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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什麼要結婚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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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什麼要結婚》是中國當代作家余華的短篇小說。

作品欣賞

我決定去看望兩個朋友的時候,正和母親一起整理新家的廚房,我的父親在他的書房裡一聲一聲地叫我,要我去幫他整理那一大堆發黃的書籍。我是他們唯一的兒子,廚房需要我,書房也需要我,他們兩個人都需要我,可是我只有一個人,我說:「你們拿一把菜刀把我劈成兩半吧。」

我的母親說:「你把這一箱不用的餐具放上去。」

我的父親在書房裡說:「你來幫我移動一下書櫃。」

我嘴裡說着:「你們拿一把菜刀把我劈成兩半吧」,先替母親把不用的餐具放了上去,又幫着父親移動書櫃。移完書櫃,我就屬於父親了。他拉住我,要我把他整理好的書籍一排一排地放到書架上。我的母親在廚房裡叫我了,要我把剛才放上去的那一箱不用的餐具再搬下來,她發現有一把每天都要用的勺子找不着了,她說會不會放在那一箱不用的餐具裡面,而這時候父親又把一疊書籍遞給了我,我說:「你們拿一把菜刀把我劈成兩半吧。」

然後我發現他們誰也沒有把我這句話聽進去,我把這句話說了好幾遍,到頭來只有我一個人聽進去了。這時候我打算離開了,我心想不能再這麼混下去了,我們從原先那個家搬到這個新的家裡來,都有一個星期了,我每天都在這裡整理、整理的,滿屋子都是油漆味和灰塵在揚起來。我才二十四歲,可我這一個星期過得像個忙忙碌碌的中年人一樣,我不能和自己的青春分開得太久了,於是我就站到廚房和書房的中間,我對我的父母說:「我不能幫你們了,我有事要出去一下。」

這句話他們聽進去了,我的父親站到了書房門口,他問:「什麼事?」

我說:「當然是很重要的事。」

我一下子還找不到有力的理由,我只能這麼含糊其詞地說。我父親向前走了一步,跨出了他的書房,他繼續問:「什麼事這麼重要?」

我揮了揮手,繼續含糊其詞地說:「反正很重要。」

這時我母親說:「你是想溜掉吧?」

然後我母親對我父親說:「他是想溜掉。他從小就會來這一手,他每次吃完飯就要上廁所,一去就是一兩個小時,為什麼?就是為了逃避洗碗。」

我說:「這和上廁所沒有關係。」

我父親笑着說:「你告訴我,你有什麼事?你去找誰?」

我一下子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說,好在我母親這時候糊塗了,她忘了剛才自己的話,她脫口說道:「他會去找誰?除了沈天祥、王飛、陳力慶、林孟這幾個人,還會有誰?」

我就順水推舟地說:「我還真是要去找林孟。」

「找他幹什麼?」我父親沒有糊塗,他繼續窮追不捨。

我就隨口說起來:「林孟結婚了,他的妻子叫萍萍……」

「他們三年前就結婚了。」我父親說。

「是的,」我說,「問題是三年來他們一直很好,可是現在出事了……」

「什麼事?」我父親問。

「什麼事?」我想了想說,「還不是夫妻之間的那些事……」

「夫妻之間的什麼事?」我父親仍然沒有放過我,這時我母親出來說話了,她說:「還不是吵架的事。」

「就是吵架了。」我立刻說。

「他們夫妻之間吵架,和你有什麼關係?」我父親說着抓住了我的袖管,要把我往書房裡拉,我拒絕進父親的書房,我說:「他們打起來了……」

我父親鬆開了手,和我的母親一起看着我,這時候我突然才華橫溢了,我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先是林孟打了萍萍一記耳光,萍萍撲過去在林孟的胳膊上咬了一大口,把林孟的衣服都咬破了,衣服裡面的肉肯定也倒楣了,萍萍的那兩顆虎牙比刺刀還鋒利,她那一口咬上去,足足咬了三分鐘,把林孟疼得殺豬似地叫了三分鐘,三分鐘以後林孟對着萍萍一拳再加上一腳,拳頭打在萍萍的臉上,腳踢在萍萍的腿上,萍萍疼得撲在沙發上十來分鐘說不出話來,接下去萍萍完全是個潑婦了,她抓住什麼就往林孟扔去,萍萍那樣子像是瘋了,這時林孟反而有些害怕了,萍萍將一把椅子砸在林孟腰上時,其實不怎麼疼,林孟裝出一付疼得昏過去的樣子,手捂着腰倒在沙發上,他以為這樣一來萍萍就會心疼他了,就會住手了,就會過來抱住他哭,誰知道萍萍趁着林孟閉上眼睛的時候,拿着一個煙灰缸就往他頭上砸了下去,這次林孟真的昏了過去……」

