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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無痕
圖片來自免費素材網

《歲月無痕》中國當代作家黃愛華的散文。

作品欣賞

歲月無痕

那個時候,學校在村子正中心,沒有院牆,學校四周都是大路,人戶密集。南來北往的鄉販,田間的勞作者,都大聲吆喝着,交流着。吵架、打罵、男人女人間的葷話,都會傳進教室,有時老師還不得不停住講課——因為窗外有兩個婦人在吵架,不知誰家的雞扒了哪家的莊稼,雙方正吵得不可開交。

這對於我們,是最舒心不過的事了。新鮮又剌激,因為課堂讓我們太枯燥。一張張小臉拚命往外探,籍此嬉笑、打鬧。老師卻盯着黑板,或書,一語不發,對窗外之事不聞不看,仿如一高深隱者,有着無法評判的淡定。

學校東面,是一口堰塘,清亮的水,長長的青苔,在水裡搖得如痴如醉。每年春風一吹,捲起堰塘里的腥氣,這個時節,便是滿塘蛙聲了。燕子和雀兒來點水,翅膀一抖,險些栽個跟頭,嚇得頭也不回地飛走,幾隻黑色的小蝌蚪,細尾一盪,日子樂得不知所終。

堰塘也是我們小孩子的最愛,一下課,迫不及待就往堰塘跑,那裡面,有吐泡泡的泥鰍;有用手指一捅就溜出來的黃鱔;一看見人就把殼合攏的蚌殼。還有孛薺,細長的莖葉,水淋淋地撈起來,不用剝皮,直接嚼進肚裡,說不出的好滋味。當然,男孩子們還有一件不用說都知道的事——洗澡。每到春夏之季,堰塘里就翻飛着一大堆小小的腦袋,如一條條浪里的白魚,嗵嗵的划水聲洞穿全村。老師和大人們都不用制止,誰都知道,那堰塘深不及人腰。經年反覆,他們把自己曬成和村莊一樣粗獷:黝黑的皮膚,健壯的身體和高亢的嗓門,以此來顯擺自己已有多成熟,儘管什麼都還不是。

在這群洗澡的孩子中,小勇的技術是最出色的,他會游出多種花樣,仰着的、躺着的,辟水,憋氣,樣樣在行,樣樣精通。只要他一下堰塘,按今天時尚話說,貌似明星氣質,通殺全場。

當然,小勇在村里本來就是個優秀的孩子,你知道的,在農村,評價一個孩子是否優秀,學習成績的好壞不是評定的標準。關鍵是看他有多大力氣,能幫大人做多少農活,當然,優越的生活條件也算是標準。

小勇屬於後者,小勇的父親,在村里,是個能力通天的人,上知天文,下曉地理,能掐會算,人也英俊。村裡的紅白喜事,都要請了他,好酒好肉的招待,以此來選定一個好日子,圖個吉祥如意。逢年過節,村里人上趕着給他家送東西,按照村裡的人話說,他們家「陳酒爛臘肉」,這在當時食不飽腹的農村,意味深遠。

據說那年,鄰村一姑娘,挑水時,遇上了什麼精怪,回來,滿嘴胡話。半夜爬上屋頂,說有人來接她,她要跟着去了。家人大駭,疾趕着接了小勇的父親來。小勇的父親進屋,眼睛一瞄,說那怪進屋了,隨手扔出一支筷子,手起處,房樑上掉下一條碗口粗的蛇來。此後那姑娘大好,結婚生子,人生無半點影響。這事至今都還在我們村流傳。真的。

小勇的母親,大家都叫她然嬸。在村里,是個頗有些爭執的人。具體的爭執問題,也好似不大上檯面,只是隱隱綽綽,據說是她當年取代了她姐姐,嫁給小勇的父親,小勇就是她從娘家帶來的。並且還傳,小勇的父親故意燒死了自己的妻子——也就是小勇的親姨媽,目的就是要娶小勇的母親。「燒妻娶妹」這個故事在村里流傳了很久。但是否真實,無從考證,因為,當事人在村里還活得好好的。也因為這,小勇的母親,在村里也不怎麼招人待見,女人們都對她心懷成見。當然,我說過的,小勇的父親,是個英俊人物。那年月,在農村,一個長相好,又有能力的男人,本身就具有誘惑力。

