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自己的名字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我沒有自己的名字》是中國當代作家余華的短篇小說。
作品欣賞
有一天,我挑着擔子從橋上走過,聽到他們在說翹鼻子許阿三死掉了,我就把擔子放下,拿起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臉上的汗水,我聽着他們說翹鼻子許阿三是怎麼死掉的,他們說是吃年糕噎死的。吃年糕噎死,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以前聽說過有一個人吃花生噎死了。這時候他們向我叫起來:「許阿三……翹鼻子阿三……」
我低着頭「嗯」的答應了一聲,他們哈哈笑了起來,問我:「你手裡拿着什麼?」
我看了看手裡的毛巾,說:「一毛巾。」
他們笑得嘩啦嘩啦的,又問我:「你在臉上擦什麼?」
我說:「擦汗水呀。」
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這樣高興,他們笑得就像風裡的蘆葦那樣倒來倒去,有一個抱着肚子說:「他一還一知道一汗水。」
另一個靠着橋欄向我叫道:「許阿三,翹鼻子阿三。」
他叫了兩聲,我也就答應了兩聲,他兩隻手捧着肚子問我:「許阿三是誰?」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旁邊那幾個人,他們都張着嘴睜着眼睛,他們又問我:「」誰是翹鼻子許阿三?「
我就說:「許阿三死掉了。」
我看到他們睜着的眼睛一下子閉上了,他們的嘴張得更大了,笑得比打鐵的聲音還響,有兩個人坐到了地上,他們哇哇笑了一會兒後,有一個人喘着氣問我:「許阿三死掉了……你是誰?」
我是誰?我看着他們嘿嘿地笑,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沒有自己的名字,可是我一上街,我的名字比誰都多,他們想叫我什麼,我就是什麼。他們遇到我時正在打噴嚏,就會叫我噴嚏;他們剛從廁所里出來,就會叫我擦屁股紙;他們向我招手的時候,就叫我過來;向我揮手時,就叫我滾開……還有老狗、瘦獵什麼的。他們怎麼叫我,我都答應,因為我沒有自己的名字,他們只要湊近我,看着我,向我叫起來,我馬上就會答應。
我想起來了,他們叫我叫得最多的是:喂!
我就試探地對他們說:「我是……喂!」
他們睜大了眼睛,問我:「你是什麼?」
我想自己是不是說錯了,就看着他們,不敢再說。他們中間有人問我:「你是什麼……啊?」
我搖搖頭說:「我是……喟。」
他們互相看了看,然後嘩嘩地笑了起來,我站在那裡看着他們笑,自己也笑。橋上走過的人看到我們笑得這麼響,也都哈哈地笑起來了。一個穿花襯衣的人叫我:「喂!」
我趕緊答應:「嗯。」
穿花襯衣的人指着另一個人說:「你和他的女人睡過覺?」
我點點頭說:「嗯。」
另一個人一聽這話就罵起來:「你他媽的。」
然後他指着穿花襯衣的人對我說:「你和他的女人睡覺時很舒服吧?」「我和你們的女人都睡過覺。」
他們聽到我這樣說,一下子都不笑了,都睜着眼睛看我,看了一會兒,穿花襯衣的人走過來,舉起手來,一巴掌打下來,打得我的耳朵嗡嗡直響。
陳先生還活着的時候,經常站在藥店的櫃檯裡面,他的腦袋後面全是拉開的和沒有拉開的小抽屜,手裡常拿着一把小秤,陳先生的手又瘦又長。有時候,陳先生也走到藥店門口來,看到別人叫我什麼,我都答應,陳先生就在那裡說話了,他說:「你們是在作孽,你們還這麼高興,老天爺要罰你們的……只要是人,都有一個名字,他也有,他叫來發……」
陳先生說到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叫來發時,我心裡就會一跳,我想起來我爹還活着的時候一常常坐在門檻上叫我:「來發,把茶壺給我端過來……來發,你今年五歲啦……來發,這是我給你的書包……
來發,你都十歲了,還他媽的念一年級……來發,你別念書啦,就跟着爹去挑煤吧……