最後我對目瞪口呆的父母說:「作為林孟的朋友,我這時候應該去看看他吧?」

然後我走在了街上,就這樣我要去看望我的這兩個朋友,我在五歲的時候就認識了其中的一個,七歲的時候認識了另一個,他們兩個人都比我大上四歲,三年前他們結婚的時候,我送給他們一條毛毯,在春天和秋天的時候,他們就是蓋着我送的毛毯睡覺,所以他們在睡覺之前有時候會突然想起我來,他們會說:「快有一個月沒有見到誰誰誰了……」

我有一個月沒有見到他們了,現在我向他們走去時,心裡開始想念他們了,我首先想到他們布置的十分有趣的那個不大的家,他們在窗前,在屋頂上,在柜子旁掛了十來個氣球,我不明白這兩個想人非非的人為什麼這麼喜歡氣球,而且全是粉紅的顏色。我想起來有一天坐在他們的沙發里時,不經意地看到了陽台上掛着三條粉紅色的內褲,與氣球的顏色幾乎是一樣的,我想這應該是萍萍的內褲。剛開始的時候,我還以為是三個氣球,我差點要說陽台上也掛上氣球了,好在我沒有說出來,我仔細一看才知道那不是氣球。

我喜歡他們,林孟是個高聲說話,高聲大笑的人,他一年裡有九個月都穿着那件棕色的茄克,剩下的三個月因為是夏天太炎熱了,他只好去穿別的衣服,林孟一穿別的衣服,他身上的骨頭就看得清清楚楚了,從衣服裡面頂了出來,而他走路時兩條胳膊甩得比誰都遠,所以他衣服裡面總顯得空空蕩蕩。

他是一個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弱點的人,比如他說話時結巴,可他自己不知道,或者說他從來沒有承認過這一點,他的妻子萍萍是一個漂亮的女人,留着很長的頭髮,不過大多數時間她都是把頭髮盤起來,她知道自己的脖子很長很不錯,她有時候穿上豎領的衣服,她的脖子被遮住了大半以後,反而更加美妙了,那衣服的豎領就像是花瓣一樣。

這兩個人在四年以前是一點關係都沒有,他們僅僅只是認識而已,我們誰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跑到一起的,是我發現了他們。

我在那個晚上極其無聊,我先去找沈天祥,沈天祥的母親說他中午出門以後一直沒有回來,我又去找王飛,王飛躺在床上面紅耳赤,他被四十度的高熱燒得頭昏腦脹。最後我去了陳力慶的家,陳力慶正拍着桌子在和他父親吵架,我的腳都沒有跨進陳力慶的家門,我不願意把自己卷進別人的爭吵之中,尤其是父子之間的爭吵。

我重新回到了街上,就在我不知道該往什麼地方走的時候,我看到了林孟,看到他抱着一床被子在樹葉下走過來,樹葉雖然擋住了路燈的光亮,我還是一眼認出了他,於是我就向他喊叫,我的聲音因為喜出望外而顯得十分響亮,我說:「林孟,我正要去找你。」

林孟的頭向我這邊扭過來了一下,他看到了我,可他馬上就將頭扭回去了。我追上去了幾步,繼續向他喊叫:「林孟,是我?」

這次林益的頭都沒有動一下,我只好跑上去拍拍他的肩膀,他回過頭來很不高興地嗯了一聲,我才發現他身邊走着那個名叫萍萍的姑娘。萍萍手裡提着一個水瓶,對我露出了微微的一笑。

