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楷,你給我滾回家來(林棲)
作品欣賞
楊楷,你給我滾回家來
1
夏日,山裡的天氣,像極了潑婦的臉,說變就變。
剛剛還是朗朗晴空,轉眼烏雲蓋地,劈啪幾聲炸雷,雨水便瓢潑如注。
「你們要是不管我,我就死給你們看!」
暴雨初停,清塘村委會二樓,走來一個老嫗。她手裡拄着一根木拐棍,顫巍巍的,艱難地挪步,嘴裡嘰里咕嚕。在她銀髮下蒼老的臉上,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一齊扭動着,非常激憤的樣子。
清塘脫貧攻堅鏖戰正酣,扶貧隊所有網格員,像火線上的戰士一樣,奮不顧身,加緊最後的衝刺,外面轟響的炸雷暴雨,一個個渾然不覺。
沒有人關注到站在樓道里吵嚷的老人。
哐當!楊楷辦公室的門開了,老人從樓道里闖了進來。
「我今天非死不可,非死不可了!」
老人站在門口,身體僵硬,朝楊楷使勁喊。
昨晚加班又熬了通宵的楊楷,整個白天都在電腦前,加緊錄入網格勞動力就業信息台賬。聯絡員通知他,台賬務必於當天下午下班前上報。
此時,離下班只有不到半小時,楊楷和所有人一樣,在爭分奪秒搶時間。
楊楷停下活來,起身朝老人走去。
他認識老人,是清塘村第一網格的五保貧困戶。去年,她聽說楊楷人好,特地找他去縣城買心臟病藥,楊楷沒收她的錢。
老人逢人就講楊楷好,說楊楷比她的親人還好千百倍。
「老人家,你先別急,身體不好,有話慢慢講,我一定幫你解決。你是遇到什麼困難了?」
「剛才落暴雨,雨水從樓道口和窗子口衝進我屋裡來,積起尺把深,雷又打得大,要不是我跑得快點,我這老命恐怕完了。現在屋裡泡着水,我無家可歸了——嗚,嗚嗚——嗚——你們要是都不管我,我就——死在這裡!」
「您的家人呢?」
「啊——啊,啊啊——啊——」
老人一聽這話,像被人戳了痛處似的,異常激動,身子直往後仰,一雙眼睛直翻白,上氣不接下氣,吸進去的粗氣,半天才吐出一口來。
楊楷見勢不妙,急忙伸手扶住老人。
楊楷迅速調整好自己的身體,蹲下,將老人一背背起,背下樓,一直將老人背到她的家裡去。
老人叫詹三妹,老伴叫吳寶寶。吳寶寶是清塘村的老村長。
老兩口今年都80好幾了,年輕時沒有生育,按照農村風俗,想過繼自己的一個侄兒做繼承人,但又擔心靠不住,於是將萬千寵愛全部分攤到三個侄兒身上,心想廣種博收。誰知到頭來,一個都沒靠上。老兩口有個三病兩痛,或是遇到困難災坎,一個個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攏身,讓兩老口十分心寒。
前幾天,清塘村遭遇百年不遇的冰雹災害,暴風將老人樓道口的擋雨棚刮上了天,還來不及修補上。這次暴雨主要從樓道口灌進來,屋子受災,成了水塘。恰好老伴生病住院去了,她一個人舉目無助,一激動就來到村委會吵嚷。
楊楷安撫好老人,開始清掃屋裡的積水,連牆角的蜘蛛網也一併幫她清除乾淨,還將屋子裡兩老口打濕的鋪陳蓋被和衣物,也移出來晾曬在雨後的陽光里。
老人坐在階沿的椅子上,心口平靜下來,臉上堆起了笑容。
看着汗流浹背出出進進的楊楷,老人開始疼他,起身移步,回屋裡給楊楷端來一杯茶,伸手拿紙巾,去擦楊楷額頭上,汩汩直冒熱氣的汗珠。
2
2018年春天,39歲的楊楷,提着鋪蓋,揮別妻子和不到兩歲的女兒,主動申請到離縣城100多里遠的青槓鎮清塘村駐村扶貧。