來發,再過幾年,你的力氣就趕上我啦……來發,你爹快要死了,我快要死了,醫生說我肺里長出了瘤子……來發,你別哭,來發,我死了以後你就沒爹沒媽了……來發,來,發,來,來,發……「
「來發,你爹死啦……來發,你來摸摸,你爹的身體硬梆梆的……來發,你來看看,你爹的眼睛瞪着你呢……」
我爹死掉以後,我就一個人挑着煤在街上走來走去,給鎮上的人家送煤,他們見到我都喜歡問我:「來發,你爹呢?」
我說:「死掉了。」
他們哈哈笑着,又問我:「來發,你媽呢?」
我說:「死掉了。」
他們問:「來發,你是不是傻子?」
我點點頭,「我是傻子。」
我爹活着的時候,常對我說:「來發,你是個傻子,你念了三年書,還認不出一個字來。來發,這也不能怪你,要怪你媽,你媽生你的時候,把你的腦袋擠壞了。來發,也不能怪你媽,你腦袋太大,你把你媽撐死啦……」
他們問我:「來發,你媽是怎麼死的?」
我說:「生孩子死的。」
他們問:「是生哪個孩子?
我說:「我。」
他們又問:「是怎麼生你的?」
我說:「我媽一隻腳踩着棺材生我。」
他們聽後就要哈哈笑很久,笑完後還要問我:「還有一隻腳呢?」
還有一隻腳踩在哪裡我就不知道了,陳先生沒有說,陳先生只說女人生孩子就是把一隻腳踩到棺材裡,沒說另外一隻腳踩在哪裡。
他們叫我:「喂,誰是你的爹?」
我說:「我爹死掉了。」
他們說:「胡說,你爹活得好好的。」
我睜圓了眼睛看着他們,他們走過來,湊近我,低聲說:「你爹就是我。」
我低着頭想了一會兒,說:「嗯。」
他們問我三「我是不是你的爹?」
我點點頭說:「嗯。」
我聽到他們咯吱咯吱地笑起來,陳先生走過來對我說:「你啊,別理他們,你只有一個爹,誰都只有一個爹,這爹要是多了,做媽的受得了嗎?」
我爹死掉後,這鎮上的人,也不管年紀有多大,只要是男的,差不多我點點頭說:「嗯。」
他們都哈哈地笑着,他們經常這樣問我,還問我和他們的媽媽是不是睡過覺。很多年以前,陳先生還活着的時候,陳先生還沒有像翹鼻子許阿三那樣死掉時,陳先生站在屋檐下指着我說:「你們這麼說來說去,倒是便宜了他,是不是?這麼一來他睡過的女人幾卡車都裝不下了。」
我看着他們笑時,想起了陳先生的活,就對他們說:「我和你們的女人都睡過覺。」
他們聽到我這樣說,一下子都不笑了,都睜着眼睛看我,看了一會兒,穿花襯衣的人走過來,舉起手來,一巴掌打下來,打得我的耳朵嗡嗡直響。
陳先生還活着的時候,經常站在藥店的櫃檯裡面,他的腦袋後面全是拉開的和沒有拉開的小抽屜,手裡常拿着一把小秤,陳先生的手又瘦又長。有時候,陳先生也走到藥店門口來,看到別人叫我什麼,我都答應,陳先生就在那裡說話了,他說:「你們是在作孽,你們還這麼高興,老天爺要罰你們的……只要是人,都有一個名字,他也有,他叫來發……」
陳先生說到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叫來發時,我心裡就會一跳,我想起來我爹還活着的時候一常常坐在門檻上叫我:「來發,把茶壺給我端過來……來發,你今年五歲啦……來發,這是我給你的書包……
來發,你都十歲了,還他媽的念一年級……來發,你別念書啦,就跟着爹去挑煤吧……
來發,再過幾年,你的力氣就趕上我啦……來發,你爹快要死了,我快要死了,醫生說我肺里長出了瘤子……來發,你別哭,來發,我死了以後你就沒爹沒媽了……來發,來,發,來,來,發……「
「來發,你爹死啦……來發,你來摸摸,你爹的身體硬梆梆的……來發,你來看看,你爹的眼睛瞪着你呢……」
我爹死掉以後,我就一個人挑着煤在街上走來走去,給鎮上的人家送煤,他們見到我都喜歡問我:「來發,你爹呢?」
我說:「死掉了。」
他們哈哈笑着,又問我:「來發,你媽呢?」
我說:「死掉了。」
他們問:「來發,你是不是傻子?」
我點點頭,「我是傻子。」
我爹活着的時候,常對我說:「來發,你是個傻子,你念了三年書,還認不出一個字來。來發,這也不能怪你,要怪你媽,你媽生你的時候,把你的腦袋擠壞了。來發,也不能怪你媽,你腦袋太大,你把你媽撐死啦……」
他們問我:「來發,你媽是怎麼死的?」
我說:「生孩子死的。」
他們問:「是生哪個孩子?
