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伯家的苔絲·第四十九章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德伯家的苔絲·第四十九章出自托馬斯·哈代的代表作《德伯家的苔絲》。它描寫了一位農村姑娘的悲慘命運。哈代在小說的副標題中稱女主人公為「一個純潔的女人」,公開地向維多利亞時代虛偽的社會道德挑戰。[1]
第四十九章
苔絲這封言詞懇切的信,已經按時寄到了環境清幽的牧師公館,擺在了早飯桌上。牧師公館地處西邊的峽谷;那兒的空氣柔和,土地肥沃,和燧石山農場比起來,那兒只要稍加耕種,莊稼就能夠長出來;對於那兒的人,苔絲也似乎覺得不同(其實完全是一樣的)。安琪爾遠涉重洋,帶着沉重的心情到異國它鄉開拓事業,因此經常給父親寫信,把自己不斷變化的地址告訴他,所以他囑咐苔絲把寫給他的信寄給他的父親轉寄,完全是為了保險起見。
「喂,」老克萊爾先生看過信封,回頭對妻子說,「安琪爾寫信說他要回家一趟,如果他在下個月底動身離開里約,我想這封信也許會催他快點動身,因為我相信這封信一定是他妻子寄來的。」他一想起安琪爾的妻子,不禁深深地嘆了口氣;於是他在這封信上重新寫了地址,立即寄給了安琪爾。
「親愛的兒子呀,希望你能平安地回家來!」克萊爾太太低聲說。「我這一輩子都感到他被虧待了。儘管他不信教,但是你也應該把他送到劍橋去,和你對待他的兩個哥哥那樣,給他同樣的機會。他在那兒受到合適的影響,也許他的思想就慢慢改變了,說不定還會當牧師呢。無論進教會,還是不進教會,那樣待他才公平一些。」
關於他們的兒子,克萊爾太太就說了這樣幾句傷心的話,埋怨她的丈夫。她也不是經常說這些抱怨的話;因為她是一個既虔誠又體貼的人,而且她也知道,關於這件事,她的丈夫也懷疑自己是不是有偏見,所以心裡難過。她常常聽見他在晚上睡不着覺,不停地祈禱,以此來壓抑自己的嘆息。這位冷酷的福音教徒把他另外兩個兒子送去接受了大學教育,不過沒有把他不信教的小兒子也同樣送去。但是,即使到了現在,他也不認為自己有什麼不對,要是安琪爾接受了大學教育,雖然不是很有可能,但是他有可能用他學到的知識批駁他一生熱情宣傳的主義,而他的另外兩個兒子不同,都和他一樣當了牧師。他一方面為兩個信教的兒子在腳下墊上墊腳石,另一方面又以同樣的方法褒獎不信教的兒子,他認為這和他一貫的信念、他的地位、他的希望是不一致的。儘管如此,他仍然愛着安琪爾①這個名字叫錯了的兒子,心裡頭為沒有把他送進大學暗暗難過,就像亞伯拉罕一樣,當他把註定要死的兒子以撒帶到山上時②,心裡也不能不為兒子感到痛苦。他在內心裡產生出來的後悔,比他的妻子說出的抱怨要痛苦得多。
①安琪爾(Angel),意為天使,但安琪爾不信教,不願當牧師,所以人與名不符。
②見《聖經·創世紀》第二十二章。上帝要考驗亞伯拉罕,要他把兒子帶到山上獻祭,於是亞伯拉罕把兒子帶到上帝指定的山上,綁在祭壇上,拿刀殺兒子,這時上帝的使者才制止了他。
對於安琪爾和苔絲這場不幸的婚姻,老兩口責備的也是自己。要是安琪爾不是註定了要做一個農場主,他就沒有機會同一個鄉下姑娘結緣了。他們並不十分清楚兒子和媳婦是什麼原因分開的,也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時間分開的。他們最初還以為是發生了什麼嚴重的憎惡感,但是兒子在後來寫給他們的信中,偶爾也提到要回家接他的妻子;從信中的話看來,他們希望他們的分離並不是像當初那樣絕望,永遠不能和好。兒子還告訴他們,說苔絲住在她的娘家,他們顧慮重重,不知道怎樣改變他們的處境,所以就決定不過問這件事。
