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慣寶寶(杜國富)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我是一個慣寶寶》是中國當代作家杜國富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我是一個慣寶寶
讓我輕輕地告訴你:我是一個慣寶寶。
慣寶寶一詞,高郵話里有被慣着寵着的意思。汪曾祺說小時候能吃到雞蛋癟子加炒米的話就算是慣寶寶了。我對號入座了一下,我倒玩得遠遠超過了,還多出了一些花頭經。我戴過銀項圈、銀手鐲腳鐲、金耳墜子,腦後留着一根烏漆墨黑的小辮子。小病小痛就用獨特的祖傳秘方,在家站水碗。
雞蛋癟子有三種,一是鹽水蛋癟子,二是糖水蛋癟子,吃起來都很「鮮細嫩」,三是油煎蛋癟子,看上去「黃燦燦」的,很養眼。油煎蛋癟子比較犯嫌,不是老就是嫩,火候難掌控,煎時一點不能望呆,一大意就有「煳邊子」,但吃起來倒是脆而香。
炒米是個消食貨,吃的玩,很方便。製作方法分為炸炒米和摟炒米。炸炒米用的是黑色的「大炮手搖爆米花機」,只聽見「嘭」的一聲,轉爐里彈出一筐白胖胖、圓滾滾、滑溜溜的炒米,像一朵朵白色的小花,含在嘴裡,甜在心裡,香味四溢。摟炒米得用糯米,由專門的師傅靠一口大鐵鍋,用一隻柄長一米左右的摟耙,以及沙子、鐵屑等在鍋里摟,以摟代炒,摟成一種膨化食品。摟好的炒米要過篩,然後裝壇,蓋好蓋子,不能漏風,方能保脆。吃時,放一點綿白糖,開水一泡,甜甜的,米粒完整,很有嚼頭,又很當飽。炒米的香味能讓人口水「流下三千尺」。炒米是五六十年代民間當時流行的一種休閒副食品,除了墊個飢,救個急外,還能在不早不晚的時候招待來人客去。現在人嘴吃刁了,嫌炒米不好吃了。
人老了,常憶舊。眼下時髦一種親,叫「隔代親」。這是祖輩與孫輩之間的親,是一種充滿深厚、細膩而又難以言表的感情,又大有一種欲罷不能、心痛不已的純真滋味。有點像喝「純甄牛奶」樣子。我喜歡周歲半多點的小孫女,終日裡沉溺於看她豐富的表情變化,一雙大眼睛衝着生人使勁地眨,似乎逗人說話。觀小孫女用五個手指做出的飛吻,用小嫩手臂舞出的再見姿勢。看小孫女兩條小腿逸逸噹噹地抱個心愛的物件「飛跑」,亦或情不自禁地跟着音樂跳起她的「小蘋果」,堂屋心裡再來個「蹦擦擦」,「轉個圈」。小孫女很會笑,常常是咧開小嘴,彎彎眉眼,兩嘴巴一笑兩個小酒窩,拉二胡自顧自地樂。有時我逗她玩,耍她開心,有時她惹我笑,和諧非常。遇到不如意,小嘴裡還時不時冒出「不行」二字。伢子說大人話,老氣橫秋的。這一玩一笑,好像不經意間倒敘着一幕黃口時自己的「電影故事」。
我是個「老巴子」。「老巴子」都比較慣。何況母親是在生下我姐後隔了九年才養我的,自然更慣。我就比別人多了個雅號——慣寶寶。我出生時染的紅蛋就散了幾大竹籃子。好在那個年代蛋的價錢不大,便宜得很,父親又管着蛋,在一家炕房做經理。鬧豪興的人多,紅蛋就染得多。三年自然災害,我也未受多大罪,大麥漢子、胡蘿蔔纓子還是有得吃的,「新老大舊老二縫縫補補破老三」也能穿得暖和。冬日裡至多在小棉襖里扎一根草要子。我雖被父母寵着、慣着,但也並非邏輯外延擴大想象的那樣日益頑劣,有恃無恐,「關門踩高蹺——自看自高。」上私塾幼兒園時就能寫得一手漂亮的粉筆字,60歲的女私塾先生老喜歡我,承她情在小朋友們面前把我夸死了,說我學得好,記得快。天氣——短時陰晴雨雪冷熱風;氣候——多年平均春夏和秋冬。我不會忘記女師塾先生的一席話,什麼「三歲看小,七歲看老」;「慣兒不慣學,誰不學,誰就是條大百腳(蜈蚣)」;「喊人不息本,舌頭打個滾」;「桑樹條子從小抈」,否則「生成皮,長成骨,到老個駝子抈不直。」真是難為她了,讓我受益匪淺。