我說:「我。」
他們又問:「是怎麼生你的?」
我說:「我媽一隻腳踩着棺材生我。」
他們聽後就要哈哈笑很久,笑完後還要問我:「還有一隻腳呢?」
還有一隻腳踩在哪裡我就不知道了,陳先生沒有說,陳先生只說女人生孩子就是把一隻腳踩到棺材裡,沒說另外一隻腳踩在哪裡。
他們叫我:「喂,誰是你的爹?」
我說:「我爹死掉了。」
他們說:「胡說,你爹活得好好的。」
我睜圓了眼睛看着他們,他們走過來,湊近我,低聲說:「你爹就是我。」
我低着頭想了一會兒,說:「嗯。」
他們問我三「我是不是你的爹?」
我點點頭說:「嗯。」
我聽到他們咯吱咯吱地笑起來,陳先生走過來對我說:「你啊,別理他們,你只有一個爹,誰都只有一個爹,這爹要是多了,做媽的受得了嗎?」
我爹死掉後,這鎮上的人,也不管年紀有多大,只要是男的,差不多都做過我的爹了。我的爹一多,我的名字也多了起來,他們一天裡叫出來的我的新名字,到了晚上我掰着手指戮,都數不過來。
只有陳先生還叫我來發,每次見到陳先生,聽到他叫我的名字,我心裡就是一跳。
陳先生站在藥店門口:兩隻手插在袖管里看着我,我也站在那裡看着陳先生,有時候我還嘿嘿地笑。站久了,陳先生就會揮揮手,說:「快走吧,你還挑着煤呢。」
有一次,我沒有走開,我站在那裡叫了一聲:「陳先生。」
陳先生的兩隻手從袖管里伸出來,瞪着我說:「你叫我什麼?」
我心裡咚咚跳,陳先生湊近了我說:「你剛才叫我什麼?」
我說:「陳先生。」
我看到陳先生笑了起來,陳先生笑着說:「看來你還不傻,你還知道我是陳先生,來發……」
陳先生又叫了我一聲,我也像陳先生那樣笑了起來,陳先生說:「你知道自己叫來發嗎?」
我說:「知道。」
陳先生說:「你叫一遍給我聽聽?」
我就輕聲叫道:「來發。」
陳先生哈哈大笑了,我也張着嘴笑出了聲音,陳先生笑了一會兒後對我說:「來發,從今往後,別人不叫你來發,你就不要答應,聽懂了沒有?」
我笑着對陳先生說:「聽懂了。」
陳先生點點頭,看着我叫道:「陳先生。」我趕緊答應:「哎!」陳先生說:「我叫我自己,你答應什麼?」
我沒想到陳先生是在叫自己,就笑了起來,陳先生搖了搖頭,對我說:「看來你還是一個傻子。」
陳先生很早以前就死掉了,前幾天翹鼻子許阿三也死掉了,中間還死了很多人,和許阿三差不多年紀的人都是白頭髮白鬍子了,這些天,我常聽到他們說自己也快死了,我就想我也快要死掉了,他們都說我的年紀比翹鼻子許阿三大,他們間我:、喂,傻子,你死掉了誰來給你收?「
我搖搖頭,我真不知道死掉以後,誰來把我埋了?我問他們死了以後誰去收屍,他們就說:「我們有兒子,有孫子,還有女人,女人還沒死呢,你呢,你有兒子嗎?你有孫子嗎?你連女人都沒有。」
我就不作聲了,他們說的我都沒有,我就挑着擔於走開去。他們說的,許阿三倒是都有。翹鼻子許阿三被燒掉的那天,我看到了他的兒子,他的孫子,還有他家裡的人在街上哭着喊着走了過去,我挑着空擔子跟着他們走到火化場,一路上熱熱鬧鬧的,我就想要是自已有兒子,有孫子,家裡再有很多人,還真是很好的事。我走在許阿三的孫子旁邊,這孩子哭得比誰都響,他一邊哭一邊問我:「喂,我是不是你的爹?」
