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國的歌聲(朱鳳)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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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國的歌聲》是中國當代作家朱鳳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建國的歌聲
我記不清有多久沒有聽到建國的歌聲了,也許十年,也許更久吧。但是二十多年前那個夜晚,建國的歌聲,始終在我腦海里,不曾被遺忘過。
那時候的路,是泥巴路,也沒有路燈。夜路難行。走夜路的人們,通常都會弄出一點響動,一來可以壯膽,也有說是可以驅趕異類。有月亮的時候,月光照着水面,經過反射,會形成一片微芒,似鋪了一層白霜,而其它地方都是漆黑漆黑的,淡墨色的是道路,深墨色的一團就是路側的雜草叢,人們通過辨別色差、藉助記憶摸索着夜晚的行進路線;而沒有月亮的時候,伸手不見五指,道路、草叢和河面都是黑壓壓一片。我的舅公,就是在這樣的夜裡走進了河水裡,淹死了。
為了第二天可以早點去學校,我早早就上床了。但是,時近午夜,卻依舊沒有睡着。我的耳朵一直傾聽着外面的響動,極力地想要尋找一種熟悉的聲音。窗外,沒有月亮,黑暗淹沒了一切,世界似乎又回到了盤古開天闢地前那個混沌黑暗的時候。沒有喧鬧,人們都睡着了,動物們也睡着了,整個村莊都睡着了,夜靜悄悄的,沒有一絲波瀾,只剩下風吹拂着樹林,簌簌落落。
建國怎麼還沒有回來呢?他今天上的是夜班,這個時候差不多也該回來了。
建國不太愛說話,說起話來也很少超過三五個字。他一年到頭也和我說不上幾句話,我們幾乎是道路以目。不知道為什麼,建國似乎不太喜歡我,所以也很少給我買東西。事實上我也沒有見建國對其它的孩子特別親近過。四年級的時候,他給我買過一瓶白雪修正液,那時候同學們用的都是塗改液,一股子刺鼻味,我卻有修正液,帶着淡淡奶香味,那心裡別提有多高興了!五年級的時候,他給我買過一個日記本,一支鉛筆。建國給我買的東西,我都當成寶貝,就算用完了也捨不得扔。後來搬了家,它們也一直好好的待在我的屜里,一直到現在。
對其他人,建國也不會表現的很熱情。有人問他:吃飯了沒?他點頭說「嗯」。問他要去哪裡?他只說:「出去一趟」。有的人總喜歡逗他:「建國,你一個男人總是被一個女人管着,真沒用!」建國也急了:「瞎…瞎說!我,我什麼時候,被…被她管,管牢!」
建國很容易着急,一急就結巴。他喜歡唱歌,唱歌的時候從來不會結巴。我是聽着建國的歌聲長大的。
建國的歌聲,就像他的身份一樣,樸實,真切。樸實到,也許除了我,沒有人會關注建國的歌。建國會唱的歌不多,都是一些那個年代的歌曲,聽得最多的就是《紅星照我去戰鬥》
小小竹排江中游
巍巍青山兩岸走
雄鷹展翅飛
哪怕風雨驟
革命重擔挑肩頭
黨的教導記心頭
建國的歌聲是隨時隨地地,我覺得他其實是唱給自己聽的。當他覺得自己想唱歌的時候,就那麼自然而然地唱了起來。廚房裡,迴蕩着建國的歌聲,他一邊做着飯一邊唱着歌;田野里,嘹亮着建國的歌聲,他一邊扛着鋤頭下地一邊唱着歌;公路上,也飄蕩着建國的歌聲,他一邊騎着自行車上下班一邊哼着歌……凡是有建國的地方,就會聽到建國的歌聲。
可是那晚,我豎着耳朵聽了很久,外面依舊只是肅肅風聲,偶爾還有風吹洞穴發出的嘯鳴。時鐘「滴答滴答」的走着,我的思維卻開始活躍起來,胡思亂想。耳朵格外敏銳地洞察着窗外的動靜。夜色依舊沉寂,風卻漸漸甦醒,越來越張狂猙獰,只聽的人心神不寧。
忽然,空氣似乎有了異常的波動,就像江海波濤里翻湧着一葉小舟,若隱若現。歌聲!沒錯,是建國的歌聲!
