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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皎皎(郭志鋒)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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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皎皎》中國當代作家郭志鋒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明月皎皎

月光如水,照着坐在院子裡的娘。我坐在一旁,疲憊不堪地握着化驗單,心裡一個勁地追問。天哪!娘才65歲,怎麼就得這種病?!

前天,我帶着娘來到了省城。上了火車之後,我就一直心煩意亂。腦海里始終回想着縣中醫院婦產科大夫的話:「很可能是癌。因為症狀很 像,而且檢查顯示,不排除病變。」

到了省城,隨便找了家小店住下。昨天清晨,我們直奔省腫瘤醫院的婦產科。在那兒待了一會兒,婦產科大夫來了。醫生說做個冷凍切片,只等了半小時,結果出來了。一看,上面寫着五個觸目驚心的大字:鱗狀細胞癌。頓時,我愣了。

娘雖然大字不識一個,但從我的表情里看出名堂來了,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

今晚,是住院的第一個晚上,月光好大,好亮,仿佛要穿過人們的身體,直射進隱秘的心底。娘坐了一會兒,默默地站了起來,緩步走向醫院 的門口。剛走到門口那棵楊樹下,就停步了。

楊樹巨大的身子遮住了銀色的月光,娘的影子,驀然消失了,我再也找不見了。

娘的一生,註定與月亮有緣。她的命運線,好像就是月亮在空中劃出的軌跡,既美麗又淒婉,充滿着難以言說的宿命。

小時候,娘告訴我們,有一位叫嫦娥的標緻姑娘,也不曉得犯了什麼大錯,竟被王母娘娘發配到了月亮世界,終年與一隻兔子相依為命,共同生活。娘還教我們唱兒歌:「月圓圓,像湯圓;月彎彎,像扁擔……」唱着,唱着,我們慢慢地唱到了娘的身上。有時,看着天上的月亮,我會莫名地將她認作娘,認定娘就是另一個下凡的嫦娥。因為娘也是被外公、外婆發配到我家的。連祖母也不記得娘的出生日期,只是依稀得,她出生的幾個月前,中國人剛剛趕走了來侵略的日本佬。

祖母說,娘被送來時,月光很白,照得村前的小河波光閃閃。

那一天,外公正在鄰村替人理髮。一聽說外婆要生,急忙踩着月色,匆匆地向家裡跑。外公剛走到家門前,前腳不小心踩在了一堆狗屎上,心 里「咯噔」一下,陡生一種不祥之感。此刻,屋裡跑出了接生婆,雙手高舉,笑道:「生了,生了!」外公丟掉鞋子,徑自跑到裡屋,迅即地 拎起娘,一瞧,頓時全身鬆軟,大叫道:「我說這麼晦氣,原來頭胎就是一個X。」他用床上的破衣服一卷,抱起就往屋外跑。外婆躺在床上叫 喊着:「你回來,你回來……」事後,外婆才知道。作為三代單傳的外公,平素走村串戶替人理髮,早已和祖母說好,假如頭胎生個女兒,就 送給她做童養媳。

外公抱着娘,趁着月光,連夜趕了兩小時山路,跑到了我家。祖母說,你娘抱來的時候,真是漂亮啊!我怕抱來的孩子少點什麼,迎着月光, 打開包裹的衣服,仔細地看了看。月光下,你娘粉嘟嘟的臉發着好看的光,好像還衝着我直笑呢。你們別不信,她真的直朝着我笑呢。那時你 爸五歲,配你娘剛剛好。我二話不說,收下了。第二天再仔細一瞧,還是好看。唉!我哪兒知道,你娘後來和我不對勁。要是那時她不朝我 笑,我說不定不要她!

很奇怪,這個被「發配」的場景,後來被我無數次地演繹,每一次都不盡相同。一會兒是外公氣喘吁吁、汗津津卻不失冷漠的臉;一會兒是祖 母喜出望外卻不失遲疑的眼神;一會兒是娘躺在破衣服里的粉嫩軀體,白花花的。不變的只有頭頂的月亮,潔白的光直直照射,像給大地鋪上 了一層碎銀,給這一切都打上了月光的烙印!