俗話說, 要得小孩大,兩寒帶一夏。我一歲開始認知,兩歲關注細節,三歲發揮聯想。我這樣說是不是有點橫吹大牛皮。我依稀記得會牙牙學語蹣跚學步時,小腦袋一搖一晃,腦後總有一根用紅線扎着的「黑繩子」東一搖西一盪。噢,這是慣寶寶的特有象徵,頭上留的一根小辮子,結辮的小男孩好玩、討喜、酷也,而這一留便是10年。
我不知道父母為啥給我留小辮子?翻看我的照片,想念若影若現;品味與眾不同,口感自然醇厚。長大後一通百通,文化是一種精神力量,有一種情叫「心痛」,而並非坊間所言「老人不值錢,老雞老鴨值錢。」原來對於慣寶寶留小辮是有歷史沿革的,「井裡放爆竹——有原因」,有理有據有風俗。一是夫妻倆結婚多年,女方一直沒有懷孕,等到雙方年齡稍大後,中年得子;二是夫婦連續生了幾胎女孩,喜得貴子;三是父輩以上幾代單傳;四是生了多胎,沒有保住,後來生了男孩;五是男孩娘舅家門不旺,其舅備禮拜帖於姐令外甥蓄辮,為自己引子旺家。我有點兒像「第一種」,但肯定不是「第一種」,是順其自然的那種。
留小辮的式樣一般為兩種:一是在頭頂中間留一撮頭髮形狀似桃,再扎個豎着的,短短的頭髮,看上去有點丑;二是在腦後留一撮頭髮編成小辮子,垂垂的,慢慢長,看上去還耐看。我沒有在頭頂上留出個一把捧的肥肥的「陽山水蜜桃」,我是在腦後留下了一根長長的瘦瘦的「金鑼火腿腸」。一頭的烏髮總比單獨一個桃子要好看多。這也符合我稍大後能承受的心理。
我的小辮子還有個好聽的名子叫「拽子」。就是說把我拽住了,不讓閻王爺哪天不高興,眼睛一翻,認不着張老三,發個脾氣把我拖下去。我不想早死,我要慢慢過,好不容易來到這花花綠綠的世上。我滿月理髮第一刀剃下來的胎毛,家裡人搓成個小圓球,以紅綠絨線扎之並掛在床上——撞膽,「床」與「撞」韻母是同音的。細想起來,男孩留個小辮子與女孩扎「馬尾巴」比較,真的好看不到哪塊去。女孩留出的是美,我留出的是累贅,重倒不算重,除了有一種回歸「大清」的玩味外,實在沒有什麼利好之處。
人無利益,誰肯起早?「遲起三慌,早起三光。」留個小辮子,早上連睡懶覺的時間都比別人少。一大清早起來,洗漱完畢後,比別人多件窮事,要把頭髮分成三股子梳編成小辮子。不是奶奶幫着梳編,就是媽媽幫着梳編,亦或姐姐幫着梳編,有時自己也學着梳編。因為上學遲到了,私塾先生要拿尺條子打手心的。你還真不要說,這「倒逼機制」讓我「羊兒瘋過河——學三分不把過河錢了。」自己兩膀一抬,兩手往後一背,把個頭髮分成三股子,一氣交叉瞎編一通,手摸上去像個麻花子就行,也算是「貓拉屎——自打掃。」好不好看就不說了,反正長在自己頭上,眼睛看不見,心裡就不煩。
當然,煩心事也是有的,遇到與同齡男孩打架,那吃虧可大了,人家一把薅住你的小辮子,由頭痛到腳,真是倒了八代窮霉。一次和老表在東頭街上打架,就在離我家大門口不遠處。他比我大一歲,他也留個小辮子,模式和我一樣子的。結果兩人對薅,真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弄得「辣毛」(頭髮)掉掉的,路人笑笑的。好在被路過的大人攔下來了,家家養兒養女的。兩個人都眼睛水汪汪的,你望我瞪瞪眼,我望你翻翻眼。嘴裡嘰哩咕嚕,像兩個投降的「小日本鬼子」,頭一低各歸各家去了。
