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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木西示,我的祖父我的師(雪夜彭城)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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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木西示,我的祖父我的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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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木西示,我的祖父我的師》中國當代作家雪夜彭城的散文。

作品欣賞

日月木西示,我的祖父我的師

祖父非常不善於表達情感。他和祖母都超常疼愛他們的大孫子—我的哥哥,但也從不摟抱、牽手、打趣,不表示親昵。於我和弟妹自然更是。

他是我的老師,是的,母親是我的一字師(教了我「睜眼瞎」的「睜」),祖父是二字師。

祖父削制的竹升上有父親寫的記用文字,某日,祖父難得地找我說,二子,我打個字謎你猜,日月木西示,是什麼字?我那時狗屁不知,一臉茫然。祖父解釋說:這是家家(祖父)的名字。日月就是明,西示再加木就是標,家家號明標。我不知道一個文盲怎樣識得自己的名字,又怎樣像做篾工一樣拆、組那兩個字。這是我人生里有過的唯一一次的文字拆組遊戲,此外只是讀過我根本沒有資格參與的「耗國因家木,刀兵點水工」(宋江)。我很珍惜祖父給我的這一次文字教育,每考文字,必然記起,思祖之情頓生,祖父母的墓碑上,我寫的墓志銘是:世事推移浪里沙,自古忠厚能傳家,日月木西示清平,桂花落盡賞菊花(祖母名桂菊)。覺得祖父很有文字緣,自撰一個字謎,把兩個字拆成五個字講給自己的只讀了二年級的孫子聽,孫子還給他二十八個字,伴他明月松間照,伴他清泉石上流,歲歲年年。

另一次和祖父的交往,不過一袋煙功夫,但我一樣牢記在心,沒齒不忘。

那次我和三弟在一起玩,記不起因為什麼,三弟要跟我爭,我就打了三弟一下,三弟眼淚吧嗒,不哭出聲也不找誰,老眼朦朧的祖父竟然發現了端倪,感嘆說:這個二的把三的打得眼淚漢漢的。是的,祖父說的那個詞是「眼淚漢漢」,這一下觸動我內心的脆弱,敏感到一個人只有內心非常悲傷才「眼淚漢漢」,敏感到自己把弟弟打得「眼淚漢漢」是非常可恥的事,我當時就願意接受祖父對我的懲罰,可是沒有,祖父不再言語。祖父的行為讓我明白,受到傷害是令人感傷的事,但不能用傷害的辦法來修補已經存在的傷害。說來,祖父不只是教過我七個字,還有一個方言裡的成語,這個成語影響我的一生。

我十一歲那年的正月初十,跟祖父去虬門利家姑媽家拜年,回途中經過一個叫松巒的村莊,村里寂寂寥寥,不見人影。但見前方坦場,有被褥在地,細看是單腳凳倒了,鋪在兩個單腳凳上的被褥也就落在地上。祖父駝着背,皺着眉(至今不知道他為何整日皺着眉),背後抄手,去被子落地的地方,先把兩個單腳凳弄好,在把被子好好鋪上。之後呢,依然皺着眉,走了,他的孫子——我,跟在身後。那一程我們沒有講一句話,祖父沒有教訓人的習慣,絕不會用言語教我應該怎樣,不應該怎樣。

有天,我鋪好一張紙,要畫我心中理想的畫,但那屋子實在太小了,爺爺轉悠家務的過程必然會影響我的創作。這不,一張八開的紙,因為爺爺搞衛生不小心的碰撞,破了一角。

天啊,對於一張畫,破了一角,還能算什麼東西嘛?雖然畫還沒有出現,我心存委屈,小聲嘀咕,說,弄到一張八開的白紙非常難的。

表情嚴肅的祖父很快意識到自己的失誤,現出頹廢的表情,小聲說:破了呀,能想辦法再弄一張嗎?祖父一時間像犯錯的頑子,不知道該怎麼表達的心跡,他的頹廢的表情緣於他實在無法補救自己的失誤,他跟玩紙筆的行當無緣,會做各種篾匠工藝,會鋸葫蘆瓢,用蚌殼舀煤泥做餃子粑一樣的煤塊,會把金針菜蒸熟一根一根整齊地擺放着曬又整齊地收,但他真的不能弄來一張八開的白紙。他自責自己的無能,真誠悔錯,決不把責任推給某人某物某鳴蟬。