只可惜,外公在世的時候,我還不知道這個故事,所以也來不及求證。只隱約記得,外公與娘的關係確實不是很順滑。外公每次來我家裡,娘 都不咸不淡。除了外公進門時,會倒上一杯熱茶,爾後面無表情地一邊遞過去一邊輕輕地喊一聲「爸爸」之外,直到外公離家,其間再也不會 開口喊爸了。倒是祖母,十分熱情,邁着一雙小腳忙裡忙外,一會兒在廚房裡煎炒雞蛋,一會兒跑到村外的代銷店裡買上幾斤黃酒。吃飯時, 祖母不但陪外公喝上一兩杯,而且常常用筷子替外公夾菜,一碗常年用來陪客的油炸豬肉,往往是外公作客時才會消耗大半。外公走了,祖母 就會責備娘說:「看看你,自己的親爹來了,也不知道熱情點。」娘瞪祖母一眼,狠聲道:「我熱情個屁,誰叫他從小就把我丟了,還丟給這 樣一個男人。」祖母一聽,當即跺腳怒道:「什麼男人,火生不好嗎?火生哪點配不上你?」火生,是我父親的奶名。娘不想再頂嘴了,她撇 撇嘴,轉身跨出了大門。

娘何以口出此言?或許她自己也說不明白。

女大十八變。做了童養媳的娘,長大後,竟出落成方圓十里八鄉難得的人尖兒!俊俏的臉蛋,玲瓏的身材,還有一頭黑亮的披肩長發!因此, 娘一點兒也看不上個子矮小、喜歡抽煙和酗酒的父親。每天夜晚,娘小心翼翼地踏着月光,偷偷地與鄰村的劉亮約會。當然,這一切都逃不過 精明的祖母。一個月朗星稀的晚上,她和父親率領着村里眾多的熱心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村前小河的一個拐彎處抓住了娘和劉亮。月 光下,高大的劉亮張皇失措,呆若木雞。大家一擁而上,結結實實地給了他一頓教訓!外公聞訊,也馬不停蹄地趕來,和祖母商量出一個兩全 其美的辦法,那就是為防夜長夢多,讓21歲的父親和16歲的娘立即成婚!娘後來說,她結婚時還沒有做大人呢。

成婚的當夜,究竟有沒有水一般的月色,已無從考證。娘究竟如何度過了她的新婚之夜,亦無從得知。可以確信,娘從此低頭認命,一心一意 地和父親過日子。六年後,終於有了我,祖母的臉上也漸漸有了光彩!

有道是:天有不測風雲。1977年秋天的一個夜晚,父親因公猝死在一座無名山上。記得那晚月光很雪白,晚風很清涼。白幡一樣的月亮掛在高 空,皎潔的月光裹着撕心裂肺的哭喊飄向四方,整個山頭滾動着幾顆破碎了的心!祖母哭啞了嗓子,屢次提刀要自刎,幸被旁人及時阻止。娘 從山頂一路爬向山下,全身的衣服都被荊棘撕成了碎片。父親的遺體早已被人抬到了山腳的草坪上。娘尋不着,發瘋似的在土坡上滾來滾去, 呼天搶地,圍觀的村人被這慘叫扯得心痛,一起陪着流淚!

此後,我經歷了多個恐怖的夜晚。每每睡到半夜,祖母一個激靈,從床上蹦了起來,穿衣下地,徑自走出大門,往小河方向走。那邊有埋葬父 親的孤墳。我是一直牽着祖母衣領子睡覺的。看到她起床,我也蹦了起來,穿衣下地。有時來不及穿衣,我就光着身子,跟在身後。如果沒有 月光,天便太黑,我也更加害怕,只得緊拽着祖母的衣下擺,嘴裡喊着:「奶奶,你別去死,別去,我還沒有長大呢。」哀莫大於心死,但只 要聽到我的喊叫,祖母的腳步就要遲疑一會,或是站在原處紋絲不動。等到我上前抱住她的雙腳,跪在她的面前大哭時,她這才放聲大哭,摟 着我說:「我的寶貝啊,倒了一擔油,如今只留下你這粒麻哦。」