就在這個時候,苔絲希望讀到她的信的那個人,正騎在一頭騾子的背上,望着一望無垠的廣闊原野,從南美大陸的內地往海岸走去。他在這塊陌生土地上的經歷是悲慘的。他到達那兒後不久,就大病了一場,至今還沒有完全痊癒,因此他差不多慢慢地把在這兒經營農業的希望放棄了,儘管他留下來的可能性已經很小,但是還沒有把自己思想的改變告訴他的父母。
在克萊爾之後,還有大批的農業工人聽了可以在這兒過安逸獨立生活的宣傳,弄昏了頭腦,成群結隊地來到這裡,在這兒受苦受難,面黃肌瘦,甚至丟了性命。他看見從英國農場來的母親,懷裡抱着嬰兒,一路艱難地跋涉,當孩子不幸染上熱病死了,做母親的就停下來,用空着的雙手在鬆軟的地上挖一個坑,然後再用同樣的天然工具把嬰兒埋進坑裡,滴一兩滴眼淚,又繼續朝前跋涉。
安琪爾本來沒有打算到巴西來,而是想到英國北部或東部的農場去。他是帶着一種絕望的心情到這個地方來的,因為當時英國農民中出現的一場巴西運動,恰好和他要逃避自己過去生活的願望不謀而合。
他在國外的這段生活,使他在思想上成熟了十二年。現在吸引他的人生中有價值的東西,不是人生的美麗,而是人生的悲苦。既然他早就不相信舊的神秘主義體系,現在他也就開始不相信過去的道德評價了。他認為過去的道德評價需要重新修正。什麼樣的男人才是一個有道德的男人呢?再問得更確切些,什麼樣的女人才是有道德的女人呢?一個人品格的美醜,不僅僅在於他取得的成就,也在於他的目的和動機;他的真正的歷史,不在於已經做過的事,而在於一心要做的事。
那麼,對苔絲應該怎樣看呢?
一旦用上面的眼光看待她,他就對自己匆忙下的判斷後悔,心裡開始感到難受起來。他是永遠把她拋棄了呢,還是暫時把她拋棄了呢?他再也說不出永遠拋棄她的話來了,既然說不出這種話來,那就是說現在他在精神上接受她了。
他越來越喜歡對苔絲的回憶,那個時候正是苔絲住在陵石山農場的時候,但在那時候,苔絲還沒有覺得應該大膽把她的境況和感情告訴他,打動他。那時候他感到非常困惑,在困惑之中,他沒有仔細研究她為什麼不給他寫信的動機,而她的溫順和沉默也被他錯誤地理解了。要是他能夠理解的話,她的沉默中又有多少話要說啊!——她之所以沉默,是她要嚴格遵守他現在已經忘記了的吩咐,雖然她天生了一副無所畏懼的性格,但是卻沒有維護自己的權利,而承認了他的宣判在各個方面都是正確的,因此只好一聲不響地低頭認錯。
在前面提到的安模爾騎着騾子穿越巴西腹地的旅行中,另外還有一個人騎着騾子和他同路。安琪爾的這個同伴也是英國人,雖然他是從英國的另一地區來的,但是目的都是一樣。他們情緒低落,精神狀態都不好,就在一起談一些家事。誠心換誠心。人們往往有一種奇怪的傾向,願意向不熟悉的人吐露自己不願向熟悉的朋友吐露的家庭瑣事,所以他們騎着騾子一面走路的時候,安琪爾就把自己婚姻中令人悲傷的問題對他的同伴講了。
安琪爾這位陌生的同伴,比他到過更多的國家,見過更多的人物;在他寬闊的胸懷着來,這類超越社會常規的事情,對於家庭生活似乎非同小可,其實只不過是一些高低不平的起伏,有如連綿不斷的山川峽谷對於整個地球的曲線。他對這件事情的看法和安琪爾的截然不同;認為苔絲過去的歷史對於她未來的發展無足輕重。他明白地告訴安琪爾,他離開她是錯誤的。
第二天他們遭遇了一場雷雨,都一起被雨淋得透濕。安琪爾的同伴染上了熱病,一病不起,在禮拜末的時候死了。克萊爾等了幾個小時,掩埋了他,然後又上了路。
他對於這位心懷坦蕩的同伴,除了一個普通的名字而外一無所知,但是他隨便評說的幾句話,他一死反而變成了至理名言,對克萊爾的影響超過了所有哲學家合乎邏輯的倫理學觀點。和他一比,他不禁為自己的心地狹窄感到羞愧。於是他的自相矛盾之處就像潮水一樣湧上了他的心頭。他以前頑固地褒揚希臘的異教文化,貶抑基督教的信仰;在希臘的異教文明里,一個人因為受到強暴才屈服並不一定就喪失了人格。無疑他憎恨童貞的喪失,他這種憎恨是他和神秘主義的信條一起繼承來的,但是如果童貞的喪失是因為欺騙的結果,那他認為這種心理至少就應該加以修正了。他心裡悔恨起來。他又想起了伊獲·休特說的話,這些話他從來就沒有真正忘記過。他問伊茨是不是愛他,伊茨回答說愛他。他又問她是不是比苔絲更愛他?她回答說不。苔絲可以為他獻出自己的生命,而她卻做不到。
