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韋素園君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憶韋素園君,我也還有記憶的,但是,零落得很。我自己覺得我的記憶好像被刀刮過了的魚鱗,有些還留在身體上,有些是掉在水裡了,將水一攪,有幾片還會翻騰,閃爍,然而中間混着血絲,連我自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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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還有記憶的,但是,零落得很。我自己覺得我的記憶好像被刀刮過了的魚鱗,有些還留在身體上,有些是掉在水裡了,將水一攪,有幾片還會翻騰,閃爍,然而中間混着血絲,連我自己也怕得因此污了賞鑒家的眼目。
現在有幾個朋友要紀念韋素園君,我也須說幾句話。是的,我是有這義務的。我只好連身外的水也攪一下,看看泛起怎樣的東西來。
怕是十多年之前了罷,我左北京大學做講師,有一天,在教師預備室里遇見了一個頭髮和鬍子統統長得要命的青年,這就是李霽野。我的認識素園,大約就是霽野紹介的罷,然而我忘記了那時的情景。現在留在記憶里的,是他已經坐在客店的一間小房子裡計劃出版了。
這一間小房子,就是未名社。
那時我正在編印兩種小叢書,一種是《烏合叢書》,專收創作,一種是《未名叢刊》,專收翻譯,都由北新書局出版。出版者和讀者的不喜歡翻譯書,那時和現在也並不兩樣,所以《未名叢刊》是特別冷落的。恰巧,素園他們願意紹介外國文學到中國來,便和李小峰商量,要將《未名叢刊》移出,由幾個同人自辦。小峰一口答應了,於是這一種叢書便和北新書局脫離。稿子是我們自己的,另籌了一筆印費,就算開始。因這叢書的名目,連社名也就叫了「未名」——但並非「沒有名目」的意思,是「還沒有名目」的意思,恰如孩子的「還未成丁」似的。
未名社的同人,實在並沒有什麼雄心和大志,但是,願意切切實實的,點點滴滴的做下去的意志,卻是大家一致的。而其中的骨幹就是素園。
於是他坐在一間破小屋子,就是未名社裡辦事了,不過小半好像也因為他生着病,不能上學校去讀書,因此便天然的輪着他守寨。
我最初的記憶是在這破寨里看見了素園,一個瘦小,精明,正經的青年,窗前的幾排破舊外國書,在證明他窮着也還是釘住着文學。然而,我同時又有了一種壞印象,覺得和他是很難交往的,因為他笑影少。「笑影少」原是未名社同人的一種特色,不過素園顯得最分明,一下子就能夠令人感得。但到後來,我知道我的判斷是錯誤了,和他也並不難於交往。他的不很笑,大約是因為年齡的不同,對我的一種特別態度吧,可惜我不能化為青年,使大家忘掉彼我,得到確證了。這真相,我想,霽野他們是知道的。
但待到我明白了我的誤解之後,卻同時又發見了一個他的致命傷:他太認真;雖然似乎沉靜,然而他激烈。認真會是人的致命傷的嗎?至少,在那時以至現在,可以是的。一認真,便容易趨於激烈,發揚則送掉自己的命,沉靜着,又齧碎了自己的心。
這裡有一點小例子。——我們是只有小例子的。
那時候,因為段祺瑞總理和他的幫閒們的迫壓,我已經逃到廈門,但北京的狐虎之威還正是無窮無盡。段派的女子師範大學校長林素園,帶兵接收學校去了,演過全副武行之後,還指留着幾個教員為「共產黨」。這個名詞,一向就給有些人以「辦事」上的便利,而且這方法,也是一種老譜,本來並不希罕的。但素園卻好像激烈起來了,從此以後,他給我的信上,有好一晌竟憎惡「素園」兩字而不用,改稱為「漱園」。同時社內也發生了衝突,高長虹從上海寄信來,說素園壓下了向培良的稿子,叫我講一句話。我一聲也不響。於是在《狂飆》上罵起來了,先罵素園,後是我。素園在北京壓下了培良的稿子,卻由上海的高長虹來抱不平,要在廈門的我去下判斷,我頗覺得是出色的滑稽,而且一個團體,雖是小小的文學團體吧,每當光景艱難時,內部是一定有人起來搗亂的,這也並不希罕。然而素園卻很認真,他不但寫信給我,敘述着詳情,還作文登在雜誌上剖白。在「天才」們的法庭上,別人剖白得清楚的嗎?——我不禁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想到他只是一個文人,又生着病,卻這麼拚命的對付着內憂外患,又怎麼能夠持久呢。自然,這僅僅是小憂患,但在認真而激烈的個人,卻也相當的大的。