然嬸對這些事倒也好像不大上心,每次從村里過,總有女人嗤鼻「呸,不就是仗着男人有本事麼?」然嬸不回話,她依舊很驕傲地在村里穿梭,目光瑩瑩,挑逗,也挑釁,撥弄着村里每處敏感的神經。小勇是她的心頭肉,每天都要往學校跑幾趟,給小勇送這送那,這讓我們很羨慕的,因為我們的父母,永遠有着忙不完的農活。

小勇出事時,是在一個午後。上完早課後回家吃飯。正值盛夏,赤白的太陽,烤得地上冒煙,鳴蟬在樹上一聲比一聲高,到最後,就沒了聲息。小勇像往常一樣,下課後就直奔堰塘。水性很高的小勇這次沒能上岸,被人發覺時,已經沉在堰塘里很久了。

然嬸哭得撕心裂肺,揪打着她的男人,你不是會算嗎?怎麼算不到自己的兒子要出事,你賠我兒子,還我兒子。罵她的婆婆「你七老八十幾的人,是順頭路哩(指死亡),為什麼閻王爺要我那嫩瓜秧樣的兒子?」

小勇的父親,小勇出事時正在外面出診。聽聞此事,頹然倒地,一聲長嘆「我算過,他捱不過這個時辰」。

然嬸自那後,有了些恍惚。天天去堰塘哭,她想不通,那口不及人腰深的堰塘,怎麼就輕易奪走兒子的命?罵她的男人,罵村里那些和她男人曾擦出風言風語的女人。罵完,又哭一回。村里女人平時不怎麼待見然嬸,但現在不同,都是養兒活女的人,人心都是肉長的,也就不計較那麼多。

日子如流沙般,靜靜地從手心滑落。小勇的事,也如同丟進大河的一枚小石子,僅泛起點微漪,轉瞬即逝。燕子照舊來,堰塘里照舊有小孩子嬉水。偶有大人呵斥兩聲,也只是小孩子太頑皮,做了什麼壞事,與下堰塘嬉水絕無干係。

小勇的父親,自小勇出事後,好似是掐斷了他所有牽掛一樣,什麼都不管了,家也不顧了,每天早出晚歸,只一心撲在行醫治病上,名氣也越來越大,甚至後來外面省里的大人物,有疑難雜症都來找他,方圓百里,無人不知他名。每天都有人來他家,按村人的話說「牽起流水線的人」,禮品堆了一屋。不久,他們家就翻修了房子,氣派、豪華。是那時村里唯一蓋平房的人家。惹得村人贊口不絕。特別是女人們,對然嬸又羨慕又嫉妒「嘖嘖,這女人就是有福氣,攤上個好男人」。然嬸的臉上,就有了淡淡的笑容。日子慢慢抻平了,然嬸也慢慢淡忘過去,日子一如從前般舒心。

當然,我說過的,小勇的父親,在村里,在村人眼裡,是個風雲人物,自然而然地,是有吸引力的。村裡的那些旮旯間,總流着一雙雙挑逗的眼,暗流涌動。這是沒辦法的事,貧瘠的鄉村,再沒有什麼能代替村人對這種事的神秘與歡騰。常常地,女人們湊一起,今天又是誰和然嬸的男人,明天又是誰。然後就是一陣爽朗的笑聲,笑聲里,有種微微的放肆。然嬸自是聽到了的,明着不說,暗裡鬧了幾回,男人未置可否,然嬸也沒轍。當着女人們的面,然嬸把頭揚着,胸脯挺着,不動聲色的平靜,她知道,她要撐一種姿態。有時,生活就是一種無奈,但讓人不得不拿出一種態度。她亦相信,那些女人們都是在做夢,誰讓自己男人優秀呢。相比那些女人,然嬸覺得自己的夢比那些女人們的夢更堅固、實際。

