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種(賈春婷)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春種》是中國當代作家賈春婷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春種
清亮的溪水歡快地奔跑,春嬸在屋後一溜蔥鬱的白蠟樹下坐下來,眼淚隨着額發間的汗水在瘦削的臉頰上流走,越流越洶湧,流到了脖頸里,流進了緊閉的嘴巴里,鹹鹹的,澀澀的。
真叫人言可畏,你們都看見什麼了?看見我做那種見不得人的事了嘛?就因為我是個寡婦,就想男人想瘋了,碰見個男人就往上撞嗎?
二
爬到半空的太陽明晃晃地刺眼,這才剛過初夏,天氣就這樣熱。看來,這2008年又是個旱年成。
春嬸還沒打好地里最後一道墒,圈裡的豬又哼嘰哼嘰叫起來。
「這死豬!」
春嬸撂下鐵鍬,一溜小跑,進了廚房,急急地搭鍋,填柴,燒水,一鍋水很快滾開了花。一大瓢麥麩子、一筐豬草被填進滾水裡,被一根木棍快速地攪了幾下,一鍋食便好了。
春嬸抓起灶台上的兩隻粗線手套,墊在鍋耳下,勾着身子,鼓着腮幫子,可着勁地將一鍋食端起來,巔着碎步,搖搖擺擺,向豬圈小跑過去。
一大鍋豬食把春嬸墜成了一隻精瘦的蝦,熱騰騰的蒸汽哈得她直流眼淚。
三頭豬早餓極了,你推我搡地拱着圈門,發出一聲一聲煩燥又尖利地叫。春嬸連吼帶趕地瞅着空。熱騰騰的食剛倒進槽里,三頭豬便打架似的伸出豬嘴、撲扇着大耳朵使勁啜起食來。
春嬸直起腰,扶住圈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後背竟濕了一大片。
日頭爬得真快,很快便罩在了頭頂上方。「幸好是一個人,怎麼着也好將就。再說,渾身散了架似的,也沒有力氣去做飯了,但是,這三頭正長膘的豬得喂,暉子的學費和伙食費還指望着它們呢。」
春嬸望着高坡低槽,已經滲着一層綠的村子,抹了一把額頭的汗。
「這天氣預報真是准,今個兒果真又是大晴天。」
一片乾燥燥的地被四周綠盈盈的嫩苗苗圍襯着,顯得特別刺眼。春嬸覺得自己都不好意思多看一眼那地了,似乎全村人同情還有不滿的眼睛都在張望着那塊地。
進屋喝了一口水,春嬸蹲在廚房門口的一片陰涼里,剁起那一小堆草,準備拌些雞食。
村長從鄉上回來了,順着歪歪扭扭的小路走到了半人高的院牆邊,將一張榆樹皮似的臉聳在兩個厚墩子似的肩膀上,張開一嘴黃牙大喊,「你家的地趕快種了,第一輪水就要來了,水管站下星期給咱村放水!」
「噢--」春嬸停下來,望一眼村長又低下頭。
「我家沒機子,十多畝地,我---」
「唉--」村長撞着春嬸無助又帶着訴求的眼神,趕快背過身走了,走了幾步,又轉回來,「看看誰家的機子有時間,求求人家吧。」
「籽種可以一點一點地背到地頭,化肥也能一袋一袋地移到地頭,向誰家去借播種機呢?」春嬸半舉着剁草的刀,心裡又冒起了火。家家都在趕着節氣搶着地里的墒情播種,種了麥子又要種玉米,誰能顧及得了她?況且,年年一到這時候就張口求人,也實在是難為情了,眼看着地里快冒煙了,可也不能一把把將麥子撒進地里去。
「李帥這兩天沒見着在地里忙活,怕是地里沒什麼事了,這人幹活麻利,雖說老和暉子爸暗中較着勁,但確實是個實誠人。」春嬸又想起李帥那張方方正正的臉,尤其在對着她無助求援時的眼神,總能讓她感到一種光明正大的安慰,而那些個男人的眼光着實讓人身上起雞皮疙瘩哩---