日復一日,祖母反覆上演這樣的故事,我開始畏懼夜晚的到來。有一晚,月色純淨,大地一片光亮。祖母故伎重演。我一路哭着跑。突然,在 我的身後又出現了一人。我回頭一看,嚇了一跳,竟是娘。走了幾步,祖母也發覺了。她站住了,看着娘。娘也停下腳步,看着她,輕輕地 說:「要死就一起死,一了百了。」祖母一聽此言,月光下的臉色更加蒼白。她大聲地呵斥道:「你這麼年輕,死什麼?還有這麼多小孩,你 不管麼?」說罷,轉身朝家裡走去。

祖母快步上前,走到我身邊,牽了我的手,娘也跟着一起回家。

這時,身後的月亮好像在慢慢地長大,就像一塊大大的銀元,掛在中天,閃爍着誘人的光芒。

孤兒寡母的日子實在難過。當時,我才九歲,下面還有四個妹妹。娘一人承擔着十幾畝責任田的耕種,每天都是頭頂着月光出門,肩披着星光 回家。七十多歲的祖母不僅要完成稻穀的晾曬和進倉,還得承擔洗衣、煮飯的重任。每年暑假,我也得自始至終參加田間勞動,與七歲的大妹 一道幫着娘收割早稻和栽種晚稻,謂之「忙雙搶」。一般都是從七月中旬忙到八月中旬,在炙熱的陽光下整整暴曬一個多月。因而,每年秋季 開學後,我一定是全班皮膚最黑的那個。

但是,我最痛苦的不是勞作之累,而是受欺凌、受譏笑帶來的心理重負。在夏莊這座相對封閉的小山村,人類的劣根性時有彰顯。有些人不光 忘卻了法治,連道德有時也逃之夭夭。尤其是分田到戶後,「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的事件更是接二連三。自然而然,我家是全村食物鏈 的墊底。正月分田,我家的「望天田」占了三分之二。之所以叫「望天田」,是因為那些田沒有固定的水源,只能看天吃飯。集會時,娘嘀咕 了幾句,幾雙兇惡的眼睛立馬瞪過來,娘只好低下頭,不再言語。由此埋下了日後爭水的隱患。

每年夏季「雙搶」,一遇到責任田缺水,村里就會糾紛不斷。不是東家挖了西家的田坎,就是西家堵了東家的水渠。這是娘最難過的季節。一 天夜裡,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被一陣悲憤的哭聲所驚醒。我還聽到了祖母咒罵的聲音。出去一看,白花花的月光下,娘一身水淋淋地站在 大門前。祖母站在一旁狠狠地詈罵着:「殺千刀的,就會欺負孤兒寡母的!」原來,夜裡十一點之後,娘以為大家都放完了水,按慣例自己最 後一個跑去放水。哪料到有個叫做「滾刀肉」的人,這天喝醉了酒,沒有及時放。他搖搖擺擺地來到田埂上,一見娘正在放水,怒不可遏,勒 令娘堵了水口。娘一時沒忍住,還了嘴:「天天我最後放,今天你就讓讓我。」「滾刀肉」大怒,三步並作兩步走,上前用力推了娘一手,娘 一閃,跌倒在水田裡。水花四濺,在月光下閃着金色的光芒,好像水裡的月亮也一同被擊打得粉碎。娘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往回走,月光披 在她的身上,仿佛成了一道道閃光的淚花。「滾刀肉」怒氣未消,站在月光中仍在厲聲斥責,像是吃了大虧。弄清了原委,我的心情更加沉 重。下半夜,我在床上輾轉反側,無法入眠。一道月光透過窗戶,映射在床前。我凝視着月光,居然聽到了月亮悲傷的嗚咽,先是零星的,緊 接着連成一片,愈哭愈響亮,一浪高過一浪。