現在,年紀和我差不多的人都不想再做我的爹了,以前他們給我取了很多名字,到頭來他們還是來問我自己,問我叫什麼名字?他們說:「你到底叫什麼?你死掉以後我們也好知道是誰死了……你想想,許阿三死掉了,我們只要一說許阿三死了,誰都會知道,你死了,我們怎麼說呢?你連個名字都沒有……」
我知道自己叫什麼名字,我叫來發。以前只有陳先生一個人記得我的名字,陳先生死掉後,就沒有人知道我的名字了。現在他們都想知道我叫什麼,我不告訴他們,他們就哈哈地笑,說傻子就是傻子、活着時是個傻子,死掉後躺到棺村里還是個傻子。
我也知道自己是個傻子,知道我這個傻子老了,我這個傻子快要死了,有時想想,覺得他們說得也對,我沒有兒子,沒有孫子,死了以後就沒人哭着喊着送我去燒掉。我還沒有自己的名字,我死掉後,他們都不知道是誰死了。
這些天,我常想起從前的那條狗來,那條又瘦又小、後來長得又壯又大的黃狗,他們也叫它傻子,我知道他們叫它傻於是在罵它,我不叫它傻子,我叫它:「餵。」
那個時候街上的路沒有現在這麼寬,房子也沒有現在這麼高,陳先生經常站在藥店門口,他的頭髮還都是黑的,就是翹鼻子許阿三,都還很年輕,還沒有娶女人,他那時常說:「像我這樣二十來歲的人……」
那個時候我的爹倒是已經死了,我挑着煤一戶一戶人家送,一個人送了有好幾年了。
我在街上走着,時常看到那條狗,又瘦又小;張着嘴,舌頭掛出來,在街上舔宋舔去,身上是濕淋淋的。我時常看到它,所以翹鼻子許阿三把它提過來時,我一限就認出它來了,許阿三先是叫住我,他和好幾個人一起站在他家門口,許阿三說:「喂,你想不想娶個女人?」,我站在路的對面看到他們嘿嘿地笑,我也嘿嘿地笑了幾下,他們說:「這傻子想要女人,這傻於都笑了……」
許阿三又說:「你到底想不想娶個女人?」
我說:「娶個女人做什麼?」
「做什麼?」許阿三說,「和你一起過日子……陪你睡覺,陪你吃飯……你要不要?」
我聽許阿三這樣說,就點了點頭,我一點頭,他們就把那條狗提了出來,許阿三接過來遞給我,那狗的脖子被捏着,四隻腳就蹬來蹬去,汪汪亂叫許阿三說:「喂,你快接過去。」
他們在一邊哈哈笑着,對我說:「傻子,接過來,這就是你的女人:我搖搖頭說:」它不是女人。「
許阿三衝着我叫起來:「它不是女人?那它是什麼?」
我說:「它是一條狗,是小狗。」
他們哈哈笑起來說:「這傻子還知道狗……還知道是小狗……」
「胡說。」許阿三瞪着我說道,「這就是女人,你看看……」
許阿三提着狗的兩條後腿,扯開後讓我看,他問我:「看清楚了嗎?」
我點點頭,他就說:「這還不是女人?」
我還是搖搖頭,我說:「它不是女人,它是一條雌狗。」
他們哄哄地笑起來,翹鼻子許阿三笑得蹲到了地上,那條小狗的後腿還被他捏着,頭擦着地汪汪叫個不止。我站在他們旁邊也笑了,笑了一會兒,許阿三站起來指着我,對他們說:「他還看出了這狗是雌的。」
說完他蹲下去又吱吱地笑了,笑得就像是知了在叫喚,他的手一鬆開,那條狗就呼地跑了。