馬老四兒子的結婚喜宴上,幾個壯汗子借了酒的氣勢,圍着春嬸,想捏春嬸細嫩的小手,圍着圍着,一個膽大的,腳底下打着絆,嘴裡打着嗝,將身子往春嬸懷裡歪,春嬸左推右擋難以招架,幾桌子男男女女卻嬉笑着起鬨。
李帥壯實的身子劍一般躥過去,怒吼大罵中猛拳如虎,嬉鬧立時僵硬起來,卻又惹得想看笑話的女人們的臉在嫉妒、羨慕、同情、羞愧的雲層里變幻。
暉子爸是村里女人們的最愛,曾經誰家的女子都想投懷卻讓春嬸獨占,而她偏偏一幅林黛玉的樣子,與一個個大大咧咧,與男人們一道暴粗口、大嗓門的女人們格格不入,惹得村里男人們眼饞,動輒就拿春嬸比自家的女人。占用了村里最好的男人又招得其它男人整天夸着,說不定夜裡還在想着,春嬸自然成了村里很多女人的公敵。這世間其實就有這麼一種不公道,好的並不一定受眾人推崇。人人心裡是有一杆稱,可那稱好象總是傾向自己的。
三
太陽不覺得又西斜了,一道道金光透過地邊的白楊樹撒向麥田,在麥苗上閃耀、跳動。春嬸扛起鐵鍬出了地,看見一股股煙嵐在一家家屋頂上升騰,再一回頭,夕陽正濃,霞光似火。
春嬸快快下了麵條,快快吃了,快快收拾好鍋碗,擦擦臉上的灰,攏攏頭髮,沿着曲曲拐拐的小路,急急地朝李帥家走。
「明天把那隻雞子宰了,再去村口小店裡買一瓶酒來。」春嬸一邊走一邊想着。天邊的紅霞把路邊的樹林塗染得金黃金黃的。
「才吃哪。」
「噢,來了呀。」
李帥媳婦舉着吃空的碗,慢悠悠往鍋邊上挪着大肚子,回頭看見踏進門的春嬸。李帥緊緊盯着電視,嘴裡大口大口地嚼着菜。
「這不剛從地里回來嘛,這死天氣,除了大太陽,一天到晚死颳風,一點不體諒咱莊戶人。」
「是啊,一到春種的時候就這樣,整整一個月沒下雨了,眼見得地都快幹了,我還沒種進去。」
「喲,你還沒種哪--」李帥猛地回過頭。「沒個男人不行啊。」
「這不,想請你明早幫我種一下。」
「哦---」李帥若有所思,瞧着媳婦。
「喲,明天得去趟縣城吧,這地都已經泡過兩天了,地膜、玉米種子還沒買回來呢,這天氣可等不得人呀,順便還得給一中的女兒帶點生活費去,事兒多着呢。」
「噢,是呀,你們也有這麼多事呢,要不,我再看看誰家有空。」春嬸訕訕地轉身要走,李帥白了媳婦一眼,「誰家不一堆事呢,遲一兩天也不打緊,這時候了麥子還沒種進去,可不能再等了。」
「我也沒說不讓去,不是隨口閒說的嘛。」媳婦也白了李帥一眼。
春嬸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千恩萬謝地出了李帥家的院子,腳步輕快了許多。一股股風吹在臉上軟軟的。
「明早起來,洛幾張煎餅吧。」
暉子爸總夸春嬸洛得餅金黃金黃、香軟香軟的,村里沒人能比得上,一邊說還一邊伸手掐掐春嬸的細腰。
「吹吧你,討厭鬼。」
春嬸看着漸漸沒入暮色里的村莊,心裡不覺潮潤潤地溫暖起來,「唉,暉他爸,你瞧見了嗎?沒有男人的女人該有多難哪。」
四
公雞隻叫了頭遍,外面還昏黑沉沉的,春嬸便起床點着了灶里的火,又添了滿滿一大鍋水,出門去圈裡牽牛。
春嬸拉着長長的牛繩,拎起院牆邊的木條筐,去了前坡麥地邊的一溜草坡上。
坡上的青草已經密密匝匝地擁擠起來,在一陣一陣的風裡臥倒又起來,春嬸拾起一塊石頭將繩子末端的撅頭使勁釘在地上,速速在渠邊地角扯着提早鑽出地面的蒲公英、苦苣菜,扯滿了一筐就急急地往回趕。