毫無徵兆,突然不斷地有人來家裡相親。先來的是個教書先生,一見娘,兩眼放光,點頭如雞啄米。第二個是電影放映員,人長得好精神,穿 着難得一見的中山裝,坐在飯桌上口惹懸河,逗得娘一直捂着嘴笑。但祖母都婉言拒絕了。過了幾日,祖母竟將鄰村的木生領了回來。這木生 年齡比父親還大,不僅生得皮膚黧黑,而且沉默寡言。別說娘,就連我都覺得呆頭呆腦。祖母悄悄告訴我,就這種人,適合上門,況且還同姓 呢。前幾個太聰明,不好拴住,弄不好會將你娘弄走。我原以為娘會大鬧一場,可她不聲不響。婚後,木生果然不成器。別人不但照樣欺凌, 還一併將他也作了下酒菜。只要看見他手閒,就會支使他去做事,切豬食、挑井水或劈柴,甚而還有挖土和種菜。起初,娘還會責罵幾句,後 來唯剩下嘆氣了。有幾次,我聽到娘在房裡低聲地抽泣。又過了一段時間,娘不再讓木生進房門,連吃飯都不肯與他同桌。木生終抵不過娘的 嫌惡,乖乖地回了鄰村,繼續他的單身生活。過了幾年,木生病逝。他的墳墓離父親的墳地很近,相距不到兩公里。

後來,村里傳出了閒話。說劉亮死了妻子,又與娘舊情重燃。我不知虛實,但祖母對娘的態度有了變化,好像有點輕蔑,又有點憤怒,兩人的 關係也急劇下降,常常為些雞毛蒜皮吵架。三更半夜,我起床撒尿,隱隱聽見從娘房裡傳出了男人的說話聲。不知怎麼,這一刻,我對娘竟也 起了怨恨心理。想起村里人的指指點點,想起學校里同學們的侮辱,我跳上床,鑽進被窩裡大哭起來。祖母很驚慌,連連詢問我哭什麼,我使 勁地搖頭。當夜,我做了個奇特的夢。夢見自己的眼淚匯成了一條小河,在月光下泛着粼光,向着藍天奔流,流着,流着,最終居然流進了彎 彎的月亮里!

醒來後,我暗暗做了一個計劃。每夜,我借着月光,悄無聲息地埋伏在灌木叢里,手裡握着一塊大石頭,眼盯着劉亮的必經之路,準備「給他 一點顏色」。等了幾天,居然等到了。遠遠的,看見他健步如飛,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下尤顯挺拔。走着,走着,他興奮地哼起了小曲,聲音卻 有點發顫,輕飄飄的。漸漸地近了,近了,我看清了他的臉,甚至還聽得清他的呼吸聲。我舉起石頭,對着他的腦袋,正要用力地擲出去。猛 然,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了。對面的路上,居然走來了我的娘。清澈的月光,映照出娘動人的笑容,這是我多年未見的笑容。兩人越走越近, 越走越近,他伸出手想抱娘,娘身子一閃,躲了過去。我怒火中燒,但不知為何,石頭始終沒扔。娘轉身就走,他大步走着,緊跟在後。

他們在前急急地走,我幾乎小跑,才能跟上。我惡狠狠地想,狗劉亮,只要你動一下我娘,我的石頭就砸碎你的狗頭。緊走慢趕,發現他們沒 有遠離村子,竟走進了我家的責任田裡。那兒,娘早已架好牛和犁。劉亮跟娘說了幾句什麼,娘吃吃地笑了起來。劉亮下了田,左手扶犁,右 手握鞭,使勁一甩,動作熟練地犁起了田。娘看了看,走到了隔壁秧田裡,坐在了小凳上,彎腰拔起了秧苗。

夜很靜,偶爾從路邊的樹上發出幾聲蟬叫,其間還夾雜着幾聲遠處傳來的狗吠。月亮如一面巨大的明鏡,映出了遠處黑色的山脊、參差不齊的 樹影,也映出了田野里彎彎曲曲的小路。我伏在小樟樹下,盯着娘忽高忽低的身影。空中,飛舞着許多螢火蟲兒,小燈兒一眨一眨的。有幾隻 落在了娘的頭髮上,好像給她插上了閃亮的髮簪。我的鼻子猛然一酸。我扔了石頭,捂着嘴巴迅速往家跑。

在月光下勞作,似乎成了我家的習慣。夜晚勞作,既可以躲開太陽的炎熱,又能趕上進度,彌補勞力不足。後些年,我和大妹、二妹也加入了 娘的行列,在月光下拔秧、插秧或是收割稻子。雖說劉亮也時常會幫我家犁地、耙田,但我終究沒有跟他說過一句話。