清塘是個好地方。連綿的青山將清塘村的8個寨子圍在一起,又分隔開來,中間的窪地是一片一片明秀的田疇。每個寨子都有一口或幾口龍井,清澈的泉水從地下汩汩溢出,形成一條一條的溪河和一片一片的沼澤,將整個清塘潤澤得花繁葉茂,五穀豐登,鳥飛魚躍。
楊楷來到清塘的當天,迎接他的是滿天飛鳴的白鷺和五彩斑斕的田野;傍晚時分,夕陽燒紅了西天,鷺鳥像天使一般,在天空群飛嬉戲;夜色迷離,鷺群棲落在清塘山翠綠的柏樹冠上,搖搖晃晃,像春天開滿的百合花。
扶貧隊將清塘8個寨子分成8個網格,楊楷負責的是第八網格,寨名叫龍斗。龍斗網格不大,39戶人家,156號人,貧困戶卻占了21戶86人。網格基礎條件不差,但人心散亂,矛盾交織,生產落後,民風不淳,用村幹部的話說,「龍斗要脫貧,幹部要脫皮!」
楊楷雖然從小生長在農村,卻沒有農村工作經驗,從美術學院畢業後,一直在縣文化部門工作,不知道農村錯綜複雜的現實狀況。憑着一腔熱血和願望,從第一天起,楊楷在心裡暗暗發誓,要讓龍斗脫胎換骨,讓龍斗群眾徹底擺脫貧困,穩步踏進小康。
楊楷就像一條魚,一個猛子扎進了他的網格中。
第一天進網格走訪,楊楷就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許昆明、許昆亮是龍斗的貧困戶,兩人是親兄弟,屋上坎下住着。
這天,許昆亮拖來一車石頭,把他家屋邊的巷道堵死了。這條巷道是許昆明進出家門的必經之路,堵路的理由說是他們的爹娘不公平,分家時,多分了哥哥許昆明幾尺屋基地和幾雙碗筷。許昆亮不服這口氣,一直耿耿於懷。
大清早的,楊楷老遠就聽到日媽操娘的怒罵聲。走近一看,兩兄弟像血海深仇的一對冤家,一個手裡掄着鐵錘,一個手裡握着鐮刀,寨鄰越是勸阻,他們手中的武器越是舞得兇狠;雙方張牙舞爪,死勁奔着對方拚命猛撲;兩兄弟的臉漲得紫紅,眼睛充血,脖上青筋暴漲,像兩頭奮不顧身、欲決生死的公牛。
此時,他們80多歲的老娘,蹲在一旁的屋角下,傷心欲絕,無助地嗚嗚哭泣。
楊楷感到震驚和氣憤,想衝上去各甩兩人一個大巴掌。
天底下哪有這樣的親兄弟?
「如果對方是火焰山,你必須是萬泉水。」
此時,楊楷的耳邊突然響起了妻子蘇慧瓊的勸告,在公安戰線工作的妻子,比自己有解決矛盾糾紛的智慧和經驗。
楊楷動員現場群眾,將兩兄弟拖開,一場骨肉之間的生死決鬥才算平息。
事後,楊楷狠狠批評教育了這對兄弟。
老人叫吳玉英,也是貧困戶,還在照顧一個17歲的孫子上高中。
幾年前,這兩兄弟的父親和他們的三弟先後得癌症死了。父母原是跟老三一起生活,老三死後,老三媳婦忍受不得家庭的寂寞悽苦,扔下一個未成年的孩子和婆婆,跟別人跑了。
老小住在一幢四壁透風漏雨的破木房裡,生活突然斷了來源,一下子墜入黑暗的深淵。
這兄弟倆,卻像沒事一般,住着大磚房,既不照顧老人,還責怪老人平時偏愛老三一家;老二又因老人多分了老大一點家產,經常找老大和老娘的岔,於是發展到今天這步田地。
2014年,精準扶貧政策,像一場及時雨,保住了老少兩口的生活。
許昆明、許昆亮兩兄弟,勞動力不差,卻成天守着兩畝薄田過日子,看到國家扶貧政策來了,便各自以學生上學困難為由,蠻橫爭當貧困戶。
在龍斗,國家精準扶貧政策的力度大,但脫貧任重道遠,根子就在群眾的思想上,群眾不團結,家庭不和諧,不上進,等靠要思想嚴重。
楊楷覺得,不解決群眾的思想問題,不在思想上拔窮根,要他們脫貧,連門都沒有!