進了廚房,揭開鍋蓋,把一筐草倒進去,用木棍攪了兩下,跨步來到院裡的車棚子下,繞開纏在麩皮口袋上的細繩,挖了一盆麥麩,小跑着到灶前,將麥麩倒進鍋里,用木棍不停地攪。一團團霧汽盤旋起來,廚房裡滿是雲霧。
春嬸將耳邊一縷一縷貼在臉頰上的頭髮攏在耳後,抓起了鍋耳。
三頭豬被春嬸嘩啦啦倒食的聲音驚醒了,慢騰騰地從麥草堆里站起來,看見食,便來了精神,撲過來,在槽里搶起食來。
春嬸拎着空鍋回到院裡,在雞圈門口蹲下來,打開圈門,將胳膊伸進去抓摸。抓摸了半天,抓出來一隻大公雞。
大公雞使勁撲騰翅膀和瓜子,擾得圈裡的公雞、母雞們驚慌失措,嘰嘰咯咯地亂跳亂跑。美麗的羽毛飄向半空,慢慢游移,幾片羽毛落在春嬸的頭上、肩膀上。
春嬸與大公雞搏鬥了半天,終於用細繩把公雞瓜子和翅膀給捆住了。她把它扔在廚房門邊,喘着粗氣,去倉房裡抓了把細碎的麥粒撒在公雞嘴邊,又往一隻破碗裡倒了一點水遞給公雞。
公雞被捆得死死的,再也沒有以往飛揚跋扈地勁了,撲騰了兩下,咯咯咯地哀鳴起來,兩隻眼睛亮晶晶地瞧着春嬸。春嬸忍不住蹲下來,摸着公雞金黃髮亮的羽毛,「喝點、吃點吧,最後一頓了,留不住你了喲。」
日頭慢慢從村東頭的山窪里露出臉來,很快將村莊映得光亮起來。牛和羊的叫聲,左一下、右一下地在村莊裡迴蕩,一隻、兩隻或成群的雞開始到處亂跑着覓食,四處的屋頂上又緲緲地飄散起炊煙來了。
十張大煎餅摞在案板上,油亮亮地散着香味。
春嬸屋裡、院裡四處瞧瞧,早晨該做的活計都做完了,看看牆上的表,還不到八點,這才舒了口氣,洗了把臉,梳整齊了頭髮,將熱在灶上的一碗牛奶喝了,就着昨晚的剩菜,嚼了兩口饃,又往灶里添了點火,把鍋里的水添滿了,拿起了案板上的刀。
大公雞本來眯着眼打盹,聽見動靜,睜眼看見春嬸手裡的刀,更猛烈地撲騰起來。
春嬸一手摁着公雞,一手拿着刀,比比劃劃的,不知怎麼下手。公雞扭來扭去的,有些摁不住,春嬸只好抬起一隻膝蓋壓住公雞肥大的身子,一隻手抓住公雞脖子,另一隻手慌慌張張地將雞脖子上的毛拔了。白嫩嫩、軟乎乎的雞脖子露了出來。
春嬸舉着刀,抖抖縮縮地往那皮肉上割,公雞使勁地撲騰,使勁地叫,竟把那一片地兒撲騰得光亮光亮的。春嬸左摁右按,就是下不了手,乾脆扔了刀坐在地上。
「暉子爸呀,扔下我一人,連雞都殺不了了--」一股酸澀湧上來,恍惚又看見暉子爸厚實的手掌,四指合攏,象閃過一道電光,那雞脖子就被緊緊地攥住了,只輕輕一划拉,一股鮮血就冒了出來。燙毛、開膛、剁塊,每個環節都是那麼緊湊,那麼完美,如同操練久已的絕活。也是那大厚巴掌非常有力地從她的腰間使勁一攬,兩隻粗壯的胳膊再一攏,任春嬸再想掙脫也掙不了了,「你這妮子,好福氣,有我這麼強壯的男人寵着、慣着,才這麼白白淨淨、嬌嬌弱弱的,嗯?連個雞子都沒殺過,萬一我不在的時候怎麼辦?」
公雞見春嬸扔了刀,停止了撲騰,咯--咯--地叫着。
「你也知道個好歹,要是暉子爸在呀,早一刀要你的命了。」春嬸不禁笑起來。
「怎麼就成這樣了呢,是我做了什麼孽嗎?暉子爸,你不該呀,不該這麼匆忙地走呀。」春嬸嘴角淺淺的笑剛剛浮起又隱退下去,靠在門檻上,愣愣地盯着頭頂空洞洞的天。
灶台的大鐵鍋咕嘟嘟往外冒着一股股熱汽。春嬸咬咬牙,捏住雞脖子,拿起刀,緊緊閉上眼。「不信,我就下不了手。」
大公雞輕輕掙扎了一下,挺了挺身子,低沉地咕噥了一聲,便沉默了。
