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廣東出差30年(歐陽杏蓬)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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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廣東出差30年》是中國當代作家歐陽杏蓬的散文。
作品欣賞
我在廣東出差30年
1
1992年夏末,雙搶已完成,湘南山地陽光暴烈,山河煩悶。
父親說:留在村里沒出息了,你走吧。
我拿點什麼?
你帶着你的雙手走吧。
總得有點盤纏吧。
母親——在家裡做了大半輩子出納的農婦,手裡捏着兩張大票,說家裡全部的現金就是這兩張紙了,全給你。說完,頓一下,才遞給我。我父親——家裡田地的大總管別過臉去,還是不安,拎起一把鋤頭上班去了。他熱愛他的田地,從不責怪田地薄產還是欠產,唯獨恨自己不夠努力,體力不夠用,腦子不夠用,本錢不夠用。他恨不得日夜趴在莊稼上,守着莊稼的長勢,聽莊稼拔節的聲音,他才能安心。母親是個軟心腸的人,我接過兩張大票,她就開始抽抽噎噎,囑咐的話說了不止一籮筐,然後總結出最後一句話:吃不飽,就回來。
她不知道的是:回來,不是件簡單的事,她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
江湖的命運,已經不在自己手裡了。
2
第一個目的地我選擇了潮汕地區。
一個是那裡有朋友,一個是那裡有個汕頭特區。
有朋友在,就把壓力轉移給朋友,方便開展業務。有熱火朝天的特區,就有大把就業機會,快速回籠資金。
我出差的目的,就是向自己的勞動力催收賬款。
潮汕大平原很美,大北山的綠,連綿起伏的溫溫柔柔畫出南方的無限春天;練江、韓江的水很急,帶着奔流到海的衝動和興奮;潮汕人很鐵,對自己人鐵,對外省人也鐵,並非傳說中那麼排外,而是有責任和擔當。
第一次見馬東濤,他就提溜着一瓶子白蘭地——我以前從沒喝過的酒,在臨江樓,就着我以前從沒品嘗過的潮汕滷水,你一杯,我一杯,我一杯,你一杯,天地頓時悠悠。
歡愉之後,自謀生活,才發現體力只是工具,腦袋只是機器的配件。
從工廠的雜工、工地的搬運工、石場的砸石頭、碼頭的挑工,到路上的行者——流浪,從來不是件感覺美好的事兒。
《橄欖樹》唱起來很走心,真的去流浪,一顆紅心就被踏着他鄉路的腳板踩碎了。
在路上,唯一的目的,就是能找個宿營地。
不過,自己的身體成為唯一的武器,世界的荒涼生活的冷漠,都成了身體的一部分,心裡也就沒什麼好擔驚受怕的了。
勝利是腳板走出來的。
討賬是臉皮磨出來的。
要飯……我卻沒有那份勇氣,嗨,流浪吧!
3
我喜歡潮汕大平原的秋天和柑橘園。
我更喜歡潮汕姑娘。
我喜歡的,卻不喜歡我,一向如此。
大平原上的秋風,從東邊海上來,自天而地,如無數髮絲,絲絲清涼滑溜。一個人走在空蕩的廣汕路上,就像一個人在長江邊揮斥方遒。天地之間,一個人,什麼天地一沙鷗,不如一個人在異鄉無邊的無人的藍天下找魂時的瀟灑坦蕩,連憂傷都無影無蹤。
柑橘林在秋風裡沉鬱,算着季節的帳。
無數的柑橘林,無數張臉,任秋風盤剝搜刮。
我喜歡的那個穿着裙裾青絲飛揚的潮汕姑娘,已經換了牛仔褲,線條如北山畫出的天際線。天有多遠,她走了多遠。看不到我的臉,我也看不到她的臉。她的溫暖如燈,此路無涯,我也走下去,不是我有多執着,而是根本沒有了退路。
柑橘園深處,潮汕詩人馬同成已經煮好了功夫茶,他在風裡寂寞,盤算着帶着漢字向後飛翔。
我要的是那杯功夫茶的浸潤。我的心,已經被秋風擊穿。我樂意隨風而散,只是茶已煮好,還可以從容飲一壺異鄉的純真。
秋天不是我的秋天,我卻如秋天柑橘林里一棵柑橘樹的葉子,我是秋天,大地是我的依託和牽絆,我喜歡的潮汕姑娘變成了潮汕漢子馬同成,秋天有了一絲柔軟。
4
打工如要賬。要賬的,從來是缺乏一份好心情。
打工如出差,只是目的地換了又換。
我離開潮汕的時候,詩人馬同成送給了我一罐功夫茶。我走之後,在另一個他鄉,也可以喝到功夫茶。雖不來自家鄉,但友情的溫度沒有地域。
汕頭特區不「特」,我就去深圳特區。
廣東不大,但廣東的廠房天下最大。
特區只是個門,我卻進不去。
身份證、邊防證、勞務派遣證、健康證……
我被攔在了特區的大門口。
這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東干腳的土地上。我的單位,在東干腳自然村。東干腳像我唯一的包裹,裹着的卻是一包袱的鄉愁。月光不着地,燈光照亮的是臉上如喪家犬的不安。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故鄉如同一枚輕飄飄的羽毛,不時為我勾畫幾下季節。
父母未老,鄉村艱難。
我出來了,就是夢想。
我已經出來了,故鄉只是個省份象徵。
走過布吉、龍華、觀瀾、平湖、橫崗,或者向西,公明、松崗、石岩、福永、寶安,不問故鄉,不問學歷,不問你會幹啥。深圳是一堆油水,我只是一滴水。攪拌的手,如同命運青睞的手,遲遲沒有出現。我一個鎮滑向一個鎮,一線痕跡都沒有留下——別看我磨穿了兩雙鞋,我還是從深圳滑落在了東莞。
東莞需要勞動力。
我有體力。
一拍即合,合上去,不貼切,又分開了。
分開了,再也沒有了重來的機會。
我深刻的體會到了機會永遠只有一次的含義。
一個廠一個廠走過去,我像一隻鵝,伸長了脖子,我多想有個屠夫出來把我拎進去,給我一刀!我不怪他。然而,從鳳崗、樟木頭、塘廈……我看不到身後,那些廠房如同原始深林,他們在施展叢林法則,我卻是個沒有價值的獵物!
我的雙手也是父母給的,人家父母給的雙手在抓錢,我的雙手,很多時候,在抓自己的頭髮。
是的,梳理梳理,我走。 [1]
作者簡介
歐陽杏蓬,湖南人,現居廣州,經商,散文領域自由寫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