然後,他們就結婚了。他們婚後的生活看上去很幸福,開始的時候我們經常在電影院的台階上相遇,要不就是在商店的門口,我從那裡走過去,而他們剛好從裡面走出來。

他們結婚的前兩年,我去過他們家幾次,每次都遇到沈天樣,或者是王飛,或者是陳力慶,或者是同時遇到這三個人。我們在林孟的家中覺得很自在,我們可以坐在沙發上,也可以坐在他們的床上,把他們的被子拉過來墊在身後。王飛經常去打開他們的冰櫃,看看裡面有些什麼,他說他不是想吃些什麼,只是想看看。

林孟是個性格開朗的人,他的茶杯是一隻很大的玻璃瓶,裝速溶雀巢咖啡的玻璃瓶,他喜歡將一把椅子拖到門後,靠着門坐下來,端着那隻大玻璃瓶,對着我們哈哈地笑,他的話超過十句以後,就會胡說八道了。他經常很不謹慎地將他和萍萍之間的隱私泄露出來,並且以此為樂,笑得腦袋抵在門上,把門敲得咚咚直響。

萍萍在這時候總是皺着眉對他說:「你別說了。」

屋裡人多的時候,萍萍都是坐在一隻小圓凳上,她的兩隻手放在膝蓋上,微笑地看着我們說話,當我們覺得是不是有點冷落萍萍而對她說:「萍萍,你為什麼不說話?」

萍萍就會說:「我喜歡聽你們說話。」

萍萍喜歡聽我說幾部最新電影的故事,喜歡聽沈天祥說釣魚的事,喜歡聽王飛比較幾種牌子的冰櫃,喜歡聽陳力慶唱一首正在流行的歌曲。她就是不喜歡聽林孟說話,她的丈夫說着說着就會說:「萍萍每天晚上都要我摟着她睡覺。」

萍萍的雙眉就皺起來了,我們哈哈地笑,林孟指着他的妻子說:「不摟着她,她就睡不着。」

「可是,」林孟繼續說,「我摟着她,她就往我脖子裡不停地呵氣,弄得我癢滋滋的……」

這時萍萍就要說:「你別說了。」

「這樣一來我就睡不着了。」林孟哈哈笑着把話說完。

問題是林孟這方面的話題還會繼續下去,只要我們坐在他的屋中,他就不會結束。他是一個喜歡讓我們圍着他哈哈笑個不停的人,為此他會不惜任何代價,他會把萍萍在床上給他取的所有綽號一口氣說出來,把我們笑個半死。

萍萍給他取的綽號是從「心肝」開始的,接下去有「寶貝」,「王子」,「騎士」,「馬兒」,這是比較優雅的,往後就是食物了,全是「捲心菜」,「豆乾」,「泥腸」,「土豆」之類的,還有我們都聽不明白的「氣勢洶洶」和「垂頭喪氣」。

「你們知道『氣勢洶洶』指的是什麼?」

他知道我們不明白,所以他就站起來得意洋洋地問我們。這時候萍萍也站起來了,她看上去生氣了,她的臉色都有點泛白,她叫了一聲:「林孟。」

我們以為她接下去會怒氣沖沖,可是她只是說:「你別說了。」

林孟坐回到門後的椅子裡對着她哈哈地笑,她看了他一會後,轉身走進了另一個房間。我們都顯得很尷尬,可是林孟卻若無其事,他對着妻子走進去的那個房間揮揮手說:「別管她。」

然後繼續問我們:「你們知道『氣勢洶洶』指的是什麼?」

沒有等我們搖頭,他自己先說了,他伸手指指自己的褲檔說:「就是這玩藝兒。」

我們開始笑起來,他又問:「『垂頭喪氣』呢?」

這次我們都去看着他的褲檔了,他的手又往那地方指了一下,他說:「也是這個東西。」

有一句話說得很對,叫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萍萍和林孟在一起生活了兩年以後,她對丈夫的胡說八道也就習慣起來了,當林孟信口開河的時候,她不再對他說:「你別說了」,而是低下頭去擺弄起了自己的手指,似乎她已經接受林孟的隨口亂說。

不僅如此,偶爾她也會說幾句類似的話,當然她比林孟含蓄多了。我記得有一天我們坐在他們的家中,大家一起讚揚林孟笑的時候很有魅力時,萍萍突然插進來說:「他晚上的笑容才叫可愛。」