從那天起,翹鼻子許阿三他們一見到我就要說:「喂,你的女人呢……喂,你女人掉到糞坑裡去啦……喂,你女人正叉着腿在撒尿……
喂,你女人吃了我家的肉……喂,你女人像是懷上了……「
他們哈哈哈哈笑個不停,我看到他們笑得高興,也跟着一起笑起來,我知道他們是在說那條狗,他們都盼着有一天我把那條狗當成女人娶回家,讓我和那條狗一起過日子。
他們天天這麼說,天天這麼看着我哈哈笑,這麼下來,我再看到那條狗時,心裡就有點怪模怪樣的,那條狗還是又瘦又小,還是掛着舌頭在街上舔來舔去,我挑着擔子走過去,走到它身邊就會忍不住站住腳,看着它,有一天我輕聲叫了它一下,我說:「餵。」
它聽到了我的聲音後,對我汪汪叫了好幾聲,我就給了它半個吃剩下的饅頭,它叼起饅頭後轉身就跑。
給它吃了半個饅頭後,它就記住我了,一見到我就會汪汪叫,它一叫,我又得給它吃饅頭。幾次下來,我就記住了往自己口袋裡多裝些吃的,在街上遇着它時也好讓它高興,它啊,一看到我的手往口袋裡放,就知道了,兩隻前腳舉起來,對着我又叫又抓的。
後來,這條狗就天無跟着我了,我在前面挑着擔子走,它在後面走得吧噠吧噠響,走完了一條街,我回頭一看,它還在後面,汪汪叫着對我搖起了尾巴,再走完一條街它就不見了,我也不知道它跑哪兒去了,等過了一些時候,它又會突然竄出來,又跟着我走了,有時候它這麼一跑開後,要到晚上天黑了的時候才回來,我都躺在床上睡覺了,它跑回來了,蹲在我的門口汪汪叫,我還得打開門,把自己給它看看,它才不叫了,對着我搖了一會兒尾巴後,轉身吧噠吧噠地在街上走去了。
我和它在街上一起走,翹鼻於許阿三他們看到了都嘿嘿笑,他們間我:「喂,你們夫妻出來散步?喂,你們夫妻回家啦?喂,你們夫妻晚上睡覺誰摟着誰?」
我說:「我們晚上不在一起。」
許阿三說:「胡說,夫妻晚上都在一起。」
我又說:「我們不在一起。」
他們說:「你這個傻子,夫妻圖的就是晚上在一起。」
許阿三做了個拉燈繩的樣子,對我說:「咔嗒,這燈一黑,快活就來啦。,翹鼻子許阿三他們要我和狗晚上都在一起,我想了想,還是沒有和它在一起,這狗一到天黑,就在我門口吧噠吧噠走開了,我也不知道它去了什麼地方,天一亮,它又回來了,在我的門上一蹭一蹭的,等着我去開門。
白天,我們就在一起了,我挑着煤,它在一邊走着,我把煤送到別人家裡去時,它就在近旁跑來跑去跑一會兒,等我一出來,它馬上就跟上我了。
那麼過了些日子,這狗就胖得滾圓起來了,也長大了很多,它在我身邊一跑,我都看到它肚子上的肉一抖一抖的,許阿三他們也看到了,他們說:「這母狗,你們看,這肥母狗……」
有一天,他們在街上攔住了我,許阿三沉着臉對我說:「喂,你還沒分糖呢?」
他們一攔住我,那狗就對着他們汪汪叫,他們指着路對面的小店對我說:「看見了嗎?那櫃檯上面的玻璃瓶,瓶里裝着糖果,看見了嗎?快去。」
我說:「去做什麼?」
他們說:「去買糖。」
我說:「買糖做什麼?」
他們說:「給我們吃。」
許阿三說:「你他媽的還沒給我們吃喜糖呢!喜糖!你懂不懂?我們都是你的大媒人!」