3
楊楷心裡沒底,上門走訪了解情況,請村幹部陪同。誰知,群眾不是躲得遠遠的,就是說話含糊其詞,或是說一句藏半句。
幾天下來,楊楷雲裡霧裡,得不到什麼真實情況。
楊楷一個人去走訪,群眾就一窩蜂圍攏來,爭着反映村幹部都是些「貪官」「黑社會」,說村裡的黨員幹部一個個帶頭爭搶貧困戶,有政策有利益,他們都往自己面前刨。
楊楷問群眾,是否享受了國家的惠民政策,他們一個個矢口否認。
「同志,我給你反映個情況:你幫我修哈屋,我屋快倒了。個個都得共產黨的錢改造房屋,我80大幾了,無兒無女,沒人幫;我兩老口平時靠趕把香,換點油鹽吃;生了病,要點錢打藥吃都沒有!」
一個勾腰駝背的老人,看到楊楷,匆匆向他奔來,將他拉到一邊,說出這番話。那神情狀貌,十分可憐。
楊楷一打聽,老人卻有兩個兒子,都在外面打工掙錢。幾年前,他的兩個兒子都享受了危房改造政策,各自修起了一樓一底兩層漂亮的磚房。為了讓老人成為精準扶貧戶,兩個兒子徵得老人同意,讓80多歲的父母獨自立戶,住在一幢沒有安全保障的破舊木房裡,老人和他的兩個兒子,不知找過村幹部多少次麻煩。還多次揚言,不解決他們的貧困問題,他們要去縣裡上訪。
楊楷上門做老人和他兒子們的思想工作,動員老人與他們合戶,住在安全住房裡共同生活。兩位老人首先誓死牴觸,聲稱合戶之時,就是他們歸西之日。說他們也是中國人,有權享受國家的惠民政策,不想拖累自己的親生兒子。
楊楷哭笑不得。網格群眾的種種異常行為,觸動他做出一個決定。
楊楷要在第八網格展開一場徹底的「頭腦革命」。
楊楷請來了縣宣講團鼎鼎有名的「講習員」,給第八網格的群眾上了一場「感恩教育」課,引導群眾要懂得感恩祖國,感恩社會,感恩家庭;給群眾講「烏鴉反哺」「羔羊跪乳」的故事。
鮮活的故事,真實的事例,生動的寓言,娓娓動人和通俗易懂的道理闡釋,深深打動了現場群眾,有的老人和婦女當場感動得流下了眼淚。
「感恩教育」完畢,現場一陣沉默,隨即爆發出熱情的掌聲。
隨後,一曲《感恩的心》,深沉、徐緩、柔情地在龍斗靜謐的星空下響起,從廣場上徐徐飄入每個農家小院,浸潤每一顆原本淳樸的心靈。
楊楷沒有停下來。
他花去自己一萬多元的積蓄,網購了全套電影放映的器材設備,網購了勵志教育片,持續向龍斗群眾展播。
在龍斗廣場前,面向廣場一家房屋的牆壁上,楊楷用白色油漆將牆壁全部刷白,然後用紅色油漆在上方刷出大字廣告:
清塘村龍斗組免費露天電影院。
放映時間:每天晚上八點半。
楊楷給群眾播放的第一場電影叫《十八洞村》。
天還沒有黑,群眾早已擠滿了龍斗廣場。
十八洞村脫貧致富的故事,在清塘第八網格像一枚炸彈轟然炸響。
「比起十八洞村來,我們清塘村在天上,它在地上。人家能夠脫貧,我們還在等靠要,真是給黨和國家丟臉,給自己祖宗十八代丟臉!楊幹部,你就帶着咱們干——我們都聽你的,哪個不聽都不行!」
《十八洞村》才放到一半,人群中就有人挺身站起,朝着楊楷喊出這番話。
楊楷認出他,是龍斗退伍老軍人、老黨員許發昆。 [1]
作者簡介
林棲,實名張維軍,1974年10月29日生,土家族,貴州省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