我們一下子還沒明白過來這句話的意思,大家似笑非笑地看着林孟,看看萍萍,萍萍就又補充了一句,她說:「當他需要我的時候。」

我們哈哈大笑,這時萍萍突然發現自己失言了,於是面紅耳赤。林孟面對自己的笑話被揭示出來後,嘿嘿地發出了尷尬的笑聲,他的腦袋不再去敲打後面的門了。

當可笑的事輪到他自己身上,他就一聲不吭了。

我們對他們婚後的床上生涯就這樣略知一二,我們對他們另外的生活知道的就更多了,總之我們都認為林孟艷福不淺,萍萍的漂亮是有目共睹的,她的溫柔與勤快我們也都看在眼裡,我們從來沒有看到過她和林孟為了什麼而爭執起來。我們坐在他們家中時,她總是及時地為我們的茶杯斟上水,把火柴送到某一雙準備點燃香煙的手中。而林孟,結婚以後的皮鞋總是鋥亮鋥亮的,衣着也越來越得體了,這當然是因為有了萍萍這樣的一個妻子。在此之前,他是我們這些朋友中衣服穿得最糟糕的人。

就這樣我回憶着他們的一些生活片斷,在這天上午來到他們的寓所,我覺得自己很久沒來敲他們的門了,當萍萍為我打開他們的房門時,我發現萍萍的樣子變了一些,她好像是胖了,要不就是瘦了。

開門的時候,我先看到了萍萍的手,一隻纖細的手抓住門框,門就開了,我覺得萍萍看到我時像是愣了一下,我想這是她很久沒有看到我的緣故,我微笑着走了進去,然後發現自己沒有看到沈天祥,沒有看到王飛,沒有看到陳力慶,就是林孟,我也沒有看到,我問萍萍:「林孟呢?」

林孟沒有在家,他早晨七點半的時候就出門了,他去工廠上班了。沈天祥,王飛,陳力慶這時候也應該在他們各自的地方上班幹活。只有我和萍萍……我對萍萍說:「只有我們兩個人?」

我指的是在這個房間裡,我看到萍萍聽了我的話以後,臉上的肌肉抽了兩下,我心想這是微笑嗎?我問萍萍:「你怎麼了?」

萍萍不解地看着我,我又說:「你剛才對我笑了嗎?」

萍萍點點頭說:「我笑了。」

然後她臉上的肌肉又抽了兩下,我倒是笑起來了,我說:「你怎麼笑得這樣古怪?」

萍萍一直站在門口,那門也一直沒有關上,抓住門框的手現在還抓着,她這樣的姿態像是在等着我立刻離開似的,我就說:「你是不是要我馬上就走?」

聽到我這麼說,她的手從門框上移開了,她的身體向我轉了過來,她看着我,她的兩隻手在那裡放來放去的,似乎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位置,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今天這樣的萍萍,全身僵直地站在那裡,笑的時候都讓我看不出來她是在笑,我對萍萍說:「你今天是怎麼了?你是不是有事要出去?」

我看到她不知所措地搖了搖頭,我繼續說:「你要是沒有什麼急事的話,那我就坐下了。」

我說着坐到了沙發里,可她還是站着,我笑了起來,我說:「你怎麼還這樣站着?」

她坐在了身邊的一把椅子上,將自己臉的側面對着我,我覺得她的呼吸很重,她的兩條腿擺來擺去的,和剛才的手一樣找不到位置,我就說:「萍萍,你今天是怎麼了?今天我來了,你也不給我倒一杯水喝,也不給我削一個蘋果吃,你是不是討厭我了?」

萍萍連連搖頭,她說:「沒有,沒有,我怎麼會討厭你呢?」

然後她對我笑了笑,站起來去給我倒水,她這次笑得像是笑了。她把水遞到我手上時說:「今天沒有蘋果了,你吃話梅吧?」

我說:「我不吃話梅,話梅是你們女人吃的,我喝水就行了。」

萍萍重新坐到椅子上,我喝着水說:「以前我每次來你們家,都會碰上沈天祥他們,碰不上他們三個人,最少也能碰上他們中的一個,今天他們一個都沒來,連林孟也不在家,只有我們兩個人,你又是一個很少說話的人……」