他們說着把手伸進了我的口袋,摸我口袋裡的錢,那狗見了就在邊上又叫又跳,許阿三抬腳去踢它,它就叫着逃開了幾步,許阿三又上前走了兩步,它一下子逃遠了。他們摸到了我胸口的錢、全部拿了出來,取了兩張兩角的錢,把別的錢塞回到我胸口裡,他們把我的錢高高舉起,笑着跑到了對面的小店裡。他們一跑開,那狗就向我跑過來了,它剛跑到我眼前,一看到他們又從小店裡出來,馬上又逃開去了。許阿三他們在我千里塞了幾顆糖,說:「這是給你們夫妻的。」
他們嘴裡咬着糖,哈哈哈哈地走去了。這時候天快黑了,我手裡捏着他們給我的糖往家裡走,那條狗在我前面和後面跑來跑去,汪汪亂叫,叫得特別響,它一路跟着我叫到了家,到了家它還汪汪叫,不肯離開,在門前對我仰着腦袋,我就對它說:「喂,你別叫了。」
它還是叫,我又說:「你進來吧。」
它沒有動,仍是直着脖子叫喚着,我就向它招招手,我一招手,它不叫了,呼的一下審進屋來。
從這天起,這狗就在我家裡住了。我出去給它找了一堆稻草回來,鋪在屋角,算是它的床。這天晚上我前前後後想了想,覺得讓狗住到自己家裡來,和娶個女人回來還真是有點一樣,以後自己就有個伴了,就像陳先生說的,他說:「娶個女人,就是找個伴。」卜,我對狗說:「他們說我們是夫妻,人和狗是不能做夫妻的,我們最多只能做個伴。」
我坐到稻草上,和我的伴坐在一起,我的伴對我汪汪叫了兩聲,我對它笑了笑,我笑出了聲音,它聽到後又汪汪叫了兩聲,我又笑了笑,還是笑出了聲音,它就又叫上了。
我笑着,它叫着、那麼過了一會兒,我想起來口袋裡還有糖,就摸出來,我剝着糖紙對它說:「這是糖,是喜糖他們說的……」
我聽到自己說是喜糖,就偷偷地笑了幾下,我剝了兩顆糖,一顆放到它的嘴裡,還有一矚放到自己嘴裡,我問它:「甜不甜?」
我聽到它喀喀地咬着糖,聲音特別響,我也喀喀地咬着糖,聲音比它還要響,我們一起喀喀地咬着糖,咬了幾下我哈哈地笑出聲來了,我一笑,它馬上就汪汪叫上了。
我和狗一起過日子,過了差不多有兩年,它每天都和我一起出門,我挑上重擔時,它就汪汪叫着在前面跑,等我擔子空了,它就跟在後面走得慢吞吞的。鎮上的人看到我們都喜歡嘻嘻地笑,他們向我們伸着手指指指點點,他們問我:「喂,你們是不是夫妻?」
我嘴裡嗯了一下,低着頭往前走。「
他們說:「喂,你是不是一條雄狗?」
我也嗯了一下,陳先生說:「你好端端的一個人,和狗做什麼夫妻?」
我搖着頭說:「人和狗不能做夫妻。
陳先生說:「知道就好,以後別人再這麼叫你,你就別嗯嗯的答應了……」
我點點頭,嗯了一下,陳先生說:「你別對着我嗯嗯的,記住我的話就行了。」
我又點點頭嗯了一下,陳先生揮揮手說:「行啦,行啦,你走吧。」
我就挑着擔子走了開會,狗在前面吧噠吧噠地跑着。這狗像是每天都在長肉,我覺得還沒過多少日子,它就又壯又大了,這狗一大,心也野起來了,有時候一整天都見不着它,不知道它跑哪兒去了,要到天黑後它才會回來,在門上一蹭一蹭的,我開了門,它溜進來後就在屋角的稻草上趴了下來,狗腦袋擱在地上,眼睛斜着看我,我這時就要對它說:「你回來啦,你回來就要睡覺了,我還沒有說完活,你就要睡覺了……」
