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麵(賈建霞)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掛麵》是中國當代作家賈建霞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掛麵
小時候,最平常也最為孩子們喜愛的家庭集體活動是走親戚。五六個大人,胳膊上各繫着個五升籠子,後面廝跟着一群活蹦亂跳的孩子。若揭開蓋在籠子上一新的毛巾,竟然謎底般地發現,一二升麵粉之上,有放一瓶桃罐頭、一包糕點的,有放一包麻花、一包糖的,也有放一包蛋糕、一瓶蘋果罐頭的,但這些各異的禮物之外,竟不約而同地備着同一禮物——碼得整整齊齊的兩把子掛麵。罐頭、糖、麵包、糕點是根據各家所有而異,而掛麵,不管家裡有沒有,禮物中都要有。也許是約定俗成——面是個永結長久的食物隱喻,男女相親吃長面,老人生日吃長壽麵,離家的餃子回家的面……也許是易得且實惠。那時候物質貧乏,吃總是第一要務。不管家裡貧窮與富有,掛麵這一既當禮品又能食用的半成品,是受人歡迎的。常常一把子掛麵,你拿到我家,我送到他家,最後不知不覺轉回來或落在他家的時候,已經失卻了原有的整齊而變得零落與參差了。
每近年關,細心的人家都會專門備一些掛麵作為禮品或節日方便食物。隨着壓面機盛行,也因為省事且實惠,就有用壓掛麵代替的。但壓掛麵畢竟是機器所為,一律、規整,卻少了手工掛麵的人文氣息和藝術程序,因而缺少了勁道、細滑之感,而不被人歡迎。
我的家鄉在秦嶺南麓的川道地帶,村莊密集,房屋比鄰,且一個低矮的小屋裡住着祖宗三代七八口人是平常事,由於地少人多,致使物質貧乏,也由於物質的貧乏,才激發了善於動腦子的人的智慧,比如蕎面餄烙,紅薯面涼粉,這些都是把令人難以下咽的食物用另一種色香味俱佳的味道調製而成,不僅解決了果腹問題,而且讓人百吃不厭,口舌生津。掛麵也是把普通麵粉經過攪拌、調製、加工而成另一種易於攜帶、直接下鍋的麵食。這種麵食,耐煮,吃起來勁道、細滑,且方便快捷。
我小的時候,因為家裡有祖父母,年事已高,且父親是手藝人,徒弟或曾經給做過活的主家趁年節答謝,所以拜年的客人特別多。如果是親戚,常常一大群人,大人孩子,從早到晚,鬧哄烘的一整天,當然是米飯菜咋豐盛咋來;如果是一兩個,我們並不熟識的人,則是父親的結拜,他們來就是為坐坐,心裡原本是不打算吃飯的。這時候若父親在家,他們會安靜地坐在一角,邊烤火邊吸着旱煙邊家長里短地聊,不知不覺祖母這邊飯就好了,推諉不過的他們只能看着面前冒着熱氣的飯碗一邊客氣地推辭着一邊誠懇地表達着謝意。若父親不在家,且一時半會兒還回不來,他們則和祖母說一會兒話,便放下禮物要走人。這時候祖母極力推讓,且誠心挽留着要吃飯。就在這推讓和挽留的當兒,手腳麻利的祖母便三下五除二地在小鍋已做好了飯,這飯,趁着裊娜的熱氣已聞出了熟稔的醋香。禁不住湊近一看,細絲、柔滑、勻白的掛麵,在飄着蔥末的湯汁里散發着誘人的饞香,幾片熟綠的菠菜葉巧妙地綴在其中,成為困難年代一件不經意的藝術之作。
年節的客人多,收到的掛麵自然就多,所以下掛麵,已是我們家過年的尋常便飯。而這尋常便飯,我卻從沒有尋常之心隨意和小覷過。小時候對糧食和食物的敬畏,是虔誠至極的。收穫季節的顆粒歸倉,是一顆糧食都怕遺漏掉的,「粒粒皆辛苦」是時刻響起在耳旁,也是淌着汗水親身體會過的。食物不管生熟,從來不肯也不敢浪費一口,生怕一個不小心,被天神看見,餓死的報應不知在哪一天。
