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少林夢(林友僑)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我的少林夢》是當代作家林友僑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我的少林夢
37年前,我還是一名懵懂少年,在連續追看了一部風靡一時的武打動作電影《少林寺》後,17歲的我,心中油然升起一個夢,一個少林夢。
我曾豪情萬丈地成為一名逐夢少年,在那個艱難的夢途,伴隨着生命的恐懼和絕望、人性的複雜和炎涼,我清晰地聽到夢碎的聲音,它曾令我 猝不及防,逼着我飛身掙扎。在穿越前行的艱辛和歲月的迷霧之後,少林夢中的劍氣俠風,依然在我的心中嘯鳴。回首少年,夢碎的聲音里給 了我一生的饋贈。
一、離家出走
「少林,少林,有多少英雄豪傑,都來把你敬仰……千年的古寺神秘的地方,嵩山幽穀人人都嚮往。」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電影《少林寺》橫空出世,迅速席捲大江南北。它感召着無數熱血少年,懷揣武俠夢,奔赴少林寺,我就是其中的一個。我清楚地記得,那時是1983年農曆四月下旬,我17歲。
當時我因病輟學在家。上學的路斷了,怎麼辦?我的未來,路在何方?追看了一遍又一遍的《少林寺》後,我仿佛獲得了「神啟」:路在少 林,路在武術!影片裡精彩絕倫的武功,大氣磅礴的場面,迷人的嵩山風光,慈悲為懷的方丈,愛徒如子的曇宗大師,各懷絕技的「師兄」, 匡扶正義的覺遠,美麗的牧羊女白無瑕,這一切,都讓我感到溫暖。我坐不住了,我要前往少林,成為一名行俠仗義的「武林高手」。於是我 開始密謀一次「出逃」。
我知道老實本分的父母不會同意我遠走少林。我唯有不辭而別,離家出走。我把自己的設想告訴了心氣相投的堂弟友孝,然後寫了一封信藏在 蚊帳上,囑咐他如果父母找我着急了,就幫他們「找到」這封信。
出門那天,陽光明媚,我坐的是大姐夫的「順路車」。他要去博美圩買東西,我藉口有事要去博美找伯父。厚道的姐夫沒有起疑。我坐在他的單車後架上,手裡拎着一個黑色提包,內有簡單的換洗衣物,和一本少林武術套路的書籍。出村時,在曬穀場上忙碌的母親遠遠看到了我,我心裡咚咚地響,有些緊張,也有一絲離家別母的不舍。我因病輟學後,母親為我熬藥操碎了心,此刻拋家舍母,多少有些不忍。
到了圩鎮,我找到伯父,告訴他我要去河源打工,想跟他借點路費。這是我第一次跟伯父借錢,也是第一次撒謊。伯父在鎮上擺攤做小生意, 他沒多問,給了我20元。錢一到手,我即刻到公路邊攔客車去縣城。我擔心家裡發現我出走後追來,也擔心大姐夫回過神來去找伯父,讓我撒 的謊穿幫。
到了陸豐汽車站,一問直達廣州的客車暫時沒有。我不敢逗留,馬上買了一張前往惠州的車票,打算先到惠州再轉廣州。我心裡想,只要離開了陸豐地界,就「安全」了。惠州是我上一年往返河源打工停留過的地方,屬於中等城市,交通較為便利。到了惠州,果然去廣州的客車很多。我順利買到車票,於當晚抵達省會城市廣州,一個從來沒有到過的地方。在當時,我們一千多人的村莊,到過廣州的大概不超過三人,除了大隊書記有可能到過廣州開會,就是外出當兵的人有機會路過廣州了。
廣州,高樓林立,車水馬龍,霓虹燈閃爍。現在司空見慣的景象,在當時一個鄉下少年眼中,神秘而浩瀚,遙遠而陌生。我像來自鄉野的一滴 水珠,被拋進了大海,開始了前程未卜的流浪。
二、滯留廣州
人到廣州,我的心卻在少林。我找到一家便宜的旅館住了一夜,第二天就趕到廣州火車站,想買前往鄭州的火車票。到窗口一問,傻眼了!記得當時廣州到鄭州的火車票是34元,而我「預謀」積蓄的錢加上向伯父借的,一共也就30多元,但陸豐到廣州的客車票已用去了8.3元,昨晚住旅社又花去了兩三塊錢。怎麼辦?眼看「少林夢」就要破滅,我心有不甘啊!