一股溫熱的暖流在春嬸的手指間緩緩流動,沉沉地往下墜着春嬸的手。
「可憐的雞子喲,乖呢,就死了呀,別怪我心狠,實在沒辦法是啵?人家的麥苗都忽閃忽閃地在風裡搖擺着呢,咱家的地里還灰土土的,怪丟人的。暉子爸要是知道了,不定有多着急呢。」春嬸睜開眼,眼裡閃着淚花兒。
五
太陽開始燥了,春嬸抹了一把汗,坐在門檻前一片涼陰陰的陰涼里,削着一盆土豆。
一陣風穿過屋前大榆樹的枝杈,從屋頂滑下來,卷着院子裡的爛樹葉,撲簌簌地往前跑。春嬸忙起身關上廚房門。
「怕是九點了吧,咋還不來呢?」
春嬸將土豆扔進盆里,去堂屋裡拿起了電話。
「咳,你在屋裡呢,等了半天怎不見人呢。」
春嬸被一腳跨進來的李帥嚇了一跳。
「喲,啥時候來滴呢,我怎沒看見呀。」
「咳,機子都進了地了,估摸着你也該上地里來了,等了半天不見人。今天這日頭,怕是很熱。」
春嬸趕忙倒了杯清亮的綠茶,「喝口水,先坐下歇會。」
「歇什麼呀,籽種呢?」
「噢,在庫房。」
春嬸跨出門檻跑着去開庫房門。
一袋袋麥種子墩墩實實地立在地上,李帥皺起眉頭來,四處瞅着,「這可沉着呢,不好弄到地里去。」
春嬸愧疚地望着李帥,「找個小袋子,一點點背吧。」
李帥扛起一袋50公斤的麥種,貓着腰鑽過右邊院牆上的小門洞走向屋後的麥地。
春嬸拿過一個小袋子,將大袋子裡的種子裝了一些進來,用手拈拈,覺着可以了,便抓住袋子邊沿,聳着雙肩,拎着挪到一排裝滿麥種子的大口袋上,蹲下來,捏緊袋口,搭過肩膀,用力一起身,趔趔趄趄地向屋後走去。
小四輪播種機突突突在地里劃着一道道溝,一股股麥粒流進溝里,被翻卷的泥土淹沒了。
春嬸象一隻小母雞,背着麥種,一趟趟地往地頭送着麥種,汗水從額頭上流下來,流進了嘴角,鹹鹹的,澀澀的。
李帥開着播種機在地里每走幾個來回,便往播種機里倒進一些麥種繼續播,看着碼在地頭的十幾個小袋子,頭搖得象波浪鼓,「唉,沒個男人不行呀!」瞧着春嬸的眼神越來越軟和。
春嬸滿帶着感激與愧疚,想着所有能表達感謝的話,不時對着從地那頭走過來的李帥說一句。
太陽越來越高,一絲風也沒有,李帥頭上、臉上、前胸後背都是汗,「媽呀,咋這麼熱。」
春嬸提起地頭已經蔽空了茶水的壺,急忙回到廚房掀開鍋蓋,翻了翻已經飄出一層黃油的雞肉,拉開堂屋裡的柜子,抽出還沒用過的毛巾,打濕了擰擰,小跑着來遞給李帥,將新灌的茶水放在地頭。 「喝口水歇會吧,要是早兩天就好了,就沒這麼熱了。」
李帥從播種機上跳下來,接過冰涼涼的毛巾,忽啦一下在臉上擦了個來回,順手將毛巾搭在脖頸里,接過春嬸遞過的茶水,大口大口地喝下去。
「你放冰糖了呀,甜絲絲的,舒服。再有兩個來回就完了。」李帥在地頭坐下來,拿起春嬸早就放在一叢細茸茸的青草上的紅河煙,抽出來一根,手在口袋裡摸索。
「呀,忘了拿火機。」
春嬸急忙轉身往屋裡跑。
「暉子爸的火機一直擱在他的像前,三年多了,從來沒人用。」
六
春嬸想着應該在李帥種完麥子後就把飯做好了,別讓人家累着又餓着,急急火火地洗菜、切菜,突然想起酒還沒買,扔下菜刀一路跑,進了村口商店,氣喘着指着一瓶酒,「拿一瓶給我。」「大熱天的誰喝呀?」「李帥給咱種麥子來了,麻煩人家呀。」
李帥汗涔涔地坐在堂屋裡,大口大口地喝水,嘴裡呼呼地往外撲氣,「這死天熱的,今年怕又是旱年。」
「別呀,千萬別,全指望着這點地呢。」
「咦——,憑你這點地,也就夠個口糧,現今花錢的地方多着呢,就娃娃上學,每年不都得幾千呀。」