然而,這個夢,終究還是破了。是武子說的。其實,然嬸正在田間忙活,綠油油的嫩禾苗,露珠滾過葉片,晶瑩、透澈。空氣里流動着莊稼汁液的氣息,飽滿、豐饒,有微腥的澀味,夾雜着青草溫涼的味道,早晨的鄉村,明亮、清朗。武子低啞着聲音過來,嬸兒,叔把我女人拐跑了。然嬸正鋤着草,一鋤下去,齊人高的嫩苗魂斷兩處。

武子家和然嬸是鄰居,兩家對門處戶,不過百米。兩家關係好得無話不談。武子的女人,平日裡叫她嬸,叫得甜巴巴的,人也能幹,然嬸家的大半農活,都是她來幫忙。然嬸把她當半個親人,許多體己話都只對她說。然嬸坐在露水泠泠的地里,看着糊在褲腿上的泥巴,茫然而無助,早就該想到的,那樣一個伶俐的女人,怎麼會沒有誘惑呢。

然嬸很記得,那年小勇出事後,就是武子的女人為她張羅的,當時自己什麼都不知道了,是武子女人忙前忙後,幫她把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條,後來又陪了她好長時間,連自己家裡都不顧了,每夜過來陪她、勸導她,然嬸能走出那種撕心痛苦,武子女人給了她很大安慰。

然嬸覺得骨髓里有什麼東西被抽了去,軟塌塌地,連呼吸都痛,鼻孔里呼出的,還殘存着男人的氣息,溫軟、繾綣,還在她血液里歡騰,而轉眼,卻不是她的了,什麼都不是了。

這事在村里鬧得沸沸揚揚,然嬸的男人,卷了家裡幾萬元的存款,和另一個女人跑了。猶如驚雷般地,整個村都呆了,繼而便是幸災樂禍。誰讓他們家原來那麼火呢,石頭不轉磨子轉,災難終於轉到她頭上了。有女人故意問然嬸「你家男人呢?」然嬸無奈,卻也只回一句,死了。再無多話,女人們討個無趣,走了。

幾年後,村裡有外出的人回來,說是看見然嬸的男人了。在某某地方,和那個女人開了一個大大的藥鋪,生意好得不得了。有人就慫恿,你去找那女人,使勁鬧一場,不能就這麼放過他們。然嬸聽着,未置可否,臉上始終是淡淡的,這麼多年了。那個男人,再與她無關,一切。

怎麼說呢?自男人走後,家裡一切都變了,先是農田荒廢,幾年後,房子失修,倒塌得僅剩一間灶屋。然嬸生了一場大病,差點要了她的命。拼死拼活地掙扎了幾年,總算又撿了一條命回來。活過來的然嬸覺得,比起這些人生長河裡的困苦,男人走了那件事,簡直不值一提,真的不值。

此後,然嬸在村里,多了幾分平和,不與人爭吵,不與人說長道短。一個人,靜靜地做事,靜靜地忙碌。偶爾有人提起當年事,然嬸也能平靜地聊着,娓娓道來,是一個與她毫不相關的故事。

歲月靜靜流去,不知什麼時間,那口堰塘已被加深加寬,儼然成了一個深深的水庫,掌控着整個村的水田灌溉,水波粼粼,早已不見舊時景象。我當年讀書的小學,已被拆遷,留了半截斷牆,豁着口子,似有滿腹訴不完的心事。隨處走,村中早不見當年人聲鼎沸模樣,到處都是荒蕪的田地,村里那幾抹寥寥的蹣跚背影,猶如村頭風乾的老樹,柔弱、殘敗。我的當年熱鬧貧瘠的村莊,已離我有些遙遠。想起小時候的那些事,想起當年村里那些青草碧樹一般年華的生命,想着想着,就恍惚了。怎麼一下子,還來不及怎樣,就都過去了。 [1]

作者簡介

黃愛華,湖北省作協會員。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