不久,未名社就被封,幾個人還被捕。也許素園已經咯血,進了病院了罷,他不在內。但後來,被捕的釋放,未名社也啟封了,忽封忽啟,忽捕忽放,我至今還不明白這是怎麼的一個玩意。
我到廣州,是第二年——一九二七年的秋初,仍舊陸續的接到他幾封信,是在西山病院裡,伏在枕頭上寫就的,因為醫生不允許他起坐。他措辭更明顯,思想也更清楚,更廣大了,但也更使我擔心他的病。有一天,我忽然接到一本書,是布面裝訂的素園翻譯的《外套》。我一看明白,就打了一個寒噤:這明明是他送給我的一個紀念品,莫非他已經自覺了生命的期限了麼?
我不忍再翻閱這一本書,然而我沒有法。
我因此記起,素園的一個好朋友也咯過血,一天竟對着素園咯起來,他慌張失措,用了愛和憂急的聲音命令道:「你不許再吐了!」我那時卻記起了伊孛生的《勃蘭特》。他不是命令過去的人,從新起來,卻並無這神力,只將自己埋在崩雪下面的嗎?……
我在空中看見了勃蘭特和素園,但是我沒有話。
一九二九年五月末,我最以為僥倖的是自己到西山病院去,和素園談了天。他為了日光浴,皮膚被曬得很黑了,精神卻並不萎頓。我們和幾個朋友都很高興。但我在高興中,又時時夾着悲哀:忽而想到他的愛人,已由他同意之後,和別人訂了婚;忽而想到他竟連紹介外國文學給中國的一點志願,也怕難於達到;忽而想到他在這裡靜臥着,不知道他自以為是在等候全愈,還是等候滅亡;忽而想到他為什麼要寄給我一本精裝的《外套》?……
壁上還有一幅陀思妥也夫斯基的大畫像。對於這先生,我是尊敬,佩服的,但我又恨他殘酷到了冷靜的文章。他布置了精神上的苦刑,一個個拉了不幸的人來,拷問給我們看。現在他用沉鬱的眼光,凝視着素園和他的臥榻,好像在告訴我:這也是可以收在作品裡的不幸的人。
自然,這不過是小不幸,但在素園個人,是相當的大的。
一九三二年八月一日晨五時半,素園終於病歿在北平同仁醫院裡了,一切計劃,一切希望,也同歸於盡。我所抱憾的是因為避禍,燒去了他的信札,我只能將一本《外套》當作唯一的紀念,永遠放在自己的身邊。
自素園病歿之後,轉眼已是兩年了,這其間,對於他,文壇上並沒有人開口。這也不能算是希罕的,他既非天才,也非豪傑,活的時候,既不過在默默中生存,死了之後,當然也只好在默默中泯沒。但對於我們,卻是值得紀念的青年,因為他在默默中支持了未名社。
未名社現在是幾乎消滅了,那存在期,也並不長久。然而自素園經營以來,紹介了果戈理(N.Gogol),陀思妥也夫斯基(F.Dostoevsky),安特列夫(L.Andreev),紹介瞭望·藹覃(F.vanEeden),紹介了愛倫堡(I.Ehrenburg)的《煙袋》和拉夫列涅夫(B.Lavrenev)的《四十一》。還印行了《未名新集》,其中有叢蕪的《君山》,靜農的《地之子》和《建塔者》,我的《朝花夕拾》,在那時候,也都還算是相當可看的作品。事實不為輕薄陰險小兒留情,曾幾何年,他們就都已煙消火滅,然而未名社的譯作,在文苑裡卻至今沒有枯死的。
是的,但素園卻並非天才,也非豪傑,當然更不是高樓的尖頂,或名園的美花,然而他是樓下的一塊石材,園中的一撮泥土,在中國第一要他多。他不入於觀賞者的眼中,只有建築者和栽植者,決不會將他置之度外。
文人的遭殃,不在生前的被攻擊和被冷落,一瞑之後,言行兩亡,於是無聊之徒,謬托知己,是非蜂起,既以自炫,又以賣錢,連死屍也成了他們的沽名獲利之具,這倒是值得悲哀的。現在我以這幾千字紀念我所熟識的素園,但願還沒有營私肥己的處所,此外也別無話說了。
我不知道以後是否還有紀念的時候,倘止於這一次,那麼,素園,從此別了!