情急之下,我想到隨身唯一值點錢的就是手提袋裡的一條長褲,香港親戚回鄉探親時帶回來的時髦貨,沒捨得穿,還是新的,就拿去車站附近的街市賣,想着只要能賣幾塊錢,湊到一張車票的錢就成。結果一連問了幾個店鋪,遭遇到的是一張張冷漠的臉,他們懶得理我,也許在他們眼裡,我就是個可笑的鄉下小屁孩。
去少林寺無望,得想辦法另找出路。我在廣州街頭不辨方向地走着,漸漸發現公交站、電線杆、小巷牆壁上到處貼有各式各樣的小廣告,有治 疑難雜症的,有招工招生的。我一一瀏覽,看到合適的就記在紙上。當時,伴隨《少林寺》的熱風,各種武術培訓班如雨後春筍般遍布大街小 巷,我看到了新的希望。最後在第十甫路附近,我選中了一家霍家拳館。霍元甲赫赫有名,霍家拳威震天下,學不成少林拳,先學霍家拳也是不錯的選擇。我報了名。
記得當時培訓班一期三個月,收費5元,每周二、五兩個晚上到館集中習武。我盤算着,先報學霍家拳,然後在附近找份工,只要能給一口飯 吃,我就有了呆下去學拳的機會。此時我對前途又充滿了信心。
終於等到培訓開班的第一個晚上。走進武館,寬闊的練武場上已經聚集了幾十名像我這樣的習武少年。教授霍家拳的是一位師兄,他讓一名已 練武多年的小男孩先打了一套霍家拳。只見拳來腳去快無比,騰挪跳躍敏如猴,直打得虎虎生風,把我們看得眼花繚亂,根本看不清拳從哪裡 來腳往何處去,心裡佩服得五體投地,渾身上下熱血沸騰,恨不得一夜間就把功夫學到手。
當晚教的是霍家拳的一套入門招式,比較簡單。第一招右腳前邁,左腳繃直,雙掌用力推出,如蛟龍出海,交叉在前,呈護胸姿勢。然後站 定,讓師兄一一檢查大家的前弓後箭站得是否穩當,雙掌的位置是否到位。經過我身後的時候,這位師兄特意單腳踩上我的後腳,全身離地停 留片刻。我用力繃緊頂住了壓力,他「嗯」的一聲表示讚許。得到肯定的我心中無限歡喜。
反覆習練這套基礎招式,直到出掌整齊,落腳有力,操練起來像模像樣,當晚的功課即告完成。返回旅館,躺在床上,我難以入眠,既想着今 晚剛學的招式,又謀劃着明天的去路。此時我的盤纏已用了過半,當務之急是儘快找到活干。
三、偶遇「貴人」
第二天起床,我買了一個麵包充當早餐,然後揣着一張蓋有公章的介紹信,到附近的工地去推銷自己。這份有紅頭單位名的所謂「介紹信」, 是從在農場工作的大哥那裡「順手」拿的,信的內容是我自己填寫的。那時還沒有身份證,人們外出住店要憑介紹信。如果沒有這張紙,我連 旅館也住不了。
可是,這麼蹩腳的介紹信用來付錢住宿可以,用來入職賺錢沒門。我先後問了幾個工地,人家都不接受。後來我乾脆說只要管三頓飯,就干, 不要工錢。我以為「免費賣身」,這總可以了吧。誰知一連問了幾天,跑了不少路,竟然沒有一個地方肯收留。也許人家見到不要錢的,心想 這不是傻子,就是騙子,更不敢要了。
在這三天裡,我拿着一份廣州地圖,用一雙腳,丈量廣州的大街小巷,到過無數此生只可偶遇、難以重複的犄角旮旯。一天,我路過並拜謁了 嶺南名剎光孝寺,聽到了六祖惠能「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的典故。在此之前,我對寺廟、佛教,一概歸入「迷信」一類,因為電 影《少林寺》的緣故,才對寺廟有了好感和好奇。但僅此而已。光孝寺內的一眾神佛,並未給我什麼啟示,我依舊困頓着,甚至有種窮途末路 的恐懼。
在極度迷茫、落魄中,我不知不覺走到了越秀公園門口。在這裡,我遇到了進城幾天來第一個「關心」我、對我露出笑容的「貴人」。他40多 歲的樣子,西裝革履,國字臉,氣度不凡,一看就是個「有身份」的成功人士。他端詳着面黃肌瘦的我,問我是不是肝功能不好。我一聽很吃 驚,我就是因為感染乙肝(多年後奇蹟般痊癒)一年前輟學的啊。他說他是一名醫生,專治乙型肝炎,家住韶關市解放路124號,叫我隨時可以 到韶關找他,「我家裡還有兩個女兒,和你差不多大。」
他在一張白紙上寫下地址,筆跡剛健有力,邊寫邊關切地說:「你這個病得抓緊治,不能耽誤。」然後從公文包里掏出一包藥丸,黑乎乎的, 約有幾十粒。他說吃了這些藥身體會很快好轉,叫我象徵性給5塊錢藥費就可以了。
偶遇「貴人」,我感激涕零,想都沒想,就掏錢給了他。他說了聲「韶關再見」,就隱沒在熙熙攘攘人流中。我呆立街頭,望着他遠去的背 影,心中依依不捨。
四、流浪街頭