「我還沒有說完話,狗眼睛已經閉上了,我想了想,也把自己的眼睛閉上了。
我的狗大了,也肥肥壯壯了,翹鼻子許阿三他們見了我就說:「喂,傻子,什麼時候把這狗宰了?」他們吞着口水說:「到下雪的的時候,把它宰了,放上水,放上醬油,放上桂皮,放上五香……慢慢地燉上一天,真他媽的香啊……」
我知道他們想吃我的狗了,就趕緊挑着擔子走開會,那狗也跟着我跑去,我記住了他們的說她們說下雪的時候要來吃我的狗,我就去問陳先生:「什麼時候會下雪?」
陳先生說:「早着呢,你現在還穿着汗衫,等你穿上棉襖的時候才會下雪。」
陳先生這麼說,我就把心放下了,誰知道我還役穿上棉襖,還沒下雪,翹鼻子許阿三他們就要吃我的狗了,他們拿着一根骨頭,把我的狗騙到許阿三家裡,關上門窗,拿起棍子打我的狗,要把我的狗打死,打死後還要在火里燉上一天。
我的狗也知道他們要打死它,要吃它,它鑽到許阿三床下後就不出來了,許阿三他們用棍子捅它,它汪汪亂叫,我在外面走過時就聽到了。
這天上午我走到橋上,口頭一看它沒有了,到了下午走過許阿三家門口,聽到它汪汪叫,我站住腳,我站了一會兒,許阿三他們走了出來,許阿三他們看到我說:「喂,傻子,正要找你……喂,傻子,快去把你的狗叫出來。」
他們把一個繩套塞到我手裡,他們說:「把它套到狗脖子上,勒死它。」
我搖搖頭,我把繩套推開,我說:「還沒有下雪。」
他們說:「這便於在說什麼?」
他們說:「他說還沒下雪。」
他們說:「沒有下雪是什麼意思?」
他們說:「不知道,知道的話,我也是傻子了。」
我聽到狗還在里汪汪地叫,還有人用棍子在捅它,許阿三拍拍我的肩膀說:「喂,朋友,快去把狗叫出來……」
他們一把將我拉了過去,他們說:「叫他什麼朋友……少和他說廢話……拿着繩套……去把狗勒死……不去?不去把你勒死……」
許阿三擋住他們,許阿三對他們說:「他是傻子,你再嚇唬他,他也不明白,要騙他……」
他們說:「騙他,他也一樣不明白。」
我看到陳先生走過來了,陳先生的兩隻手插在袖管里,一步一步地走過來了。
他們說:「乾脆把床拆了,看那狗還躲哪兒去?」
許阿三說:「不能拆床,這狗已經急了,再一急它就要咬人啦。」
他們對我說:「你這條雄狗,公狗,癩皮狗……我們在叫你,你還不快答應!」
我低着頭嗯了兩聲,陳先生在一邊說話了,他說:「你們要他幫忙,得叫他真的名字,這麼亂叫亂罵的,他肯定不會幫忙,說他是傻子,他有時候還真不便。」
許阿三說:「對,叫他真名,誰知道他的真名?他叫什麼?這傻子叫什麼?」
他們問:「陳先生知道嗎?」
陳先生說:「我自然知道。」
許阿三他們圍住了陳先生,他們問:「陳先生,這傻子叫什麼?」
陳先生說:「他叫來發。」
我聽到陳先生說我叫來發,我心裡突然一跳。許阿三走到我面前,摟着我的肩膀,叫我:「來發……」
我心裡咚咚跳了起來,許阿三摟着我往他家裡走,他邊走邊說:「來發,你我是老朋友了……來發,去把狗叫出來……來發,你只要走到床邊上……