「不是嘛,暉子每年的學費都愁死我了,這天要是旱了,我少吃點、穿破點沒關係,娃的學習不能耽誤呀。」
春嬸從廚房裡一趟趟地往桌上擺菜,抬頭望着焦燥燥的太陽,臉上起了一層紅暈,也呼呼呼地撲着氣,好象那日頭已經把十畝麥子烤焦了,又好似看見暉子拿不上學費,苦着臉磨嘰着不肯去學校的樣子。
李帥歇了好大一會,身上的汗涼下來了,便脫了鞋子上了炕,盤腿坐在小桌旁。
黃澄澄的剪餅、油亮亮的雞湯、綠盈盈的春韭、白菜粉條肉,紅、黃、白的泡菜,五彩繽紛的盛宴擺在李帥面前。
「春嬸呀,種個麥子,怎這麼客氣呢,留給暉子回家來吃嘛。」「不缺他的,這大忙季節,可耽誤你家的事了。」
「瞧你見外的,早吭個聲,就過來了嘛。」
「不遲,不遲,能種進去就好,呀!你看,我也沒叫個人來陪你,我又不會喝酒。」春嬸責怪自己沒喊個人來,把一個春天的焦急和眼前的感激倒進了一杯杯酒里,遞給李帥。
一杯接一杯酒滑進了李帥漸漸飽脹起來的肚子裡,眉眼間越來越興奮起來。
「這春天把人忙得,難得有個空地喝酒。」
「要是暉子爸在,你倆還不得拼個高低,那才叫盡興呢。」
「唉,你命苦哇,剛剛把癱瘓了十幾年的婆婆送走,該過個自由自在的好日子了,老王這傢伙怎就出事了呢?一個婦女家家的,冷不丁就受人欺負。」李帥忍不住又揭開了春嬸心裡的傷疤,儘管平日裡絕口不提,可火辣辣的酒已經擋不住他的嘴了。
自從暉子的爸走了以後,春嬸便與周圍的一切隔離了起來,不輕易與村里人往來,不願意見識那些個不友好的臉面。
「那天,他要是不去礦上拉煤,別狠心把車裝那麼滿,別心急抄近路,那車就不會翻,就不會連個救難的人影都沒有,可惜那麼壯實一條漢子,說沒就沒了,整整壓了一晚上,那死得可憐呀,想起來,都揪心哪。」李帥滔滔不絕地將喝進去的酒,吃進去的菜全都化做了同情,隨同一股股酒氣衝着春嬸向外冒着。春嬸的眼淚象山泉一樣往外涌,洇濕了一張俊俏卻憔悴、愁緒滿懷的臉。
「來來來,妹子,喝一口,解解愁吧,以後家裡有事別客氣,吭個聲,我就來了。」
李帥打了一個酒嗝,「咱干起活來,不比王哥差,別看,咱倆過去老比劃,可咱心裡服他呢,那麼困難的家庭,那麼病秧秧的一個娘,擱誰家姑娘願意呢,可偏就把你給哄來了。」
李帥又打了一個酒嗝,「娶你那天,全村小伙子眼都紅了,沒見過你這麼俊的姑娘吶。」
李帥直愣愣地盯着春嬸,眼珠子轉不動了,舌頭根子也硬了,「傻呀,也有人搖頭,說你呆不長,會走的。哪知道你是這麼好一個人,踏踏實實地跟着王哥過日子,還為他家續了後,暉子學業那麼好,將來可不要考個名牌大學。」
「別說了,李哥,這兩年盡煩勞你了,來,我就當替暉子爸謝你了。」
春嬸一揚臉,和着鹹鹹的淚水將滿滿一杯酒吞進了肚子,酒一下肚,人就飄乎起來了。
李帥舌頭跟子不停地打着拌,也暈乎起來,「好人哪,命苦--命苦哇---」
「謝了,謝---了---」
春嬸的身子象麵團一樣倒了。
春嬸軟綿綿地躺在那裡不停地呢喃,紅朴朴的臉象花兒一樣,鼓鼓的胸撐開衣衫,白嫩嫩、軟乎乎的肉在兩個衣扣的縫隙間若隱若現。李帥伸出手,向她有些汗濕的臉上撫去,心裡怎就一陣一陣地涌着潮熱酸痛的暖流。
「真是一個又俊又好的女人哪!」
李帥輕輕地將春嬸耳邊的一縷頭髮抿向耳後,春嬸潮熱而細微的呼吸撲向他的手心,痒痒地撓到了他的心裡,周身的血開始往上涌。
「噢,不不,朋友妻不可欺。」
李帥猛地直起了腰,卻腦袋一沉,倒了。
七
日頭已經西斜了,霞光染紅了天。