那隱隱傳來的歌聲,雖然被風颳的零零碎碎,可是我一下就能認出那是建國的歌聲。果然,歌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小小竹排江中游
巍巍青山兩岸走
雄鷹展翅飛
哪怕風雨驟
……
我的心終於安定下來,長長舒了一口氣。沒有過多久,我便聽到了開門的聲音,伴隨着「哐啷」一聲響——那是建國抱着他從別人手裡搗鼓來的破爛不堪的自行車跨過自己家的門檻呢!
沒有聽到建國上樓的聲音,因為我已經睡着了。
第二天,見到建國,我們沒有說話。建國永遠不會知道,每次他上夜班,我都會等他回來。就像我不知道,建國在我小時候也曾抱過我,為我洗過尿布;也曾為了我的事情寢食難安。我一直以為我的家,只是一個冰冷建築物,裡面住着貌合神離的三個人而已。可是,有些事情,其實一直存在,只是不說便沒有人知道。有些感情,也一直都存在着,只是它需要激發,而激發,需要付出代價,其實未必真是件好事。
建國是不同意我遠行的,但是又不得不同意。他想不通,我們身處江浙富庶之地,外地的人都到我們這個地方來打工,而我卻偏偏要跑出去磨礪。我說我會回來,他才勉強同意。有時候,打回電話,恰巧是建國接的。
「你好嗎?」他問
「嗯,還好。」
「還好就好」。
寒暄兩句之後他便似乎找不到話說了。沉默之後就說:
「沒,沒有什麼事,不……不用,總是打…電話(回家)」。
說完又覺得不妥,便叫了我母親來聽電話。
後來村里好事的人對他說:「你女兒不會回來的,對象在那邊,工作在那邊,怎麼可能回來。」建國很堅定地說:「不會!」後來人家又羅列了好多前車之鑑,建國傻眼了。於是成天憂心忡忡,唉聲嘆氣的。只是他從來沒有跟我提過。
三年後,我如期地回來安家了,從此不會再遠走。只是我回來了,我母親就病了,是癌症晚期。
我母親手術那天,醫生端着一大碗血肉,走出手術室給家屬驗看。建國哭了。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建國哭。
母親曾說建國是不知道痛癢的人。他想不起來要去體貼別人,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別人的幫助。建國做電焊工的時候,灼傷了眼睛,腫的跟個熊貓似的。我母親要去幫他弄點植物乳汁潤潤(鄉下說植物的乳汁可以治療眼傷),建國卻拒絕了,說不要緊的。還有一次,建國崴了腳,他不以為意,忍了一個月,沒有吱聲,每天依舊去上班。後來走不動了,才去醫院檢查,結果是粉碎性骨折。建國太遲鈍了。
儘管如此,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怕惹建國生氣,怕惹建國不高興。就算建國彈壞了我的電子琴,霸占了我的笛子,我卻心甘情願的讓着他;就算建國總是打我很疼,我也很快就會忘記。建國教訓我,是絕不手下留情的。後來我學會了逃跑,一看建國伸手,我就跑。剛開始,建國還能追上;後來,我越來越快,他越來越慢,他見我跑遠,就順手抄起一根長竹竿,我一看建國執起竹竿,就跑得更快了。我滿村子的跑,見路就竄,他執着地追。我跑出村子,跑到了田野的盡頭,氣喘吁吁的建國終於再也跟不上了,他丟下竹竿回去了。我得意地看着他的背影:「建國,你越來越老了!」
可是,這樣的建國,今天居然哭了。我的眼淚也一下子掉了出來。
建國抹了眼淚,痛苦地跟我說:「我,是真的,想不到(會這樣)!」
我看着他,就是說不出話,連一句安慰的話也說不出來。
後來,建國把所有的積蓄都給了我,那時我和夫正在籌備買房,準備回來定居。
「不管怎樣,你媽,治病的錢,留好;其它的,你看吧。」
我默默接過來他的存摺,很沉重,也很自責。這是建國半生的積蓄啊!本該是讓他安享晚年的。
很多人都跟我說,建國這幾年老得很快,每天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我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看着建國的頭髮慢慢變白。建國的歌聲,沒有再響起過。
我問建國可還覺得缺什麼?
建國想了想說:「別的,都挺好,只擔心你母親的身體。」
看着他一臉擔憂的樣子,我笑了。
這兩年,母親的情況日益穩定,連醫生都說我母親的人生是賺來的。而我們的小日子也穩定了。建國臉上的笑容日益多了。
作者簡介
朱鳳,生於1981年,本科畢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