他又想起了苔絲在結婚那一天的神情。她的眼睛對他表達出多少深情啊;她多麼用心地聽他說話啊,仿佛他說的話就是神說的話!在他們坐在壁爐前的那個可怕的夜晚,當她那純樸的靈魂向他表白自己的過去時,她的臉在爐火的映襯下看起來多麼可憐啊,因為她想不到他會翻臉無情,不再愛她、呵護她。
他就這樣從一個批評她的人變成了一個為她辯護的人。因為苔絲的緣故,他對自己說了許多憤世嫉俗的話,但是一個人不能總是作為一個憤世嫉俗的人活在世上,所以他就不再那樣了。他錯誤地憤世嫉俗,這是因為他只讓普遍原則影響自己,而不管特殊的情形。
不過這種理論未免有些陳舊;早在今天以前,做情人的和做丈夫的已經超越了這種理論。克萊爾對苔絲一直冷酷,這是用不着懷疑的。男人們對他們愛的和愛過的女人常常過於冷酷;女人們對男人也是如此。但是這些冷酷同產生這些冷酷的宇宙冷酷比起來,它們還算得上溫柔;這種冷酷就像地位對於性情,手段對於目的,今天對於昨天,未來對於現在。
他對苔絲的家族歷史產生的熱情,也就是對專橫的德貝維爾家族產生的熱情——他以前瞧不起這個家族,認為它氣數已盡——現在又讓他的感情激動起來。這類事情具有政治上的價值和想象上的價值,他以前為什麼不知道這兩種價值之間的區別呢?從想象的價值看,她的德貝維爾家世的歷史意義十分重大;它在經濟上一錢不值,但它對一個富於夢想的人,對於一個感嘆盛衰枯榮的人來說,卻是最有用的材料。事實上,可憐的苔絲在血統和姓氏方面與眾不同的那一點特點,很快就要被人遺忘了,她在血統上同金斯伯爾的大理石碑和鉛制棺材之間的聯繫,就要湮沒無聞。時光就是這樣殘酷地把他的浪漫故事給粉碎了。他一次又一次地回想起她的面貌,他覺得現在他可以從中看出一種尊嚴的閃光,而那種尊嚴也一定是她的祖先有過的;他的幻覺使他產生出一種情緒,這是他從前感到在血管里奔流着的情緒,而現在剩下的只是一種痛苦感覺了。
儘管苔絲的過去並非白璧無瑕,但是像她這樣一個女人現有的優點,也能勝過她的同伴們的新鮮美麗。以法蓮人拾取的葡萄,不是勝過亞比以謝新摘的葡萄嗎?①
①見《聖經·士師記》第八章第二節。
這樣說來克萊爾是舊情萌發了,這也為苔絲一往情深的傾訴鋪平了道路,就在那時候,他的父親已經把苔絲寫給他的信轉寄去了;不過因為他住在遙遠的內地,這封信要很長時間才能寄到他的手上。
就在這時候,寫信的人心想,安琪爾讀了她的信就會回來,不過她的希望有時大,有時小。她的希望變小的原因是她生活中當初導致他們分離的事實沒有改變——而且永遠也不能改變。當初她在他的身邊都沒有使他回心轉意,現在她不在他身邊,那他就更不會回心轉意了。儘管如此,她心裡頭想的還是一個深情的問題,就是他一旦回來了,她怎樣做他才最高興。她唉聲嘆氣起來,後悔自己當初在他彈豎琴的時候沒有多注意一下,記住他彈的是什麼曲子,也後悔自己沒有更加仔細地問問他,記住在那些鄉下姑娘唱的民謠里,他最喜歡哪幾首。她間接地問過跟着伊茨從泰波塞斯來到燧石山農場的阿比·西丁,碰巧他還記得,他們在奶牛場工作時,他們斷斷續續地唱的讓奶牛出奶的那些歌曲,克萊爾似乎最喜歡《丘比特的花園》、《我有獵苑,我有獵犬》和《天色剛破曉》;好像不太喜歡《裁縫的褲子》和《我長成了一個大美人》①,雖然這兩首歌也很不錯。
①以上歌曲都是十九世紀英國流行的民歌。
苔絲現在心中的願望就是把這幾首民歌唱好。她一有空就悄悄地練習,特別注意練習《天色剛破曉》那首歌:
起床吧,起床吧,起床吧!