有一年春節,祖母為家裡的客人已下好了掛麵,在下意識地用筷子頭蘸一滴湯汁嘗的剎那,竟不自覺地眯嘴咋舌:「啊,酸極了!」在一旁和我玩得正歡的堂妹聽見了,笑得前俯後仰,止不住地說:「你看,咱婆(祖母)還洋的很!」祖母遠遠地瞟她一眼,便繼續從容地招待客人吃飯和說話。
我的家鄉秦頭楚尾,商於古道必經地,歷史文化底蘊深厚。出身於河對岸的祖母雖沒讀過幾年書,但她知書達理,尤其女德領會得深刻,她懂得為人女、為人母、為人妻、為人親鄰的道理和智慧,在那動盪的年月,她以女性的聰慧和息事寧人的涵養規避了家庭的許多風險,保全了迷茫的祖父、幼小的父親和柔弱的她自己。我身上許多傳統的文化基因和女性恪守,都源於她自小的教育和薰陶。如今,我能成為我自己,把家庭及家人引上一條未曾設想的陽光大道,也全然賴於祖母曾經的文化傳承。一個女人,可以不優秀,不出色,但一定要有智慧,有女德,有善良的美德,否則,女將不為女。
我家鄰居就是做掛麵的,我曾經多次去想探究一下掛麵的做法及流程,但都因為持續時間長,不是一天半晌子能做成的而未曾實現。從揉面、醒面、掉面,還有其中許多竅門環節,是我不懂的民間學問和智慧。只知道冬天的他晚上忙着窩面,白天棣花、商鎮、夜村輪換着賣掛麵,逢十日了去縣城賣。他的掛麵,因為勻實,不摻假而賣得快。那年在棣花鎮上班,近年節了還不放假,心裡慌慌的我們看着集市上購買慾強、交換率高的碌碌人群,心裡蠢蠢欲動想湊熱鬧買些年貨。在同事的鼓動下,便隨意蹲在一筐掛麵前。那些心心意意的掛麵,等到真正派上用場於忙碌中想用它作為方便食物的時候,才大呼上當——鹽重,粗細不勻,且中間夾了許多掛麵結。不能不說,我是傷心的。從此後我再也沒了買掛麵的心情。想起上世紀八十年代後期,我第一次被親戚帶到省城,坐了七八個小時的車,飢腸轆轆的我們被朋友的哥哥做的一碗實實在在的臊子掛麵吃得肚腸飽滿,從此後誰再說城市人「皮薄」,我心裡是NO、NO、NO的;從此後,我知道掛麵還能這樣吃,對掛麵的吃法和調製又增長了一圈,亦多了一層莫名的想象,又恢復了比之前更有深味的好感。
市場經濟條件下,魚龍混雜,魚目混珠,只有睜大一雙火眼金睛,才能不被欺騙和蒙蔽。騙人的人是聰明的,被騙者自甘認輸。
不吃掛麵已有好多年。幾年前他去了深山工作。年節的時候,沒打招呼地買了一箱手工掛麵送到我樓下。我歡喜之餘受寵若驚。他說,還記得棣花臘月集上傷心的掛麵嗎?這個,絕不會令你失望!忙碌的工作間隙,簡便的生活中,那一箱掛麵,成了我手邊最方便也最喜愛的食物。每次吃着那均勻、細緻,白且勁道的手工掛麵,我的思緒似乎又飄回到十幾年前。他說,你給我寫心得體會,我代你完成罰款任務;你給我抄筆記,我替你去苗溝(距鎮政府30里,且土路、坑窪不平)收稅……
從此,我又吃上了傳統的地地道道的手工掛麵。從北山到南山,每近年關,他都沒忘記給我帶這令人上癮的特產,我珍惜着,也悄然地滿足着。後來年年累積,也因為自感這掛麵好,便尋思着分享給親朋。我的親近的人們,不管是喜不喜歡,幾乎都有我送的,三四把、五六把掛麵,省城的,地方的都有。這比胳膊還粗的一把掛麵,我一個人能吃上十頓呢。像我山裡的親戚,憨厚簡單,做事實在,不摻假,不耍滑,不計較,一心一意。
作者簡介
賈建霞,女,陝西省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