一眨眼,我10歲了,該落髮了。落髮那天,我依稀記得父母為我先辦了酒宴,然後簡單舉行了個十分好玩的「割辮禮」:家裡選一個黃道吉日、吉時、吉位,請一位子孫滿堂的長者,也叫滿福之人為我剪髮。實際上就是請一個上了歲數的夫妻雙全,幾代同堂,手藝特好的男理髮師。準備香案,紅布鋪底,香爐坐中,左置紅剪,右放彩帶,下設蒲團。吉時一到,我的母親焚香祈福,系彩帶於剪,雙手遞交滿福之人。只見得滿福之人持剪,念上一大堆喜語:「小小剪刀七寸長,磨得光又亮,天上金雞叫,地上啼鳳凰,今天黃道日,剃的狀元郎。」說完,滿福之人一剪子從我後腦髮根處落剪,後將我那個可愛的,十分聽話的,朝夕相處了十年的「頂級侍衛」——小辮子用紅布包好,由父親掉上堂屋正橫杉木樑上,和原先的「胎毛圓球」放在一塊。
隨着古老的「成人教育儀式」的結束,我也呼哧一下溜出去玩了,「搖頭擺尾去心火」,煥然一新好舒服,渾身綻放出小男子漢本色啊。至於常被玩劣孩子嘮叨的「正月不剃頭,剃頭死舅舅」的廢話再也不聽了,更不會出現「後邊扎小辮——違法亂紀(尾發亂系)」那些碎碎叨叨屁事了。直到幾十年後,搬家了才將這兩樣「寶貝」,「屋樑上個蛋——厭(燕)蛋」撂掉,那東西也實在太「酥」了,一碰就散,一捻就碎。
都說「老巴子」是病秧子,老胎子就是不能跟頭胎比,這話又在我身上驗證了。小時的我,屬於先天不足,常常頭疼腦熱,常見病、多發病與我就像「兩個啞巴親口嘴——好得沒法說」,三天兩頭給我來個申請「補助」。那時很少有人去醫院看病,我家附近就一個「十六聯」——第十六家聯合診所,相當於現在的社區醫院。若是誰去醫院輸液了,立馬就傳了半條街,這人肯定是不行了。說來也怪,小病小痛扛扛也就過來了。頭疼腦熱在大人們眼裡總以為是鬼摸的。跟鬼打交道,不要去掛號,更不要拍片化驗,一切刪繁就簡。從巫婆神漢那裡請來兩張符,一張貼在房門頭上,一張燒成灰沖茶飲。到晚上二更天,再用黃紙五張,向東方或西方叫病人跑上五十步或二三十步,如病人不得勁跑,家人就扶着他跑,走一下程序。然後,燒一炷香,作一個揖,認為送了不吉,病就好了。至於靈不靈,你懂的。「一摸口袋沒有紙,二摸屁股兩把屎。」不過,那時人的抗病能力是強的,不服不行。
我最記得我被站水碗的生動畫面。奶奶幫我站過,母親也幫我站過。她們還各人各站法(奶奶的站法已在他文寫過),好玩的不得了。為了驅鬼,母親讓我躺在床上,拿來一隻碗,舀來半碗水,取出四隻筷,先用筷子在我身上從腳到頭敲擊一遍,完後讓我在筷子上吹一口氣。繼之,母親左手扶立筷子站在碗中,右手兜水往筷子頭上澆,邊澆邊呼家中鬼(亡人)的名字,與先人「溝通」。虔誠地過一會鬆開手,筷子站立則作祟之鬼被猜中。這時,母親就認為靈驗了,便對此鬼給予許諾。許諾後又以一把米將筷子擊倒。如驅家鬼,在堂屋門坎內,驅野鬼就在門坎外面。以一把米將筷子擊倒,謂之「拿米換糕吃」。這招俗信術有時也是「靈驗」的,得益於鬼也講「誠信」,它吃了活人給的米,定然回報活人一塊「糕」,吃人嘴軟唄。鬼一高興走了,我也就片刻精神療法,「退熱了」、「頭不疼了」,應了一句歇後語:「和尚不吃豆腐——怪齋(哉)。」當然,我是喝下一大碗蔥白生薑老紅糖水的,是吃了一顆「安乃近」的,是蓋了一床大被子焐一下子的,是睡一覺出了一身臭汗的。
對於迷信素來有「誠則靈」一說,而我是「被誠則靈」。現在科學普及了,知道躺着床上上不了路,對待病要有積極的態度,「既來之,則安之,自己完全不着急。」我對祖傳的站水碗療法已不「誠」了,故也談不上「靈」了。我已經是一個「三十年開花,三十年結果——老果果,老哥哥」了,留小辮站水碗的慣寶寶只能留在黃口之年的記憶里了。人要好好地活着倒是真的,因為一轉身就是一年,一眨眼就是一生,人生最多也就「三晃」:一晃大了,二晃老了,三晃沒了。我是不想第三晃的,「老不死」多快活啊!
