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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揭露 揭密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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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炫耀小腳》是中國當代台灣作家柏楊所作《醜陋的中國人》中的一篇雜文。

作品欣賞

抗戰之前,先生曾在報上看到過一位記者老爺的西北訪問記。該記者大概在十里洋場的上海長大,一旦到了甘肅河西走廊,對女人的小腳大為驚奇。該報道原文已記不得啦,只記得大意是,他訪問了一位小腳老太婆,該老太婆談起當初纏腳的英勇戰鬥時,正色曰:「俺那村上,有女孩子纏腳纏死的,也有女孩子纏了一半不肯纏的。」該記者形容曰:「當她說這些時,故意把她的小腳伸出炕頭,似乎是炫耀那些死亡的成績。」這段評語一直印在腦海。嗟夫,醬缸蛆炫耀傳統文化,跟這位老太婆炫耀她的殘廢小腳,你說說看,有啥區別?

老太婆炫耀小腳是一種至死不悟,醬缸蛆炫耀醬缸則是一種至死不悟兼虛驕之氣。孫觀漢先生上周寫了幾個字在一份他剪寄的《真實雜誌》單頁上曰:「中國人在『倒運』時期,心理上尚有這麼多自誇自傲,我真怕『走運』時期來臨!」孫先生顯然對未來感到隱憂,不過,「欲知來世果,且看今世因」!今世充滿了自滿自傲,絕不會有一天成為真正的大國,敬請放一百二十五個心可也。但孫先生的隱憂卻發人深省,嗟夫,中國淪落到今天這種地步,真應該父母兄弟,抱頭痛哭,把過去的一切都搬出來檢討。然後,吸鴉片的戒掉鴉片,吸海洛因的戒掉海洛因,推牌九的戒掉牌九,偷東西的戒掉偷東西,包妓女的立即把妓女遣散,病入膏肓的立即送進醫院,害花柳病的立即打六○六,斷手斷腳的立即裝上義肢。然後,一齊下田,耕地的耕地,播種的播種,挑土的挑土,澆水的澆水,這個家才能夠興旺。如果大家只會張着大嘴瞎嚷,而嚷的只是我們從前是多麼好呀,恐怕只能限於過去好,現在可好不了,將來更好不了。

臭鞋大陣

其他地方所沒有,惟獨台灣特有的,就是「臭鞋大陣」。不管去誰家,都要攻破臭鞋大陣,才能登堂入室。上得樓梯之後,第一眼看見的就是每家門口,都堆滿了臭鞋。我說臭鞋,只是觀感上的,既不能一一拿起來放到鼻子上,當然不敢一竿子打落一船鞋,說每一隻都臭而不可聞也。但如果說它奇香,也應該查無佐證。

每家門口都堆臭鞋,實在是二十世紀十大奇觀之一,有新鞋焉,有舊鞋焉,有男鞋焉,有女鞋焉,有大人的鞋焉,有兒童的鞋焉,有高跟的鞋焉,有低跟的鞋焉,有不高不低跟的鞋焉,有前面漏孔的鞋焉,有後面漏孔的鞋焉,有左右漏孔的鞋焉,有像被老鼠咬過到處漏孔的鞋焉,有類似先生穿的一百元一雙的賤鞋焉,有類似「台灣省議員」陳義秋先生穿的四千九百元一雙的闊鞋焉(陳義秋先生還有價值四百五十元的闊頭,那屬另一可敬範圍,心裡有數,不必細表)。群鞋畢集,蔚為奇觀。

這些臭鞋所布下的臭鞋大陣,跟契丹帝國蕭天佐先生在三關口布下的天門大陣一樣,暗伏奇門遁甲,詭秘莫測。於是有的鞋仰面朝天,有的鞋匍匐在地,有的鞋花開並蒂,有的鞋各奔東西,有的鞋張眉怒目,有的鞋委屈萬狀,有的鞋鞋相迭,有的則把守在樓梯之口,形成現代化的絆馬樁。主人之出也,先伸出腳丫,像吾友穆桂英女士的降魔杖一樣,在臭鞋大陣中左翻右踢,前挑後鈎,直到頭汗與腳汗齊下,才算找到對象。客人之入也,比較簡單,但如果遇到像柏老這類朋友,襪子上經常有幾個偉大的洞的,就得有相當勇氣,才能開脫。而有些朋友則鞋上是有帶子的,你就得耐心的觀光他們撅起的屁股,如果屬於千嬌百媚,當然百看不厭,如果是屬於老漢或討債精之類,就無法不倒盡胃口,尤其有幸或不幸的人,客人如果太多,一連串把屁股撅起,就更顯示臭鞋大陣的威力。