那時,七十多歲的祖母同樣勞累,可祖母一天到晚,臉上全是微笑,看不出痛苦的痕跡。每天勞作回來,祖母會給我們提來洗澡水,送來換洗 的衣服。對我,更是青睞有加,再三念叨:「要不是你那父親去得早,哪輪得上你這當老師的吃這般苦哦!」

恰好相反,娘性格漸漸大變,與以前判若兩人。對我們,經常惡語相向。大妹和她扛打穀機爬山坡,大妹扛不起,摔了一跤。娘走上前,給了 大妹一耳光!一來二去,我們對她怨恨日深。更確切地說,是我們幾兄妹從心底里排斥劉亮,並因此有點兒嫌棄娘。娘可能察覺到了。每天從 地里回到家,除了吃飯,娘總是一個人呆在房裡。

好幾個晚上,我看見她站在窗邊,對着天空,對着明月自問自答,聲音一會兒高一會兒低,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對此,我總是懷疑自己的耳 朵,以為這是一種錯覺。有一天吃飯時,我有意問她:「娘,你怎麼對着月光有說有笑的,跟我們怎麼沒話說?」她眉毛一挑,搶白道:「有 了月光好走路,也好幹活。沒有月光,你們吃什麼?」一時,大家都呆了。這真是千古奇談!我苦笑着沒接茬,但心微微顫了一下,我有一種 說不出的難過。

時光如河,匆匆流過。

我們相繼成家立業。娘的青春美貌也漸漸消失。起始,脫落了幾顆潔白的牙齒,過後便是身材發脹,像蒸籠里的饅頭一樣。更重要的是,她的 眼神變了。以前眼珠子墨黑,眼光猶如皓皓明月,很是明淨,現在有點渾濁,又有點呆板。不過,她和祖母吵起架來,仍然毫不遜色,罵得也

更加難聽、粗俗了。祖母每次吵完架,都會難受兩三天,有時還會和我分享心得,諷刺挖苦道,你娘可能真是嫦娥下凡,一輩子寂寞,又一輩 子生活在半空中,不食人間煙火,也不懂人情冷暖。

殊不知,令人無語的還在後面。1992年冬,娘毅然決定嫁給鄰村的劉亮。祖母怒髮衝冠,當即斷言:「總有一天,你會後悔!」果不其然,不 過數月,那男人就病故了。消息傳開後,祖母居然讓我去接娘回家。我搖頭跺腳,氣沖沖地。祖母說:「你是她的親生崽,能忍心不管?」我 一時默然。

夜晚,我躺在床上,不知何故,翻來覆去,就是難以入睡。

事後,我才明白,在我的心底,那一刻始終缺少一個去接娘的理由。

一道道月光,成瀑布狀直射在我的床頭,刻在對面的牆壁上。盯着霜雪般的月光,我的回憶拉得很長。有一個故事,從記憶的深處,漸漸地浮 起。

那還是我讀小學的時候,有一次放學後,我爬上一棵茶樹,坐在上面使勁地搖。正玩得起勁,突地,樹枝「咔嚓」斷了,我往下一滑,一根枯枝在我小腿上一划,切了個大口子,一時鮮血淋漓,我嚇得哇哇大哭。一年級的班主任胡老師剛好路過,發現後,忙從我的脖子上解下紅領巾,綁在傷口上,用力紮緊了,止住了出血。驀地,一陣哭聲從遠處傳來。我回頭一看,竟然是娘,她一路哭着,徑自跑到山坳里,快速地背上我,向着鄉里的醫院跑去。娘哭得真傷心,聲音尖銳、凌厲,充滿着痛苦,似乎還包含着幾絲絕望。那哭聲像一把尖刀,向上,直插向天 空;向下,直插入大地。好像這大口子不是傷在我的腿上,而是傷在她的心口上。