很快到了星期五晚上,我準時來到武館,新學一套動作比較複雜的霍家拳。練的招式我早已忘記,但憂心忡忡卻清晰如昨。我心裡五味雜陳, 學完了今夜,我將不得不流落街頭,還能不能再到武館習武也是未知數。給了「貴人」5塊錢,我身上的錢所剩無幾,已住不起哪怕再便宜的旅 館了。我想告訴師兄,問他能不能幫我找份工,或留我在武館打雜。但臉皮薄,從未求過人的我終於沒有開口。
隨後的幾天,我白天繼續找工,晚上睡在天橋腳下避風處。當時是初夏,羊城的白天很熱,晚上還是有點涼。我單衣薄褲,得避避風。大城市 的天橋腳下,是另一個世界,晚上無家可歸、無店可住聚集這裡的人多了去。我和一個年紀比我大的漢子躺在一起,我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 着,看着城市的燈光漸次熄滅,夜色像一張大幕罩了過來,我終於撐不住瞌睡,沉沉進入夢鄉。睡前我不忘將黑色提包長長的背帶套進大腿, 我擔心有人乘我入睡偷東西,身旁的漢子也提醒我,出門在外一切都要小心謹慎。我心想包帶纏住大腿,有人搶包或偷東西我總會覺醒。
天亮了,掃大街的聲音驚醒了我。我下意識往大腿一摸,提包竟然不見了。我一躍而起,心急火燎地往周圍尋找,我驚慌失措地看着身旁,這 些和我「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流浪漢,睡眼惺忪地看着我。和我靠得最近的漢子爬起來,告訴我,不用找了,肯定半夜就被人偷走了。我不死 心,瘋了似的就往火車站跑。我要去那裡截住偷包的人!那包里雖然沒剩幾個錢了,卻是我的全部家當。包里除了衣服、拳譜、筆記本和筆, 還有積攢了很長時間的30多枚五分面值的硬幣,自己一直沒捨得花。包丟了,魂也就丟了,希望全沒了。
火車站到處是汪洋人海,我茫然轉了好幾圈,疲憊不堪,一屁股坐在冷板凳上徹底失望:廣州這麼大,道路千百條,人流千千萬,去哪裡找一 個小小的提包?
五、徒步北上
我摸了一下褲袋,只有幾毛錢。在廣州,舉目無親,是不能再呆了。回家鄉,既沒面子,也沒錢回去。這時我想起了偶遇的「貴人」,想起了 他的「兩個女兒」,決心去韶關投奔他。不知咋的,我此時對他是那樣的信賴,急於見到他。我用最後的幾毛錢,買了一張往北到花縣(現廣 州花都區)的客車票。我想離開這冰川一樣冷漠、懸崖一樣危險的大城市,先到郊區,然後一路向北,走到韶關!
在花縣下了車,我沿着火車的軌道右側,開始了向北的長途跋涉。約莫走了3個小時,已經過了午飯時間,我消耗力極強的肚子開始咕咕叫了起 來,口也渴得要命。這時,我看見路邊不遠處有兩間低矮的瓦房,我想我該去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討到一碗水喝。
我爬下高高的火車道,穿過一片農田,走進並不寬敞的瓦房,見到一名瘦弱得好像沒吃過飽飯的男子,正忙着刨木料,腳下堆滿了木梢。很顯 然,他是鄉村的一名木工,他走起路來一腳高一腳低,是個瘸子。走近他身邊,我叫了一聲:「大哥,您好!」他抬頭看了我一眼,面無表 情,繼續埋頭幹活。如此遭遇,我已不覺得尷尬。在廣州,比這冷漠得多的臉色我見多了。
我轉向相通的另一間房子,那裡有三個兩到五六歲的孩子正在地上玩耍。這時,一團烏雲飄來,天突然陰了下來,雨說來就來,噼噼啪啪打在 屋頂上,雨水從殘缺的瓦縫漏進屋裡,打濕了孩子遊戲的地面。我立刻搬張矮凳,站上去,伸手將屋頂瓦片挪了挪,把幾處缺口遮住,雨水順 着瓦片往下流,屋內不滴水了,孩子們接着玩耍了。做了一件好事,我開心地從身上搜出僅剩的幾分錢,分給了3個孩子。我想反正都這樣了, 幾分錢也買不到飯吃,乾脆給了小孩吧。當然,我做的這一切,不無博取木工好感的「圖謀」。
雨停了,天晴了,眼看「圖謀」無望,我只好起身告辭。男子突然開口叫住了我。他停下手中活,問我為何孤身一人流落到此。我將前因後果 說了一遍,他聽後給我出了個主意。他說你往前走到一個火車臨時停靠站,和檢票的人說說情,看能不能坐上去韶關的列車。他說以往也有這 樣的情況,他都是這麼建議的,有時還真管用。「試試吧,這裡到韶關還有幾百公里,你走到什麼時候才能到啊!」說着他從口袋翻出一毛多 錢遞到我手上,說家裡也沒什麼好招待,你就到車站買個餅子吃吧。我眼含熱淚,雙手接過這位殘疾木工的饋贈,一步三回頭往車站走,心裡 默念,有朝一日一定要回來尋訪這位大哥,以感謝他的滴水之恩!