我看到萍萍突然變得緊張起來,她的頭向門的方向扭了過去,她在聽着什麼,像是在聽着一個人上樓的腳步聲,腳步聲很慢,腳步聲很慢,上樓的人顯得不慌不忙,走到了我和萍萍一起看着的那扇門的外面,然後又走上去了。萍萍鬆了一口氣,她扭回頭看着我,她的臉白得讓我吃了一驚,她對我笑了笑,臉上的肌肉又抽了兩下。她的笑讓我看不下去,我就打量他們的房屋,我發現氣球已經從他們家中消失了,我的眼睛看不到粉紅的顏色,於是我不由自主地偷偷看了看他們的陽台,陽台上沒有萍萍的內褲,也就是說陽台上也沒有了粉紅的顏色,然後我才問萍萍:「你們不喜歡氣球了?」

萍萍的眼睛看着我,那樣子讓我覺得她聽到了我的聲音,可是沒有聽到我的話,我說:「沒有氣球了。」

「氣球?」她看着我,不明白我在說些什麼,我又說:「氣球,你們家以前掛了很多氣球。」

「噢……」她想起來了。

我說:「我總覺得你今天有點……怎麼說呢?有點不太正常。」

「沒有。」她搖搖頭說。

她的否認看上去並不積極,我告訴她:「我本來沒有想到要來你們家,你知道嗎?我又搬家了,我在幫着母親整理廚房,幫着父親整理書房,他們兩個人把我使喚來使喚去的,讓我厭煩極了,我是從家裡逃出來的,本來我想去看看沈天祥的,可是前天我們還在一起,王飛和陳力慶我也經常見到他們,就是你們,我有很久沒見了,所以我就到你們家來了,沒想到林孟不在,我忘了他今天應該在工廠上班……」

我沒有把編造她和林孟打架的事說出來。萍萍是一個認真的人,我繼續說:「我沒想到只有你一個人在家裡……」

只有她一個人在家,她又總是心不在焉的,我想我還是站起來走吧,我站起來對她說:「我走了。」

萍萍也馬上站起來,她說:「你再坐一會。」

我說:「我不坐了。」

她不再說什麼,等着我從她家中走出去,我覺得她希望我立刻就走,我朝門走了兩步,我說:「我先去一下你們家的衛生間。」

我進了衛生間,把門關上時,我又補充了一句:「你們家的這條街上沒有一個廁所。」

我本來只是想小便,可是小便結束以後,我又想大便了,因此我在衛生間裡一下子就出不去了。我蹲下去,聽到外面的樓梯上咚咚響起來了,一個人正很快地從樓下跑上來,跑到門口喊叫道:「萍萍,萍萍。」

是林孟回來了,我聽到萍萍聲音發抖地說:「你怎麼回來了?」

門打開了。林孟走進來,林孟說:「我今天出來給廠里進貨,我快讓尿給憋死啦,一路上找不到一個廁所,我只好跑回家來。」

我在衛生間裡覺得林孟像是一頭野豬似地撲了過來,他一拉衛生間的門,然後沒有聲音了,顯然他嚇了一跳,過了一會,我聽到他聲音慌張地問萍萍:「這裡面有人?」

我想萍萍可能是點了點頭,我聽到林孟吼叫起來了:「是誰?」

我在裡面不由笑了笑,我還來不及說話,林孟開始踢門了,他邊踢邊叫:「你出來。」

我才剛剛蹲下去,他就要我出去,衛生間的門被他踢得亂抖起來,我只好提起褲子,系好皮帶,打開衛生間的門,林孟看到是我,一下子愣住了,我說:「林孟,我還沒完呢,你把門踢得這麼響,屎剛要出來,被你這麼一踢,又回去了。」

林孟眼睛睜圓了看了我一會兒,然後咬牙切齒地說:「沒想到會是你。」

他的樣子讓我笑了起來,我說:「你別這麼看着我。」

林孟不僅繼續瞪大眼睛看我,還向我伸出了手指,我避開他指過來的食指說:「你這樣子讓我毛骨悚然。」

這時林孟吼叫起來了,他叫道:「是你讓我毛骨悚然。」

林孟的喊叫把我嚇了一跳,於是我重視起了他的憤怒,我問他:「出了什麼事?」

他說:「沒想到你會和我老婆於上了。」

「幹上了?」我問他,「幹上了是什麼意思。」

他說:「你別裝啦。」

我去看萍萍,我想從她那裡知道林孟的意思,可是我看到萍萍的臉完全成了一張白紙,只有嘴唇那地方還有點青灰顏色,萍萍的樣子比起林孟的樣子來,更讓我不安。現在我明白林孟那句話的意思了,他認為我和萍萍在一起睡覺了。我說:「林孟,你完全錯了,我和萍萍之間一點關係都沒有。你可以問萍萍。」