多少年過去了,那哭聲仿佛還在我的耳邊迴蕩。我悚然一驚,從床上猛然坐起。用手一抹,臉上居然全是淚水。

為了勉除娘的尷尬,祖母建議我晚上去接娘。

那晚,天空沒有一絲雲彩,月亮出奇得亮,水汪汪的,放射着亮晶晶的寒光。我來到鄰村,見娘一人站在村口,手上提着兩個那種裝過化肥的

蛇皮袋。我走上前,接過娘手裡的袋子,挑在肩上,靜靜地向着大路走去。娘低着頭,好像做錯事的小學生,悄悄地跟在後頭。天氣很冷,路 上幾乎沒有行人。月光照射着路邊的田野,映出一道道秋收後的稻茬。走着,走着,迎面走來一個人,靠近了才知是個女人。她看了我一眼, 往前跨了幾步,靠近我耳邊,低聲說:「你娘人蠻好呢。劉亮患了肝癌,還能去報恩,和他結婚。你別記恨呢。」聲音極低,但在陰陰的夜

里,卻猶如驚雷,驚得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我點頭道:「謝謝你告訴我這些。」頓了頓,我又說:「自己的娘,我怎會記恨呢?」她滿 意地笑了笑,露出一口月亮般的好牙。那女人腳步未停,迅速地走遠了。我用右手按了按左手,確認剛才發生的不是幻境,才轉過身,和娘一 前一後繼續向家裡走去。

臨近村子時,我看到村口的大樟樹下聚滿了人。娘的腳步漸漸有些錯亂,低下頭,將臉埋得很深。一走到人群中間,喧鬧的人群猛地安靜下 來,一雙雙眼睛盯了過來。娘側着身,好像被眾多的鞭子抽着一樣,腳步雜亂而踉蹌。我故意大聲說:「娘,你走前面,慢一點。」我將娘輕 輕一拉,拉到了我的前面,一起向前走去。

月光好似很刺眼,將每個人的身影都拉得長長。紛亂的人影與樟樹那些枝條的影子重疊在一起,顯得斑駁而怪異。

如今,兒女們都大了,生活水平顯著提高。慢慢地,家裡不用種地了,緊接着弟弟、妹妹們也先後在城裡買了房。本以為娘可以脫離一輩子操 心的田間勞作,本以為娘也可以過幾年清閒的日子。可是誰能想到,她卻患上了這樣一個病!

祖母已去世多年。至此,娘已深深體會到了老年人的不易,可她嘴上仍然不願念及祖母。一旦我們無意提起,她就用話岔開。我不知娘的用 意,但我猜測,或許她和我們一樣,心裡隱藏着悲苦、憂傷,還有很多的內疚。這就如同一個久治不愈的創口,只要稍稍觸碰,就會疼痛,甚 至流血。

我們和娘交流得多了。娘的性情又變了。平時,我們每次回鄉,娘仿如祖母,不忘將我們送到村口的大樟樹下,並塞給我們大包小包的新鮮蔬 菜。有時還會站在路邊,目送我們走遠,久久不願離開。

而今晚,是我與娘離開家裡,在外面度過的第一個夜晚。

月懸中天,蒼空如洗。娘坐在院裡,光滑細膩的月光披在她的頭上,又從頭上流到身上、腳下,寧靜而又安祥。我坐到娘身邊,拉起她的手,

看着她。我指了指月亮,笑着說:「娘,奶奶都說,你是嫦娥變的,究竟是不是?」娘好像不認識我似的,盯着我看了許久,沒有說話。她掙 脫我的手,獨自一人走了幾步,停下來,才慢悠悠地說:「你娘哪有這麼好!就是嫦娥變的,也是一個變了心的。」這句話究竟蘊含着什麼, 我不是完全能夠明白。但現在的娘,確實變了模樣。頭髮亂蓬蓬的,臉孔瘦削,一雙眼睛時時顯得空洞而迷茫。

趁着月色,我走上前,攙着娘,走出楊樹的陰影,沿着省城裡的大街,外出散步。月光明晃晃地掛在頭頂,燈光璀璨,整個街道流光溢彩。

我與娘一路走着,走着。忽然,我的耳邊響起一陣童謠聲,奶聲奶氣、甜美清新:「月圓圓,像湯圓;月彎彎,像扁擔……」我疑惑地駐腳傾 聽,歌聲卻又若有若無,似乎遠去。抬頭望,一輪清亮的明月依然高懸,閃着耀眼的光芒。[1]


作者簡介

郭志鋒,江西省作家協會會員、江西省雜文學會會員萬安縣作協主席。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