去為你的愛人來一束花,
花園裡面種有花,
美麗的鮮花都開啦。
斑鳩小鳥成雙成對,
在枝頭忙着建築小巢,
五月里起得這樣早,
天色才剛剛破曉。
在這種寒冷的天氣里,只要其他的姑娘們不在她的身邊,她就唱這些歌曲,就是鐵石心腸的人聽了,也會被她感動。每當想到他也許終究不會來聽她唱歌,她就淚流滿面,歌曲里那些純樸痴情的詞句,餘音不斷,仿佛在諷刺唱歌人的痛苦的心。
苔絲一直沉浸在幻想的美夢裡,似乎已經忘記了歲月的流轉;似乎忘記了白天的時間已經越來越長,也似乎忘記了聖母節已經臨近,不久緊接而來的就是舊曆聖母節,她在這兒的工期也就結束了。
但是在那個結賬的日子完全到來之前,發生了一件事情,讓苔絲思考起完全不同的問題來。有一天晚上,她在那座小屋裡像平常一樣和那一家人在樓下的房間裡坐着,這時傳來敲門聲,問苔絲在不在這兒。苔絲從門口望去,看見門外有一個人影站在落日的餘暉里,看她身材的高矮像個婦女,看她身材的肥瘦又像一個孩子,她在暗淡的光線里還沒有認出是誰,那個人就開口喊了一聲「苔絲」!
「哎呀——是麗莎·露嗎?」苔絲用吃驚的語氣問。她在一年多前離開家的時候,她還是一個孩子,現在猛然長成了這麼高的個子,連麗莎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因為長高了,以前她穿在身上嫌長的袍子,現在已經顯得短了,一雙腿也露在袍子的外面;她的手和胳膊也似乎感到拘謹,這說明她還沒有處世的經驗。
「是我,我跑了一整天了,苔絲!」麗莎用不帶感情的鄭重口氣說,「我到處找你;我都給累壞了。」
「家裡出什麼事了嗎?」
「媽媽病得很重,醫生說她快要死了,爸爸的身體也很不好,還說他這樣的高貴人家像奴隸一樣地去幹活太不像話;我們也不知道怎麼辦好。」
苔絲聽後愣了半天,才想起來讓麗莎·露進門坐下。麗莎·露坐下以後,吃了一點兒點心,苔絲這時也打定了主意。看來她是非立即回家不可了。她的合同要到舊曆聖母節也就是四月六日才能到期,但也沒有幾天了,所以她決定立刻大膽動身回家。
要是當晚就動身,她們可以提前十二個小時回到家裡,但是她的妹妹太累了,不等到明天走不了這樣遠的路。所以苔絲就跑到瑪麗安和伊茨住的地方,把發生的事情告訴她們,並請她們在農場主的面前好好地替她解釋。她又回來給麗莎做了晚飯,然後再把她安頓在自己的床上睡了,才開始收拾自己的行李,儘量地把自己的東西都裝進一個柳條籃子裡,告訴麗莎明天早上走,自己動身上路了。[2]
作者簡介
托馬斯·哈代,英國詩人、小說家。他是橫跨兩個世紀的作家,早期和中期的創作以小說為主,繼承和發揚了維多利亞時代的文學傳統;晚年以其出色的詩歌開拓了英國20世紀的文學。[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