一九三四年七月十六之夜,魯迅記
(1934年《文學》第3卷第4號)
賞析
魯迅一生寫過不少[[悼念[[友人的文章,但各自都有獨特的風格。這篇隨筆悼念性文章有兩個主要特點,一是從生活小事中取材,見微知著,表現素園的高貴品質;二是在自然成序的記敘中抒發感情。
魯迅的文章,總是根據內容實際,決定採用怎樣的表現形式。韋素園是「未名社」一名熱心的文學青年,一生沒有干過驚天動地的大事業,也沒有做出輝煌的業績。但他卻是一個富有正義感而又認真切實,為着事業默默無聞、埋頭工作的進步青年。針對這個特點,本文採取了自然成序的記敘方法。作者按着同素園交往的時序,把「魚鱗」一般零散的生活小事連綴起來,真切而自然地表現韋素園平凡而高尚的思想品質。運用這種自然樸實的表現方法,正與所表現的人物特點珠聯璧合、渾然一體,達到了內容與形式的和諧統一。
從平凡的生活小事取材,並不等於事無巨細地記錄人物生活的流水帳,而是從作者與素園的長期交往中,選取最有光澤的浪花加以記敘發揮,以突出人物的本質特徵。自然成序地記敘,也不等於平鋪直敘,而是平中見奇,對於生活中的素材加以嚴格的選擇和精心組織,用巧妙的方法加以表現。比如作者把素園的「太認真」,寫成是「致命傷」,顯示出作者的匠心。當時的社會環境污濁,惡勢力還很強大,許多事情單靠個人的認真是無濟於事的。然而素園卻執着地堅持維護正義的意見,「拚命的對付着內憂外患」,並以改換自己與某一個權勢者相同的名字,表示同這些醜惡人物劃清界線的決心。魯迅這樣寫,一方面生動地表現了素園不與黑暗勢力同流合污的高貴品質和耿直而帶有書生氣的性格,同時也巧妙地揭示了社會的黑暗,起到了懲惡揚善的雙重作用。
寓濃郁的抒情於平朴自然的敘事和哲理的議論中,是這篇悼念文章的又一特點。魯迅寫的這類文章都有濃厚的抒情味,但又呈現着多姿多彩的抒情方式。有的直抒胸臆,把烈火般的愛憎感情直接宣洩出來,如《記念劉和珍君》等。有的則是在不動聲色、自然平和的敘事中表達自己的感情。本篇即屬於後者。比如寫自己接到可能是標誌素園生命期限的《外套》時說,「我不忍再翻閱這一本書,然而我沒有法。」寫聽到素園病歿的消息後,決定將這本《外套》「永遠放在自己的身邊」等等。表面上看,這些文字從容平和,仔細體味,字裡行間流淌着魯迅擔心、關切、懷念素園的真摯感情,具有動人心弦的力量。後邊運用新穎、貼切的比喻評價素園的議論文字,形象鮮明生動,閃爍着辯證法的光輝,蘊含着魯迅對素園平凡而高尚品格的讚揚和敬佩之情,使人受啟發,又受感染。[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