來發,你只要輕輕叫一聲……來發,你只要喂,的叫上一聲……來發,就看你了。「
我走到許阿三的屋子裡,蹲下來,看到我的狗趴在床底下,身上有很多血,我就輕輕地叫了它一聲:「餵。」
它一聽到我的聲音,呼地一下審了出來,撲到我身上來,用頭用身體來撞我,它身上的血都擦到我臉上了,它嗚嗚地叫着,我還從來沒有聽到它這樣嗚嗚地叫過,叫得我心裡很難受,我伸手去抱住它,我剛抱住它,他們就把繩套套到它脖子上了,他們一使勁,把它從我懷裡拉了出去,我還沒覺察到,我抱着狗的手就空了,我聽到它汪地叫了半聲,它只叫了半聲,我看到它四隻腳蹬了幾下,就蹬了幾下,它就不動了,他們把它從地上拖了出去,我對他們說:「還沒有下雪呢。」
他們回頭看看我,哈哈哈哈笑着走出屋去了。
這天晚上,我一個人坐在狗睡覺的稻草上,一個人想來想去,我知道我的狗已經死了,已經被他們放上了水,放上了醬油,放上了桂皮,放上了五香,他們要把它在火里燉上一天,燉上一天以後,他們就會把它吃掉。
我一個人想了很久,我知道是我自己把狗害死的,是我自己把它從許阿三的床底下叫出來的,它被他們勒死了。他們叫了我幾聲來發,叫得我心裡咚咚跳,我就把狗從床底下叫出來了。想到這裡,我搖起了頭,我搖了很長時間的頭,搖完了頭,我對自己說:以後誰叫我來發,我都不會答應了。[1]
作者簡介
余華,1960年4月3日生於浙江杭州,浙江省嘉興市海鹽縣人,中國當代作家。
1978年,高考落榜後進入衛生院當牙科醫生。1983年,發表首部短篇小說《第一宿舍》。1987年,發表《十八歲出門遠行》《四月三日事件》《一九八六年》等短篇小說,確立了先鋒作家的地位;同年,赴北京魯迅文學院進修。1990年,首部長篇小說《在細雨中呼喊》出版。1992年,出版長篇小說《活着》。1995年,創作的長篇小說《許三觀賣血記》在《收穫》雜誌發表 。1998年,憑藉小說《活着》獲得意大利文學最高獎——格林扎納·卡佛文學獎 。
2003年,英文版《許三觀賣血記》獲美國巴恩斯·諾貝爾新發現圖書獎 。2004年,被授予法蘭西文學和藝術騎士勳章 。2005年至2006年,先後出版長篇小說《兄弟》的上下部,該書因極端現實主義的寫作,曾在中國引起爭議 。2008年5月,出版隨筆集《沒有一條道路是重複的》 ;10月,憑藉小說《兄弟》獲得法國國際信使外國小說獎 。
2013年,發表長篇小說《第七天》,並憑藉該書獲得第十二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傑出作家獎 。2015年,出版首部雜文集《我們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 。2018年1月,憑藉小說《活着》獲得作家出版社超級暢銷獎 ;7月,出版雜文集《我只知道人是什麼》。2021年,出版八年來的首部長篇小說《文城》。[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