「李帥,李帥--」李帥媳婦站在村裡的那道高樑上大聲喊着,喊了半天沒人應聲,便急急火火地向春嬸家走來。
「死李帥,這都一天了還沒種完嗎?二叔來家裡送化肥錢來了,也不趕快回來照應照應。」
還沒走到春嬸家的地頭,卻看見停在地邊上的小四輪,早就熄火了。
「又上哪野去了?十畝地,種了這長時間,也不把機子開回去。」
八
李帥正呼嚕呼嚕睡得沉呢,腦袋就伏在那一對圓鼓鼓的雙乳間。春嬸也死沉沉地躺着,細白的手搭在李帥的後腦袋瓜子上。一個橫着,一個豎着,正好一個「T形」。雞呀、狗呀不停地溜來溜去,咕咕咕地又開始吆食了,圈裡的豬也哼哼地叫着。
九
太陽已經沉下去半個臉了,靜靜的院子裡炸開了鍋。
「婊子,男人才死三年,就急得勾人,不要臉,呸!」
李帥媳婦瘋了似地大吼大叫。
滿村的人都聚來了,看着、圍着、笑着、嘰咕着。
「這光天化日的,睡在一個炕上,真丟人哪。」
「難怪,李帥每年都給她幫忙呢?」
李帥指着媳婦,咬牙、跺腳,「臭娘們,閉嘴!回家打不死你。」「天哪,大家評評理,大清早出來到現在,還---」李帥媳婦由潑罵變成了嚎啕大哭。
春嬸躲在屋子裡也哭得滿臉是淚,用力捶着頭,「要死呀,要死,怎麼就睡過去了呢?」
村長叉着腰厲聲吼到:「喝多了連個力氣都沒,還能作什麼?」轉身指着李帥媳婦吼到:「別嚎了,看見躺在一起就有事嗎?」
村長又是趕又是罵,人群終於三三兩兩地散開了,帶着沉悶已久的興奮與滿足。
李帥媳婦還是不依不饒。
夜幕徹底拉開了,村長嘴邊已經起了一層白沫子,累得喘起氣來,看着李帥媳婦也嚎不動了,俯下腰,對着李帥媳婦耳朵:「行了,行了,你也不嫌丟人,不懂家醜不可外揚嗎?」又起身指着李帥,「當年的心思終於得呈了不是?見好就收吧,乾柴烈火的,難免嘛?以後再犯,非把你交拘留所不可。」
李帥瞪大了眼珠子,「我沒有啊,真沒有!不知咋地就躺倒了。」村長的眼睛在清白的月色下泛着藍幽幽的光。
「哼哼,那你袒胸露懷地幹嗎?」
「喝多了,熱呀。」
「熱個屁,明明是賊心不死!人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
十
夜寂靜無語。
春嬸翻來覆去,耳邊依然是嘰嘰喳喳的聲音,吐唾沫的、撇嘴角的、冷笑的,亂鬨鬨地在眼前晃來晃去。
黑洞一般的夜好漫長,好淒冷。
春嬸哭喊一聲:「暉子爸呀,我好難呀。」
十一
麥苗眼見得就開始出穗了,齊刷刷、綠油油地在風裡搖擺。村長的聲音吱吱呀呀地在村裡的榆樹、楊樹頂上有一陣、無一陣地響着,「開會—了,開-開-開會了。」
全村人象蜜蜂似的擠在村委會會議室里嚷嚷着,都爭着、搶着要在白天把麥子澆了。
村長大手一揮,「按順序來,從西頭王老三家的地開始,輪流往下排,排到什麼時候就什麼時候,一畝地五分鐘,多少就多少,我這裡都有數,別占着水往死里澆,今年又是個旱年,大家互相體諒點。現在,我挨着每家每戶的順序往下念.....,咦,暉子媽呢,咋沒來呢?」
大夥四處瞧着,怎麼也瞅不見那纖細得如同楊柳一樣的身影,還有那張始終低垂着眉眼、沉默不語、俊俏的臉。
「走了,去照顧暉子了,準備在城裡打工不回來了,麥地交給我了。」李帥站起來,宏亮的聲音一下一下撞進大夥的心裡。
吵吵嚷嚷的會議室里瞬間沉默了。[1]
作者簡介
賈春婷,新疆昌吉州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