然而,臭鞋大陣的最大威力,還不在使人伸腳丫或撅屁股。伸伸腳丫,撅撅屁股,等於活動活動筋骨,也是有益於健康之舉。問題是從臭鞋中所宣傳出來的那股異味,實在是一種災難。從前南方蠻荒地帶,有一種瘴氣,誰都弄不清瘴氣是啥,有人說是毒蛇猛獸口中吐出來的,有人說是妖魔鬼怪布下的天羅地網。我想那分明是一種空氣污染,人們冒冒失失闖了進去,輕則頭昏腦漲,重則一命歸陰。而中國公寓中家家戶戶的臭鞋大陣,使得整個樓梯,從根到梢,無處不熏人慾嘔,可稱之為公寓式的瘴氣,一個人如果從二樓走上十樓,他至少要衝過十八個臭鞋大陣。而每一個大陣的臭味都是具有輻射性的,透過氣喘如牛的尊鼻,侵入咽喉和肺部,積少成多,累瘴成癌,恐怕現在砍殺爾大量增加,醫院門庭若市的場面,即與此有關。

得砍殺爾也不嚴重,頂多死翹翹。嚴重的是為啥外國都沒有這種景致,而中國獨有?沿梯而上,一堆臭鞋連一堆臭鞋,即令不得砍殺爾,也會得鼻腔癌。縱是現代化大廈,走出漂亮的電梯,首先入目的就是一堆臭鞋,實在百思不得其解。尤其是室內裝潢得跟凡爾賽宮一樣,金碧輝煌,卻狠心在門外堆起一堆臭鞋。這似乎包含着一個嚴肅的課題──絕對的自私兼絕對的自卑。自私的是,把自己都不能忍受的東西,推到大門之外,教別人去忍受。把自己看了就心亂如麻的玩意,推到大門之外,教別人去心亂如麻。把自己嗅了就會中毒的奇異怪味,推到大門之外,教別人去中毒。

———一切一切,只想到自己,沒想到別人;只想到自己的利益,沒想到別人的利益;只要自己家裡一塵不染,不管公眾場所如何髒亂;只要自己舒服,別人就是栽倒到他的臭鞋大陣之中,氣絕身亡,他也毫不動心。

自卑的是,對解決不了的事情,「眼不見,心不煩」,乃「鋸箭杆學」的傳統干法,只要俺家像個神仙洞府就好啦。從前之人,還掃一掃門前雪,現在不但連門前雪不掃,還把自己家裡的雪堆到那裡。古詩不云乎:「雙手推出門外月,吩咐梅花自主張。」現在則是:「一腳踢出臭鞋陣,推給別人胃潰瘍。」六十年前的事啦,那時先生年紀方輕,有一次去探望一位朋友,他慷慨大方,舉世無匹,當下就買了四兩排骨請客,預備教柏老過過饞癮,他太太不知道怎麼搞的,一不小心,把那塊偉大的排骨掉到茅坑裡。該朋友不動聲色,用竹竿好不容易把它撈了出來,洗了一下,照樣下鍋。一直等到酒醉飯飽,他才宣布真相,那時的柏老已經十分聰明,念過洋學堂的衛生之學,立刻就要往外嘔吐,他跳起來掐住我老人家的脖子吼曰:「咽下去,咽下去,眼不見為淨,這都不懂,還上洋學堂哩。」

那一次我可真是咽下去,一則捨不得吐,一則被他掐得奇緊,吐不出也。這事早已忘光,最近碰見大批的現代化的臭鞋大陣,家家戶戶,都在眼不見為淨,才覺得胃腸有點不舒服。

為別人想一想

在中國,只拚命想到自己,視別人如無物的現象,多如驢毛。對方如果竟然膽敢證明他也存在,而且有獨立的人格,麻煩可就大啦,小者吵嘴,大者打架,再大則一頂帽子罩下來,不是說你小題大做,就是說你惹是生非,不是說你不知道安分守己,就是說你不知道溫柔敦厚,亂髮牢騷亂罵人。而亂髮牢騷亂罵人者,一一都在卷宗里,後果堪哀。

先生安居汽車間中,將近十月,頭頂之上,都是富貴之家,而就在二樓陽台的欄杆外邊,屋主支起鐵架,在上面放了一排盆景。盆景賞心悅目,當然妙不可言。但該屋主每天都要澆水兩次,而且每次都澆得淋漓盡致。有一次,酷日當空,柏老在門前買了一碗豆花,蹲在那裡正吃得起勁,忽然大雨傾盆,傾了我一頭一臉,剛吃了半碗的豆花,也蕩蕩乎變成滿碗,心裡詫曰:「這是何方神聖,賜下這種宋江式的及時之雨。」抬頭一看,原來能源出在澆花上,而屋主老爺已經龜縮在案,不見蹤影。我本來要大聲開罵的,怕罵了要挨揍,就沒有罵。又想上樓找該傢伙理論,心裡一想,我這個三無牌恐怕不是對手,只好作罷。於是不久我就練就一種三級跳的奇功,只要他閣下手提噴壺,拋頭露面,我就一躍而入,或一躍而出,身上滴水不沾。