列車臨時停靠站,果真簡陋得很。一間屋子,賣票兼辦公。旁邊有個賣餅的攤檔,我走近攤檔,將木工給的一毛多錢買了一個餅子,就着車站 免費供應的開水咽下。肚子終於墊了一個角。這是我在廣州漂流了9天離開時吃的最後一頓「飯」,從此我將身無分文、風餐露宿捱過4天近100 個小時的時光。
開往韶關的列車靠站了,二三十個旅客湧向車門,我趕緊擠在他們中間。檢票員每接一張票,打個孔,便放一人入車。輪到我了,我說提包連 同錢被人偷了,沒錢買票,懇請放我到韶關。「不行,下去!」女檢票員毫無商量的餘地。此時,我腳已站上車門踏板,情急之下,一個閃 身,從檢票員右側鑽了過去,迅速衝過車廂走道里的人流,連跨幾個車廂,找到一個空位,坐了下來。
列車開動了,車上乘務員開始查票,怎麼辦?我心裡着急,卻要裝着若無其事。我遠遠觀察查票方式,是向每一個座位上的旅客要票查對,而 路過車廂的旅客他根本不管。於是我離開座位,壯着膽子迎面向他走去。我在賭,賭他不查我。果然,乘務員繼續按部就班查票,我「明目張 膽」地走過他的身旁,走到已經查過票的車廂,找了一個位置坐下,一路平安到達韶關。
六、夢斷韶關
走出韶關火車站,站前竟然就是我魂牽夢繞的「解放路」。我大喜過望,心裡既興奮又忐忑,一個門牌一個門牌往前找。「解放路124號」,近 了近了,我的心「嘭嘭嘭」地快要跳出來了。可是到了124號一看,怎麼是敞開的大門,一點不像住宅。我不死心,繼續往裡走,走到一個櫃檯 前,抬頭一看,原來是一間旅館。我的心涼到了腳底。很顯然,我偶遇的「貴人」曾在這裡住過。我向服務員問了幾句,灰心喪氣地走出「124 號」,舉目陌生的韶關街頭,心蒼蒼眼茫茫,我該往何處去?
我突然想起同村有一個鄰居,長年在韶關煤礦工作,但他很少回家鄉,我年紀小,並不認識他,只記得他的名字叫林奕民。絕望之中,我抱着 試一試的心理,找到附近一處煤礦打聽,可有人認識「林奕民」,礦里的人都說不認識。說韶關有很多煤礦,你不知道他在哪個礦是問不到 的。我聽後,立即泄了氣。
沒了目標,我漫無目的地在街頭徘徊,是繼續北上少林,還是返回廣州?我在腦海里激烈思考着。雖然已經有了硬闖列車的經驗,但也有了四 處碰壁的遭遇。身無分文,北上又能如何,能走到少林嗎,能進得了少林寺嗎?有道是,「窮文富武」,沒錢怎麼拜師學拳?有「天上掉餡 餅」的好事嗎?一連串的問題,動搖了我北上的念頭。
黃昏臨近,街上飄起油煙菜香。我走到一座石拱橋,又累又餓,就靠着橋頭坐下休息。不經意一個低頭,發現橋邊有一堆東西紋絲不動,細看 竟是一名衣不遮體的男子,皮膚烏黑,污頭垢面,捲縮在地,沒半點氣息,看樣子離死不遠了。從他身上,我瞬間看到了我的未來,死的恐懼 湧上心頭。我強烈地意識到,如果再流浪下去,他就是我的結局!出師未捷,我不能不明不白死在半路啊,那樣的話,家中親人該有多傷心難 過!
我跳了起來,毫不猶豫地往韶關火車站方向走。
進站前,我回頭看了一眼韶關,看了一眼令我夢斷魂飛的地方,掏出「貴人」留下的紙條,決絕地撕成了碎片,灑落在韶關街頭。
「解放路124號」,我記住了!那張紙條,我終生難忘!33年後的2016年冬天,我曾自駕車來到韶關,特意選擇住在韶關火車站旁,然後步行去 「解放路124號」「尋根」,祭奠我苦澀的青春和夢想。
七、飛扒列車
1983年的韶關站破敗不堪,售票大廳兼候車室一側的平房正在拆掉重建。我穿過工地,從圍牆豁口翻過去,就到了車站裡邊的月台。工地上沒 人攔我,但月台的工作人員卻警惕地注視着我。一列開往廣州的列車進站了,有人下車,也有人上車,我想靠前去,但車站安保人員不止一人 盯着我,硬闖怕是要吃虧。怎麼辦?
