺更難忍受。

書瓊那漂亮的、充滿熱烈感情的生動臉龐,她那楊柳一般苗條的身體,時刻都在他眼前晃動着。尤其是忙碌了一天後的晚上,他疲倦的身體躺在床上,這種想念的感情就愈加強烈。他想:如果她此刻要在他身邊,他的精神和身體也許馬上會鬆弛下來,她會把他躁動不安的心潮,變成風平浪靜的湖水。

一來二往,兩個人的感情,悄然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村裡有個別「長舌婦」或「多事男」,還無中生有的議論了開來:「蕭老師在他的宿舍里,與書瓊抱在一塊親嘴哩……」又有人證實,有個晚上,看見他倆一塊躺在村口的那片樹林下……謠言經過眾人嘴巴的加工,變得越來越惡毒。有人還說書瓊的肚子已經大了,而又有的人說,她實際上已經颳了一個孩子,並且連刮孩子的時間和地點都編得有眉有眼。

風聲終於傳到了大隊書記、書瓊親生父親耳朵里。一向說政治、講原則的生父,氣得鼻子口裡三股冒氣!這天午飯時分,他托口信讓書瓊回家一趟,不由分說先把敗壞了門風的親女兒在自家灶前里打了一頓,然後又氣沖沖地去找上坡村的王官明。

生父家離王官明家就五里地路程,翻過一座山、趟過一條河就到上坡了。找到王官明家後,家裡的大門敞開着,但王官明去地里幹活了。出了大門,他拐過一個小山峁,徑直向王官明的自留地里走去。一路上他在心裡罵王官明:「哼,就知道在幹活,我女兒的終身大事你一點兒都不關心!這下可好了,找個什麼樣的混蛋?就一個民辦老師,你也不尿泡尿照照自己的影子,看配不配!」

生父老遠看見王官明正佝僂着身子在地里除草,就加快腳步向那邊走去。他上了田埂,儘管滿肚子火氣,但還是按老習慣稱呼這個他手下的生產隊長:「王隊長,你先歇一歇,我有話要對你說。」王官明看見大隊的領導,在這大熱天跑到地里來找他,慌得不知出了什麼事,趕忙把鋤頭往地里一扔,向書瓊生父迎了過去。

生父的臉陰沉沉地說:「官明呀!你女兒書瓊在外面做了些啥事,你怎麼都不管管?咱這村風門風都要敗在你這小子手裡了!」

「什麼事?」王官明吃驚地臉對臉問書瓊生父。

「什麼事?」書瓊生父一閃身站起來,嘴裡氣憤地噴着白沫子,說:「書瓊在外面瘋跑,與那個什麼民辦老師都傳出了'佳話』啦!全村人都在傳播這丟臉的事,你王官明倒心安理得裝起糊塗來了!」

「啊呀!大隊長,我的確不知道有這碼事!」王官明冤枉地叫道。是啊,他哪裡知道,女大十八變,書瓊如今已不再是父母眼中的那個「乖乖女」了,她也有情有愛有欲望

「我現在就叫你知道!你要是再不警告警告那小子,管教好書瓊,以後別叫我碰見那小子,否則我非打斷他的腿不可!」

書瓊是愛蕭童的,這幾天謠言傳開後,他看見她依然接二連三地換衣服,這一切都完全是為他做的。她也知道,他在有意地躲開她。今天她鋤地回來,還看見他站在對面河畔上,但他卻又避開了她。他為什麼要躲開她呢?他知道她的心情會是怎樣的難受啊!他自己實際上不是也渴望和她在一起嗎?

晚飯後,蕭童一個人無精打采地散步到村口,在原先與書瓊常坐的地方,靜靜地呆到天黑。夜靜悄悄的,天上的星星已經出齊了,月光朦朧地輝耀着,大地上一切都影影綽綽,充滿了一種神秘的氣氛。

正當蕭童猶豫地望着書瓊家的板房大樓時,突然,他遠遠地看見她家大門外那棵老槐樹背後轉出一個人影,匆匆地向村口走來。啊,是她,書瓊!

蕭童的心咚咚地狂跳着,激動地聽着那甜蜜的腳步聲正沙沙地向他走近。

她來了。他馬上坐下來。她稍猶豫了一下,就膽怯地,然而堅決地靠着他坐下了。她沒說話,先是從背後靠在他胳膊的皮膚上親了一口。然後她兩隻手抱住他的肩頭,臉貼在她剛才親吻過的地方,親熱而委屈地啜泣起來。

蕭童側身抱住她的肩頭,把臉緊貼在她頭上,兩大顆淚珠忍不住從眼裡湧出來,滴進了她黑漆一般的頭髮里。他現在感到,這個親他的人也是他最親的人!

蕭童用手撫摸着她頭髮,書瓊的頭伏在他肩膀上,哭着問他:「蕭老師,你這幾天為什麼不理我?」書瓊抬起頭,閃着淚光的眼睛委屈地望着他。

「書瓊,我們也許再也回不到過去了。」蕭童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決定要把最近發生的一切都告訴她:「有人使了壞心眼,把我們在一起的事情全都告訴了你生父,你爸媽大概也都知道了。你生父還讓人來警告過我,說我一個端不上'鐵飯碗』的民辦老師配不上你,必須遠遠離開你,否則他就要到公社去反映,指定我作風不好,撤銷我當民辦教師的資格……」

這天,蕭童與往常一樣,一到領取生產隊工資的時間,他就去找村里出納領錢。但是,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出納告訴他,這個月的工資被停發了。理由是,上坡大隊經過研究決定,鑑於蕭童工作作風不踏實,暫停發放兩個月工資。

由於村子小,前些年蕭童的工資,一直是生產隊集體和公社中心校各支配一部分,集體部分的錢實際上是生產隊上報大隊核算,再由生產隊出納支付。這下,因為這檔子事情,蕭童不僅拿不到工錢,或許還會丟了「飯碗」。

度日如年,可俗話又說「光陰似箭」呀!時間一晃兩個月又熬過了。這期間,蕭童也偶爾聽人說,書瓊被生父和王官明關在家裡,說是只要再看到她出現在蕭童的面前,就讓人打折蕭童的腿。書瓊心裡明白,在那個年代,生父沒有什麼事情是他做不出來的,她寧願不出家門,也不想看到蕭童受到傷害。她天天幹完農活,就躲在房間裡,時而嗚咽啜泣,時而痛苦流淚,性格莫名其妙的變得特別暴躁。

「孤館,度日如年。風露漸變,悄悄至更闌。長天淨,絳河清淺,皓月嬋娟。思綿綿。夜永對景,那堪屈指暗想從前。」……

誰把誰當真,誰為誰心疼;愛那麼短,遺忘卻那麼長。看着別人的故事,流着自己的眼淚。從此,每天一放學,蕭童就這麼一個人關在宿舍里,對着人走樓空的校園,看着浩瀚的天空,吹起那杆青竹簫來。簫聲悠遠,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在村子的上空,久久地、輕輕地盤旋着……[1]

作者簡介

童長福,筆名阿童,1964年5月生於福建將樂,1979年參加工作。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