我小時候常吃雞蛋癟子。我更多的是喜歡吃燉雞蛋。母親即便在家庭最困難的時候,也隔三差五地在晚上燉香油雞蛋給我吃。燉雞蛋比油煎雞蛋癟子好吃,沒有「煳邊子」。就像和田玉——油潤潤的,細膩,加上母親的心,幸福,那看得見摸得着的感覺真是溫潤到家了。母親燉雞蛋很特別,利用晚上點的煤油罩子燈,外套一個用「12號鉛絲」做成的煤油燈高腳架子,在架子上面放上一個小瓷碗或小瓷缽子,靠煤油燈的熱能居然將雞蛋燉熟。母親讓我趁熱吃下,要我平睡,說香油燉雞蛋可以潤肺、止咳。
我也常跟父親去「吃晚茶」,八分錢二兩糧票一碗的「陽春麵」。高郵的陽春麵非常好吃,佐料是真骨子:秘制的醬油、黑胡椒、味精、小米蔥花或碎青蒜葉子、細鹽、豬油、麻油、蝦籽,以及高湯。麵條也很考究,扁而薄,鹼的成分要多點,主要起香,煮出的面韌而不硬,即便下起來帶點生也不粘牙,更不糊湯。再就是要寬湯下麵,水一定要多。這同「禮(理)多人不怪,油多不壞菜」一個道理。會下面的店家都用一眼特大的鐵鍋,盛有燒開的大半鍋水。先將一大瓷碗裝入配好的佐料,摻進少許用小魚在其他鍋里事先熬成的濃厚的鮮魚湯湯汁,放在面鍋里,浮在水面上蒸一蒸。然後抓一把二兩水面放入沸水鍋中,特製的長竹筷子攪個三下兩下,待其煮開,再加點涼水激一激,稍養下子,見麵條浮起即可用筷子把麵條撈入漏勺中,迅速地到另一溫清水大鐵湯罐里過下子,端出面碗,放入麵條,用筷子摺疊幾次整理好形狀,齊嶄嶄的,黃燦燦的,光滑滑的,一種心曠神怡的感覺溢滿心田。只見麵條根根利利爽爽,淡醬色麵湯清澈見底,湯麵上浮着大大小小金色的油花和翠綠色碎蔥花(蒜葉),陣陣香味撲鼻而來。那先到嘴後到肚的「韌糯滑爽,麵湯咸鮮,蔥香四溢」,可以讓你吃得看見碗底子發呆,恨不能連舌頭都吞進肚子裡去。
我有理由相信,我的童年是快樂的。不僅慣寶寶,其實任何一個人,只要心裡有太陽,就會永遠沒陰天。同樣道理,一朵小花只要勇敢地朝着太陽的方向開放,那她一定會是最燦爛的。
我還要輕輕地告訴你:慣寶寶沒什麼不好,只要不瞎慣就行。慣兒不慣學,十個要成人,一個也要成人,不能慣得不上相。瞎慣了,鼻子就會氣歪了。眼是一把尺,量人先量尺;心是一桿秤,稱人先稱己。 [1]
作者簡介
杜國富,網名東方郵都,江蘇省高郵人,供職於中共高郵市委黨史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