列車「嘟嘟嘟」地冒着煙啟動,慢慢地行駛,不一會,「叭」的一聲長嘯,列車加速前進,眼看整列車廂就要離開站台,我不顧一切地衝過 去,縱身一躍,跳上了最後一節車廂,一手抓住了車廂門扶手,一轉身進入了車廂內。這節車廂是獨立的,前後敞開,一名袖章標着「列車 長」的男子背着手,正全神貫注地看着遠方。
我知道他很快就會發現我,與其被動被抓,不如主動「坦白」。我硬着頭皮走過去,對着他的背影叫了一聲「列車長」。這一叫不要緊,嚇得 他全身顫抖,轉過來的臉已經扭曲變形。看清站在眼前的是一個小青年,他鐵青着臉大吼:「你什麼時候上的車?誰讓你上來的?」我如此這 般解釋了一番,他聽了,非但毫不同情,反而暴跳如雷,用鐵鉗一般的大手揪着我,直往車後拖,口裡連聲大叫「下去!下去!」我雙手死死 地抓住護欄,他拖不動我,終於鬆開手,狠狠地說了一聲,「到下一站就下車,不然我弄死你!」
車廂恢復了平靜。他繼續背着手,望着遠方,扮深沉。我躲在這頭,雙眼一刻不停地盯着他,生怕他有什麼舉動。想起自己離家以來風餐露 宿,失魂落魄,如今想搭個順風車也不能通融,我的無名火直往頭頂冒。有那麼一剎那,我真想衝過去,把這個面目猙獰的列車長一腳踹下車 去!但我忍住了。他混賬,我還想活下去,我人生的路還長,哪怕在最困頓的時候,我的心中也還有詩和遠方。
列車到達一個小站停靠,不等他趕,我快速跳下車,慢悠悠地往車頭方向走。5分鐘後,列車重新啟動,漸漸加速,到了正常行駛的速度。我毫 不遲疑,一個飛身,右腳踩在中間一節車廂門外踏板上,右手牢牢抓住護欄,人穩穩地貼在車廂邊上。風,掀起我的頭髮,撲面呼嘯。
此時的我,除了身上穿的衣服,還有一件薄薄的長袖外衣,是披着的,只有一顆鈕扣扣在前胸。車加速,風更烈,我披着的外衣像一面旗幟, 迎風飛揚。目睹這一切的列車長氣得哇哇大叫,手不斷揮舞。列車轟隆作響,站在風頭的我一句也沒聽清他在狂叫什麼。他的叫嚷,引來一列 車的旅客的驚奇。那時的車窗是可以往兩邊推開的,人們紛紛從車窗伸出頭來看我,我的自尊心得到了極大滿足,更加豪情萬丈地傲立在車廂 邊。此時的我,感覺自己就是傳說中的英雄好漢,天地間任我逍遙!
列車再次停靠在一個山區小站。我跳下車,遠遠看見列車長在和車站的民警說着什麼,民警開始向我走來。我若無其事地往前走,忽然繞過車 頭,從路的另一面滑下路基,到水渠邊舒舒服服洗了一把臉。「嗚」的一聲,列車徐徐遠去,把我丟在茫茫曠野中。
夜,徹底黑了。
我回到路邊,繼續等待機會。終於,一輛貨運列車靠站,然後開拔。我故伎重演,飛身跳上中間的一個車廂,然後轉身藏在兩列車廂的中間。 這個地方,由兩個碩大的鐵鈎組成,當車速快的時候,鐵鈎扣得緊緊的,當列車放慢速度,鐵鈎則鬆弛開來,露出一條縫隙。這一松一緊不斷 交替,列車就發出了「咣當咣當」的巨響。我「欣賞」了一會兒,見前車廂燈火通明,白花花一片,就小心翼翼地挪過去,貼着鐵窗一望,原 來是整廂肥豬,想必是要乘車南下挨宰的。
我正看得入神,突然不知從哪裡冒出一個強悍的漢子,手提鐵叉,越過豬群,怒氣沖沖地朝我奔過來。來者不善,我邊退邊解釋,想消除誤 會。但此情此景,一切的解釋都是瞎子點燈——白費蠟。只聽「鐺」的一聲,鐵叉扎在車廂鐵欄上。伴隨着咒罵聲,「鐺鐺」的撞擊聲又響了 幾下。見我已退回後一節車廂,漢子才提着鐵叉退出豬群。
我心魂未定,心想這輛車是不能再坐了,不然給人當投毒殺豬的壞人給滅了,不值得。假如我在鐵叉刺來時,一個慌張失足掉下,葬身鐵軌, 一個流浪少年,將從此消失,我的父母和親人們或許將在苦苦尋找中度過絕望的一生。
我在一個半路小站下了車,走進候車室喝了幾杯熱開水。從中午吃一個餅到現在,我已經有八九個小時沒吃東西了。我靠在椅子上睡了一會, 醒來時已是下半夜,車站空空如也,只有一名民警在值班。軌道上正停着一輛空着的貨車,不見人影,世界就像睡着了那樣。我想這是個好機 會,我走過去問值班民警,這輛車是開往廣州的嗎?他說是。我說我要回廣州,但錢給人偷了,能不能搭這輛車回去。他看了看我,說,可 以,但路上被人查到,不能說是從我這個站上的車。我千恩萬謝,告別了好心的警察,爬進一節敞篷的車廂,找了個隱蔽處坐了下來。