我看到萍萍連連點着頭,林孟對我的話和萍萍的點頭似乎一點興趣都沒有,他用手指着我說:「你們誰都別想抵賴,我一進門就覺得萍萍的臉色不對,我一進門就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不。」我說,「你所認為的事根本就沒有發生。」

「沒有發生?」他走過來一步,「你為什麼躲在衛生間裡?」

「我沒有躲在衛生間裡,」我說。

他伸手一指衛生間說:「這是什麼,這是廚房嗎?」

我說:「不是廚房,是衛生間,但是我沒有躲在裡面,我是在裡面拉屎。」

「放屁。」他說,說着他跑到衛生間裡去看了看,然後站在衛生間的門口得意地說:「我怎麼沒看到這裡面有屎?」

我說:「我還沒拉出來,就被你踢門給踢回去了。」

「別胡說了。」他輕蔑地揮了揮手,然後他突然一轉身進了衛生間,砰地將門關上,我聽到他在裡面說:「我被你們氣傻了,我都忘了自己快被尿憋死了。」

我聽到他的尿沖在池子裡的涮涮聲,我去看萍萍,萍萍這時坐在椅子上了。她的兩隻手捂住自己的臉,肩膀瑟瑟打抖,我走過去,我問萍萍:「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對她說:「我到現在還沒有完全明白過來。」



萍萍抬起臉來看看我,她的臉上已經有淚水了,可是更多的還是驚魂未定的神色,似乎她也沒有完全明白髮生了什麼,這時衛生間的門砰地打開了,林孟從裡面出來時像是換了一個人,他撤完尿以後就平靜下來了,他對我說:「你坐下。」

我站着沒有動,他微笑了一下,他的微笑讓我感到吃驚,他說:「你坐下,為什麼不坐下。」

那語氣像是剛才什麼都沒有發生似的,我心裡七上八下地坐在了萍萍的身邊,然後看着林孟拿着一張白紙和一支筆走過來,他和我們坐在了一起,他對萍萍說:「你做了對不起我的事……」

萍萍抬起臉來說:「我沒有。」

林孟沒有理睬她的話,繼續說:「你對不起我,我現在不打你,也不罵你……」

「我沒有。」萍萍又說:「我沒有對不起你……」

林孟不耐煩了,他擺擺手說:「不管你怎麼說,我都認為你對不起我了,你不要再說廢話,你給我聽着就是了,我們不能在一起生活了,你明白嗎?」

萍萍迷茫地看着他,他看了我一眼,往下說:「你明白嗎,我和你必須離婚,此外沒有別的出路。

萍萍眼淚出來了,她說:「為什麼要離婚?」

林孟指着我說:「你都和他睡覺了,我當然要和你離婚。」

「我沒有。」萍萍說。

到了這時候,萍萍申辯的聲音仍然很輕微,這使我很不高興,我對萍萍說:「你要大聲說,大聲對他說,我和你什麼事都沒有,就是拍桌子也行。」

林孟笑了笑,對我說:「聲音再大也沒有用,這叫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

我對他說:「現在是我們有理,你無理。」

林孟又笑了,他對萍萍說:「聽到嗎?他在說『我們』,就是你和他,我和你離婚以後,你就和他結婚。」

萍萍抬起臉來看着我,她的目光像是突然發現另一個丈夫似的,我趕緊向她擺手,我說:「萍萍,你別聽他胡說八道,」

萍萍聽了我的話以後,去看她真正的丈夫了,她丈夫手中的那隻筆開始在紙上划來划去,林孟對她說:「我已經算出來了,家裡所有的存款加上現錢一共是一萬二千四百元,你拿六千二百,我也拿六千二百,彩電和錄相機你拿一台,冰箱和洗衣機也讓你先挑選一台……」