他三歲喪父,八歲隨母晚嫁去到柴棚周家,周家分配給他的活是放豬,某日他按常規將家裡的母豬、小豬趕到鄱陽湖洲上吃草,村裡有娃兒喊:這是周文紅的繼崽。人家說的本來也沒啥錯,祖父卻覺得受了奇恥大辱,他離開周家,獨自走十多里荒陌,回了自己的破屋。二天自己去了高灣,拜高道岸的祖父為師學篾匠,很快就出師,祖父沒有離開師傅,繼續為師傅打工。師傅能幹,在南昌開了鋪子。鋪子裡還有師傅的兩個內侄,和祖父同宗,年齡和祖父相仿,輩分卻是祖父的叔公,大叔公是合伙人,細叔公可能就是隨了自己的哥哥,是夥計的身份,祖父的身份,算是老闆請的師傅。這個師傅是老闆培養出來的,感恩於老闆的栽培,非常忠誠,是鋪子裡生意紅火的重要原因。日子長了,有別的師傅對祖父說:劉公這麼好手藝,不必跟別人賣藝,何不自己開鋪?祖父說:人家賺錢分給俺用,這是恩德啊。

南昌會戰時,祖父來往於都昌南昌之間,過鄱陽湖,遇日寇巡湖,遭機槍掃射,祖父中彈,卻沒有丟命,一個人逃到南昌,央鋪子裡的夥計用蔑鍬剜出彈片,痛得大汗淋漓,卻不吭一聲。祖父晚年,我看到他乾瘦的前胸上有一個小錢大的可以活動的銅綠色的包塊,包塊的核心竟然是當年沒有取出的撣片。祖父對自己的那個傷疤,從無隻言片語,決不藉此講「萬惡的舊社會」,他不會笑,呶着嘴,還有一個表達情感的方式就是用手慢悠悠地抓自己的光頭皮。

祖父一直給師傅和大叔公打工,和大叔公一家有親人般的感情。大叔公對細叔公盡着長哥當爺的義務,祖父則更像是細叔公的哥哥。細叔公非常聰明,好動,喜歡玩,日本人的飛機被國軍擊落,他也要扯着標哥哥去看,標哥哥當然不會去,細叔公膽大,一個人去查看飛機,把死亡的飛行員翻轉身,從飛行員上衣蔸里搜出一包老刀牌香煙。細叔公把煙分給大家抽,祖父不接,祖父一輩子不吸煙。他晚年種煙,曬煙,切煙,上油,都做得好,那煙只給他的兒子抽,他絕不染指。

不知什麼樣的遭際,大叔公一家竟然欠了祖父很多的債,還不起,就讓祖父一家到他家去住,以房租抵債。那房子本來就小,且低,看得出牆磚是古屋上拆下來的,現在想來是清中期的東西。屋頂上有非常古怪的草,長得非常茂盛,好似一年一年都是同一個樣子。

大叔公單身到老,細叔公的兒子稱我的祖母為娘,我們稱細叔婆為下里嫲嫲,細叔婆的孫輩稱我的祖母為上里嫲嫲。兩家本來嚴重錯落着輩分,也不是一個房分,就因為祖父和東家的關係,兩家人真如一家人樣親。

不忘祖父人生謝幕的情景,悄悄的,他走了,攤在門板上,我摸了他的手,非常溫軟。祖父的手大,又不失秀氣,我思忖這是一個優秀的手藝人該有的手。我對父親說:爺,家家手還暖着,沒有走。父親一愣,很快就眼淚婆娑着答:崽呀,家家走了,再不回來。

這個跟我一共才有幾次交流的人,真的走了,人間再無駝背光頭的的日月木西示,但他把許多的東西留在人間,不在陌上,不在高崗,不在水間,不在雲端,只在我們的心田。

叔叔康金,細叔公的大兒子,就是我寫的散文《一頂黃呢帽》里的主人公,在萬人大會挨批鬥的那天,把黃呢帽給了我戴,他在山裡受了委屈,就對那些整他的人說:我搞不過你們,等我哥哥明天來!他說的哥哥,就是我的父親。很明顯,這個叔叔以我的父親作為他跑世界的靠山。叔叔在牢里坐了八年,因為立功,提前兩年釋放,一出來就找到我,說:麻眼哪,我說,你寫,只有你能為我伸冤。我坐在石頭上艱難地寫啊寫……後來法院送來一張判決書:原判適用法律不當,現改判劉康金無罪。一十六個字,被叔叔的眼淚打濕得一塌糊塗。我從祖父那裡傳承的自責立馬瀰漫了心胸,叔叔把牢底坐穿了,得到的只是一個無罪的名分。是啊,要是早些年寫申訴書,能得到這樣一張判決,叔叔也就少糟蹋幾年青春。這個時候,祖父已經離開人世七年了,他看不到後來的人世變遷。他用自己的方式織造了土朴的關係網,我們至今還在用着他那網上的絲線,呵護、修補着各自的人生。 [1]

作者簡介

雪夜彭城,本名劉鳳蓀,男,江西省都昌縣人。 發表關乎鄱陽湖文化的小說、詩歌、散文200萬字以上。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