寂寞的列車,「哼哼唧唧」唱着催眠曲,一路翻山過河,向南飛奔。沒有旅客,沒有肥豬,沒有喧鬧,有沒有開車的司機,我都有點懷疑。太 靜了,靜得冷清,涼得透骨。車廂里只有我一人,我透過車窗,仰望着寂寞的星空。星空里,已經沒有神話。
八、偶遇佛山
遠處有燈火閃耀,列車卻停了下來,停在一片桑基魚塘邊。這一停,停了很久,我很納悶,怎麼不開了呢?我無計可施,但我不能下車,我干 脆躺下睡了起來。列車是什麼時候開動的,我已沒有感覺。當列車剎車靠站的刺耳聲音把我驚醒時,我急忙睜開眼爬起來,眼前突現大大的 「佛山」二字。
「到佛山啦,佛山在什麼地方?」帶着一肚子的狐疑,我走進售票廳看地圖,發現佛山就在廣州邊。我長舒了一口氣,走出佛山火車站,眼前 是一條筆直向前呈下坡走勢的寬闊馬路,路上無車無人,安靜極了。這就是1983年初夏的一個清晨,佛山給我留下的印象。我做夢也沒想到, 12年後,我會來到這個「武術之鄉」工作、定居,成為一名新佛山人。似乎,有些事,冥冥中自有安排。
但當時我對這座陌生的城市一點也沒有留戀。我連大街都沒踏進半步,就沿鐵路直接往廣州方向走。走出沒多遠,一輛列車從車站駛出,越開
越快,呼嘯着向我衝來,我不顧一切,飛身上車,依然是右腳踩着了踏板,右手抓住了扶梯。可是這次車太快了,我的肚子太餓了,列車的慣
性讓我的身體懸空橫飛起來,我的手再也無力抓牢扶梯,我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在空中呈水平線向下墜落,重重砸在鐵道邊雞蛋大的石子路基
上。在身體着地的瞬間,我拼盡最後一股勁,一躍而起,繼續若無其事地往前走。
突發的一幕,驚動了車上的無數雙眼睛,看着一個清瘦的少年,被拋棄在冰冷的鐵道邊。
列車走遠了,我在鐵軌邊坐下來,發現首先着地的右手手肘和右腳膝蓋,各有一處破皮、出血,衣袖、褲管上各留下一個不規則的洞。我苦笑 一聲,真是萬幸,跳火車重重摔下,只受了點外傷。
我苦思好久,這才明白,這次失手,除了車速快,肚子餓沒力氣外,這段從佛山到廣州的鐵路,修在水田上,鐵軌高,路基低,我從低處往高 跳,難度倍增。而韶關到廣州的鐵路,多蜿蜒在山路上,兩側路基高,由高往低跳,自然容易得多。
知道了落敗的原因,我決定不再扒車,我打定主意,用一雙腳行走去廣州。
珠三角的桑基魚塘是一道風景,但當時的我已沒心情去欣賞。我沿着鐵路線一直往前走,一直到天黑,才進入廣州城。印象中是走到海珠橋頭
附近一個有頂蓋的公交站亭里,我精疲力竭,坐下來歇息。從昨天中午的一個薄餅到現在,過去了三十多個小時,我滴米未進,已經餓得失去
了感覺,但我知道再這樣餓下去,我可能將連走路的力氣也沒有,最終像韶關橋頭那個流浪漢,倒斃道旁。
我得想辦法找點東西吃。但我不願伸手乞討,這是一個少年最後的尊嚴和底線。前些天遊蕩廣州街頭時,我曾看到一對老父少女彈唱「月兒彎 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的曲子,以博人打賞。那一幕給了我很大的觸動和啟發:人在江湖,必須有一技之長,哪怕去要飯,會拉二胡會 吹簫,打賞由人,這飯也會要得有尊嚴。
可如今我無技傍身,怎麼辦?我發現站亭地上有幾塊西瓜皮,淡紅淡紅的還有些肉,乘着光線昏暗,亭內無人,我偷偷撿起來,像做賊那樣悄 悄溜到一塊水田邊,將西瓜皮洗了洗,啃吃起來。
再次回到站亭的時候,一個中年人主動給了我幾分錢,手指前方一個小飯店,說你去那個店裡買一碗飯吃,清湯是免費的。說完匆匆離去,消 失在夜色中。也許,剛才我偷吃西瓜皮的一幕讓他看到了,動了惻隱之心。也許,那個小店就是他本人開的,他是用這種方式,救助一個鄉下 來的流浪少年吧?
按他的指引,我走進那間小店,用他給的零錢買到一碗熱飯,和着清湯吃了起來。淚水,奪眶而出。
我想家,想家中親人了!