我看到他們在討論分家的事了,我想我還是立刻走吧,我就說:「你們忙吧。我先走了。」

我正要走,林孟一把抓住了我,他說:「你不能走,你破壞了我們的婚姻,你必須承擔責任。」

我說:「我沒有破壞你們的婚姻,我沒有破壞任何人的婚姻,你要我承擔什麼責任呢?」

林孟站起來,把我推到椅子前,讓我在剛才的椅子上坐下,他繼續和萍萍討論分家的事,他說:「衣服原先屬於誰的,就由誰帶走。家具也是這樣,一人一半,當然這需要合理分配,不能把床和桌子劈成兩半……這所房子就不分了,結婚以前這房子是屬於你的,所以這房子應該歸你。」

然後林孟轉過臉來對我發號施令了,他說:「我和萍萍離婚以後,你必須在一個月內把她娶過去。」

我說:「你沒有權利對我說這樣的話,你和萍萍離婚還是不離婚,和我沒有一點關係。」

林孟說:「你勾引了她,讓她犯了生活錯誤,讓她做了對不起我的事,你還說和你沒有關係?」

我說:「我沒有勾引她,你問萍萍,我勾引她了沒有?」

我們一起去看萍萍,萍萍使勁地搖起了頭,我說:「萍萍你說,是有,還是沒有?」

萍萍說:「沒有。」

可是她一點都沒有理直氣壯,我就對她說:「萍萍,當你說這樣的話時,一定要說得響亮,我覺得你太軟弱,平日裡林孟當着我們傷害你時,你只會輕聲說『你別說了』,你應該站起來大聲指責他……」

這時林孟拍拍我的肩膀,他說:「作為朋友,我提醒你一句,你不要把萍萍培養成一隻母老虎,因為以後你是她的丈夫了。」

「我不是她的丈夫。」我說。

「你必須是她的丈夫。」他說。

林孟如此堅決,讓我反而糊塗起來了,我再一次去問萍萍:「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從家裡出來時,一點都沒想到我會娶一個女人回去,而這一個女人又是我朋友的妻子,這些都不說了,要命的是這個女人是二婚,還比我大四歲,我的父母會被我氣死的……」

「不會。」林孟說,「你父母都是知識分子,他們不會在乎這些的。」

「你錯啦,知識分子恰恰是最保守的。」我指着萍萍,「我父母肯定不會接受她的。」

林孟說:「他們必須接受萍萍。」

我又去問萍萍:「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現在腦袋裡沒有腦漿,全是豆腐,我完全糊塗了。」

這時萍萍不再流眼淚了,她對我說:「你今天不該來,你就是來了也應該馬上就走。」

她指着林孟繼續說:「你們雖然是他的朋友,可是你們一點都不了解他……」

她沒有說下去,但是我明白過來了,為什麼我一進他們家門,萍萍就不知所措,因為林孟沒有在家,萍萍的緊張與不安就是因為我,一個不是她丈夫的男人和她單獨在一間屋子裡,同時我也知道林孟是個什麼樣的人了,我對他說:「我以前還以為你是一個寬宏大量的人,沒想到你是個斤斤計較,醋勁十足的人。」

林孟說:「你和我老婆睡覺了,你還要我寬宏大量?」

「我告訴你,」我指着林孟鼻子說,「現在我對你已經厭煩了,你怎麼胡說,我都不想和你爭辯,我心裡唯一不安的就是萍萍,我覺得對不起萍萍,我今天不該來……」

說到這裡,我突然激動起來了,揮着手說:「不,我今天來對了,萍萍,你和他離婚是對的,和這種人在一起生活簡直是災難。我今天來是把你救出來。如果我是你的丈夫,第一我會尊重你,我絕不會說一些讓你聽了不安的話;第二我會理解你,我會儘量為你設想;第三我會真正做到寬宏大量,而不像他只做表面文章;第四我會和你一起承擔起家務來,不像他一回家就擺出老爺的樣子;第五我絕不會把你給我取的綽號告訴別人;第六我每天晚上摟着你睡覺,你的氣呵在我的脖子上我也不怕癢;第七我比他強壯得多,你看他骨瘦如柴……」

我一直說到第十五,接下去想不起來還應該說什麼,我只好不說了,我再去看萍萍,她正眼含熱淚望着我,顯然她被我的話感動了。我又去看林孟,林孟正嘿嘿笑着,他對我說:「很好,你說得很好,這樣我就放心了,我知道你會善待我的前妻的。」