九、深圳闖關
重新回到廣州,我在天橋下又露宿了一夜,也思考了一夜,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回家!但回家的方向沒有鐵路,沒有火車可扒,客車就坐那麼 幾個人,即使混上客車,沒票也隨時可以把你趕下來的。最後只有一條路可供選擇,那就是下深圳特區闖關!闖得過關,就去尋找同鄉,村里 在深圳做生意、打工的人不在少數;闖不過關,就讓公安遣送回原籍,我也達到了回家的目的。
第二天我繼續往火車站走。廣州火車站戒備森嚴,雖然進不去,扒不到車,但我可以循着列車軌道,找到去深圳的方向。深圳之於我,也是陌 生的。
南方的天炎熱無比,我一路走,一身汗,開始口渴起來。經過一戶人家時,我敲了敲門,想討口水喝。開門的是一名婦女,見到我,瞬間睜大 了驚慌失措的眼睛,還沒等我開口,就「嘭」的一聲,關上了大門。無奈,我只好強忍着饑渴往火車站走,到了火車站就有開水喝了。火車站 就像人生的驛站,日夜無休,容留八方客,是流浪者短暫停靠的港灣。這是火車站給我留下的美好印象,它長久地貯藏在我的記憶里,難以抹 去。
再次來到廣州火車站,我直奔飲水機,接連喝了幾杯水,隨後走進洗手間,從鏡子中看清了自己的面目:頭髮打結、凌亂,臉上一層厚厚的泥 土,黑糊糊的,只有一雙眼睛在動,難怪那個女人見到我就像見到「鬼」一樣,趕緊把門關了。
我對着鏡子把頭和臉仔細沖洗一遍,露出了黝黑的臉龐和日照的光亮。然後打起精神,大步往深圳方向走。我得走出廣州,去到郊外的一個小站搭乘免費車。這一程,又走了半天,夜色,再次籠罩大地。
1983年,深圳方興未艾,進入特區需要邊防證,所以去深圳的旅客、列車並不多,夜班車就更少了。我在小站等了一會,等不到車,見山邊有 一塊約有一間屋子大的厚鐵板,光光滑滑的,就睡在上面。真的是,天做棉被地做床,風蕭蟲鳴伴我眠。睡到半夜,我被餓醒了,摸黑下到田 地里,拔了幾株花生。此時花生還沒成熟,嫩嫩的花生米很小,但吃起來很甜,很甜。
次日一早起來,我沒再進站等免費車,而是邁開腳步往深圳走。我發現通往深圳的鐵道邊,不同於韶關、佛山路段,這裡到處有青瓜誘人的苗 條身姿。我邊走邊看風景,餓了就摘條青瓜吃。我驚喜地徹悟,處處流油的城市是會餓死人的,涼風習習的鄉村才是養人的地方。農民兄弟不 會吝惜一條青瓜,一個番薯,或一株花生。你就是當着他的面采來吃,他也不會拿鐵叉扎你。
又走到一個小站,我是怎麼上的深圳車,已記得不是很清楚了,反正很順利,順利得到的東西很容易遺忘。記憶里好像是我跟一名檢票員說了 一下,她沒說好也沒說不好,我就混上了車。列車上的旅客寥寥無幾,車上留下大把的空位。這對我來說可不是好事,人流少了,不便於「渾 水摸魚」。
果然,車好上,關難闖。在接近深圳關卡的時候,幾個乘警像篩子一樣,從車頭到車尾並排查了過來,不但查票,更要查邊防證。我兩樣俱 無,只好訴苦說情。我告訴他們,行李、錢包都在廣州被盜,回不了老家,準備進深圳投奔親戚。深圳的乘警很禮貌,說沒有邊防證不准進入 特區,這是規定,我們也不能違反原則。他們留下一名乘警帶我往車門走,說一會到了關卡,就把我交給關前車站的人去處理。
列車在關卡前似乎慢了下來,這名乘警用鑰匙擰了一下開關,卻沒有拉開門。意外的是,列車並沒有停靠小站,而是重新加速前進。年輕的乘 警回頭問其他同事,不是要在這裡停靠嗎,怎麼不停了?說完他也走開了。到深圳火車站還有一段距離,他一直守着我也很無聊吧。我這麼想 着,用手悄悄試了一下門把,車門是可以打開的。我心中竊喜,不動聲色的乖乖站在門邊。
見到傳說中的深圳了。經濟特區果然不同凡響,深圳火車站的軌道不下10條,車站附近到處是工地,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但聽列車「嗞」的 一聲,緩緩停了下來。還沒等停穩,我一把拉開車門,一躍下車,接連從兩輛停站休整的列車輪下鑽過去,然後翻過一道圍牆,雙腳落在了特 區大街上。
我知道,警察是不會追來了,但我的心還在怦怦作響。我一直很納悶,乘警為什麼會不知道列車不停關前小站?為什麼會提前擰開車門?為什 麼不在列車到站時看着我?隨着社會閱歷的豐富,我明白了,其實這是深圳乘警的智慧。他大概看清楚我不是什麼壞人,抓我沒什麼用,但又 不能公開放了我,就設了這麼個局。可17歲剛從閉塞農村出來的我,哪能想到這些啊!
十、巧遇同鄉
走在特區大街的我,起初還有些驚魂未定。聽村里人說,特區邊防證查得很嚴,沒證的都會被遣送回籍。我雖然想回家鄉,不到萬不得已,還 是不想被「押送」回去。再說,深圳是人人嚮往的地方,我好不容易進來了,何必急着走。我懷着好奇,一路觀望着這個嶄新的世界。
我的心安了下來,肚子卻餓了。路旁有一片工地,立了一塊牌子,上書「汕頭搭棚隊」。我心裡竊喜,終於遇到老鄉了。我鑽進木棚,裡邊只 有一個中年人在洗刷鍋灶,顯然他們剛吃過午餐。我用家鄉話和他攀談,得知我還沒吃飯,他就走到大鐵鍋旁,鏟了一碗鍋巴給我,說你來晚 了,沒其他東西吃了。我接過鍋巴,一邊吃,一邊向他打聽去寶安西鄉的路怎麼走。當時同村有不少人在深圳,但我只記得有個鄰居在西鄉農 場。
他告訴我,去西鄉的路很好走,一條寬闊的深南大道直通寶安區,就是有點遠,大約二三十公里的路程。二三十公里,對我來說已不是事,離 家以來,我的一雙腳不知走過多長的路,到此時腳底已走出了厚厚的一層老繭,腳背也被拖鞋勒出深深的一道疤痕,久久難平。
一碗鍋巴入肚,謝過老鄉,我邁開步沿深南大道往寶安方向走。走着走着,我發現,若按路規走,與同行的人照面機會不多,那些從後面趕超 我的騎車人,我根本看不清他的面孔,即使是熟人,也極有可能擦肩而過。想到這,我立即穿過馬路走到對面,開始「逆行」。我清清楚楚地 看見迎面來的每一個人,我不敢放過任何一張面孔,能不能「他鄉遇故知」,就看這一招了。
不知走了多久,我來到福田的一個陡坡上,這時我遠遠地發現有個中年男子正用力蹬着自行車迎面而來,我一眼認出他是同宗族的一個堂叔, 名叫德昌。我激動地迎上去叫了一聲「昌叔」。他跨下車,睜大眼睛吃驚地看着我,問:你怎麼來深圳的?我老實說,是偷跑出來的。然後簡 要說了一下大致的經過。昌叔聽了連連咋舌:「你真是好彩,我平時很少出門,明天端午,要過節了,才出來理髮的。」昌叔的話提醒了我, 今天已是農曆五月初四,我離家出走至今,已整整14天了。
昌叔回頭指着他來的方向,說:你往前直走,下了坡有個「鵬城建材站」,那就是我開的。你言兄在站里,你去找他,我一會就回來。順着昌 叔指的方向,我往前走了幾百米,果然見到有幾間板房,中間那間房門上方,赫然寫着「鵬城建材站」。進了門,看清屋裡坐着的人,除了言 兄,還有一個叫國真,都是同宗的堂兄。他們見到我,和昌叔一樣吃驚。問明來龍去脈,年紀稍長的言兄立即去打了一碗飯和一些剩菜,說你 先吃一點,餓太久了不能多吃,晚上再吃頓飽的。此時大概是下午4點左右。
吃過飯,言兄帶我去沖涼。我不記得已有多少天未洗過澡了,身上的髒和臭,可想而知。言兄拿了一套乾淨的衣服讓我換上,並特意送給我一 件紅色T恤,是他在香港的父親買給他的,非常鮮艷。這件衣服此後我穿了很多年,這恩情我將記下一輩子。
當晚的一頓晚餐,讓我永世難忘。肥瘦相間的「三層肉」(五花肉)用南乳燜炒,肥膩紅艷,香飄四方,入口一咬,澎湃的肉汁溢滿口腔,太 美了!我想當年蘇東坡落難黃州時吃「東坡肉」,大概就是這樣的感覺吧。如今什麼龍蝦、鮑魚、果子狸、蝙蝠等等,送入大腹便便的肥腸 中,哪還有什麼味道?!只有飢餓的腸胃,才能體會到美味佳肴。
第二天端午,建材站的生意異常火爆,從早到晚,木板、圓木供不應求,貨如輪轉。昌叔當天進賬頗豐,樂呵呵地去商場買回一台電視機。當 晚有了電視看,全站人開心得像過大年一樣。巧的是,當時的香港電視,正在熱播40集超級武打片《再向虎山行》:南滄海,北鐵山,一岳擎 天決世間,共演江湖俠義行。南北武林正道,藝高膽氣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看着看着,我又一次熱血沸騰。
在「鵬城建材站」,我幫昌叔連續幹了6天活,也可勁地吃了6天南乳燜豬肉,身體得到了恢復,臉上漸漸有了血色,我終於要啟程回鄉了。昌 叔決定送我回家,「失蹤」這麼長時間,家裡一定愁壞了。瘋過了,浪過了,也該回家面對現實,重新思考未來了。
隨德昌叔返鄉見到村莊的那一刻,17歲的我前後20天的流浪、漂泊生涯宣告結束。沒有悲,沒有喜,只有腳底堅硬的老繭提醒我:為了一個夢 想,我曾經歷過未知的遠方!
十一、尾聲
現在,我倦坐在佛山一座高樓的辦公室里。窗外不遠處,是廣州著名的「小蠻腰」。回想我的少林夢,那是我生命的青春時間裡一段刻骨銘心 的經歷:懵懂無知的青春軀體裡縱有一腔熱血,終是難以把握夢的航向。
返鄉後,我放下「少林夢」,自修大學中文課程,破格當了一名鄉村教師,而後應徵入伍,遠赴海南,再後來我回到地方,從政府機關到新聞 媒體,現又回到政府部門,前後三十餘年,我的文學夢一直在拔節生長。
與文字結緣,與心靈為伴,堅守多年的文學夢漸入佳境,我也收穫了累累果實。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蘇東坡一闋《定風波》,激勵我以筆為杖,披荊斬棘,淡 看風雨,與夢同行![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