我說:「我說這些話沒有別的意思,並不是說我肯定要和萍萍結婚了,我和萍萍結婚,不是我一個人能說了算數的,萍萍是不是會同意?我不知道,我是說如果我是萍萍的丈夫。」

然後我看着萍萍:「萍萍,你說呢?」

要命的是萍萍理解錯我的話了,她含着眼淚對我說:「我願意做你的妻子,我聽了你剛才的那一番話以後,我就願意做你的妻子了。」

我傻了,我心想自己真是一個笨蛋,我為自己設了一個陷阱,而且還跳了進去,我看着萍萍臉上越來越明顯的幸福表情,我就知道自己越來越沒有希望逃跑了。萍萍美麗的臉向我展示着,她美麗的眼睛對着我閃閃發亮,她的眼淚還在流,我就說:「萍萍,你別哭了。」

萍萍就抬起手來擦乾淨了眼淚,這時候我腦袋熱得直冒汗,我的情緒極其激昂,也就是說我已經昏了頭了,我竟然以萍萍丈夫的口氣對林孟說:「現在你該走了。」

林孟聽了我的話以後,連連點頭,他說:「是,是的,我是該走了。」

我看着林孟興高采烈地逃跑而去,我心裡閃過一個想法,我想這小子很可能在一年以前就盼着這一天了,只是他沒想到會是我來接替他。林孟走後,我和萍萍在一起坐了很久,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都想了很多,後來萍萍問我是不是餓了,她是不是去廚房給我做飯,我搖搖頭,我要她繼續坐着。我們又無聲地坐了一會,萍萍問我是不是後悔了,我說沒有。她又問我在想些什麼,我對她說:「我覺得自己是一個先知。」

萍萍不明白我的話,我向她解釋:「我出門的時候,向我的父母編造了你和林孟打架,你把林孟打得頭破血流,林孟也把你打得頭破血流……結果你們還真的離婚了,你說我是不是一個先知。」

萍萍聽了我的話以後沒有任何反應,我知道她還沒有明白,我就向她解釋,把我向父母編造的話全部告訴了她,包括她拿着一個煙灰缸往林孟頭上狠狠砸去的情景。萍萍聽到這裡連連擺手,她說她絕不會這樣的。我說我知道,我知道她不會這樣的,我知道她不是一個潑婦。我說這些只是要她明白我是一個先知。她明白了,她笑着點了點頭。她剛一點頭,我馬上又搖頭了,我說:「其實我不是先知,雖然我預言了你和林孟的不和,可是我沒有想到自己會成為你的丈夫。」

然後我可憐巴巴地望着萍萍說:「我一點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結婚?」[1]

作者簡介

余華,1960年4月3日生於浙江杭州,浙江省嘉興市海鹽縣人,中國當代作家。

1978年,高考落榜後進入衛生院當牙科醫生。1983年,發表首部短篇小說《第一宿舍》。1987年,發表《十八歲出門遠行》《四月三日事件》《一九八六年》等短篇小說,確立了先鋒作家的地位;同年,赴北京魯迅文學院進修。1990年,首部長篇小說《在細雨中呼喊》出版。1992年,出版長篇小說《活着》。1995年,創作的長篇小說《許三觀賣血記》在《收穫》雜誌發表 。1998年,憑藉小說《活着》獲得意大利文學最高獎——格林扎納·卡佛文學獎 。

2003年,英文版《許三觀賣血記》獲美國巴恩斯·諾貝爾新發現圖書獎 。2004年,被授予法蘭西文學和藝術騎士勳章 。2005年至2006年,先後出版長篇小說《兄弟》的上下部,該書因極端現實主義的寫作,曾在中國引起爭議 。2008年5月,出版隨筆集《沒有一條道路是重複的》 ;10月,憑藉小說《兄弟》獲得法國國際信使外國小說獎 。

2013年,發表長篇小說《第七天》,並憑藉該書獲得第十二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傑出作家獎 。2015年,出版首部雜文集《我們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 。2018年1月,憑藉小說《活着》獲得作家出版社超級暢銷獎 ;7月,出版雜文集《我只知道人是什麼》。2021年,出版八年來的首部長篇小說《文城》。[2]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