這種欄杆上列盆景的奇觀,在公寓式的樓房之上,幾乎觸目皆是,有些更前後夾攻,在屋屁股的陽台上也羅列一排,則下面曬的衣服就要遭殃。而且日久天長,鐵架生鏽,忽然有一天塌啦,下面的朋友豈不要腦袋開花。即令不塌,鐵架孔洞奇大,萬一掉下一片碎瓦或一塊石頭,尊頭同樣受不了。實在想不通,住在上面的傢伙,為啥不為下面的人想一想。

和這同屬奇觀的是懸掛高樓的一些冷氣機。嗚呼,巍巍大廈,七層焉,八層焉,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層焉,高矗天際,美侖美奐,儼然小型皇宮,卻每個窗口都突出一個黑漆漆的小棺材。既大小不同,也式樣不一,每個小棺材又都有一根輸尿管,晃晃噹噹,迎風招展。好像一個雍容華貴的貴婦人生了一身膿瘡,把全部美感都破壞無遺。然而我們擔心的倒不是美感,而是萬一有一天小棺材的支架跟花架一樣,由老而銹,由銹而斷,忽地撲通,翻滾而下,砸到路人的尊頭之上,據我了解,那效果可比傾盆大雨厲害。我們再一次地想不通,有錢的大爺,為啥不為路人想一想。

公寓的威脅不僅是後天的人造雨和小棺材,也有先天的胎里毒。先生為了謀生,每天要經過台北市忠孝東路四段兩次之多,每逢駕臨到一個名「國泰寶通大樓」的龐然大物,就怦然心動。心動不是想搬進去住,我可是從沒有這種想法,猶如我從沒有想搬進吾友伊麗莎白二世的白金漢宮去住一樣。我之所以怦然心動,是它的窗子。蓋別的大樓,窗子都是左右拉的,只有「國泰寶通大樓」的窗子,卻是向前開的焉。

夫窗子向前開,空氣的流通量,當然比窗子左右拉要大兩倍,屋主老爺住在其中,可能因此多活三千年。但問題也就出在這上面,向前開的現象是,每個窗戶都跟衙門一樣──作八字形,金屬的窗軸是惟一的支柱,這支柱再粗也粗不過放盆景或冷氣機的鐵架。即令是鋼的吧,鋼也有腐爛之日。好吧,俺的窗軸是鑽石做的,那就算鑽石做的。可是窗架窗框總不能也是鑽石做的吧,窗軸如不先壞,窗架窗框也會先壞。一旦壞啦,恐怕倒霉的仍是行路的朋友。如果它不垂直而下,來個天女散花,散到馬路之上,坐汽車的朋友,也難逃此劫。

最主要的是,風力的強度,隨着高度而比例增加。比例的數字,先生一時想不起來(這非關記憶不好,如果你閣下欠我銀子,看我記得清楚),只仿佛記得,紐約的帝國大廈,如果地面是一級風,屋頂就是八級風,而八級風足可以把一個人像稻草一樣捲起來拋到半空,以致遊客們不得不像幼兒園一樣,「大家小手牽小手」,或戰戰兢兢,緊抓欄杆,膽小鬼還得用一條繩索綁住纖腰。

台北「國泰寶通大樓」固然沒有紐約帝國大廈那麼高,但風力的遞增定律,卻是天下一樣。該大樓現在是新蓋的,還沒有跟颱風老爺碰過面。而且即令撐過一次兩次,柏老也不相信那細細的窗軸能長期抵抗日夜不停的高空的強風,萬一表演炸彈開花,別人的態度如何,我不知道;我自問可是誓不敢當。於是又想不通,當初設計的工程師老爺,為啥不為窗外人想一想。

寫到這裡,敝孫女拿了一張表格,教我老人家填寫。表是啥表,不必說啦,反正是臨表泣涕,不知所云。尤其使人淚落如雨的是,表上留給填表人應填項目的位置,空白奇小。像「住址」欄的「省」、「縣」、「市」、「路」、「街」、「巷」,上面的空格,小得簡直是在主辦視力測驗。有些空格倒是比較大方,留的位置較大,但也只能大到眼睛可以看見的地步,想把要填的字擠進去,恐怕得使用世界上最尖的筆,外加上一副世界上最精細的顯微鏡。「閱讀書籍」欄,奇窄而且奇短,填三本兩個字書名的書,都得冒汗,一個人一生如果讀過三十本書,僅填表就能填出近視眼。更想不通,制表人為啥不為填表人想一想。

這些都是小事,但從這些小事,可看出心理上的癥結。澆花水傾到你身上,冷氣機掉到你頭上,窗子把你砸得稀爛,填表填不進,那都是你的事,原主錢大力猛,就是這麼幹啦。不出事時,誰嚷嚷都沒用,嚷的嗓門稍大,則招災進禍。一旦出了事,血肉橫飛,官蓋雲集,開會如儀,號叫着要追查責任,結果查來查去,除了死人有責任外,誰都沒責任。嗚呼,這癥結跟家家戶戶門口的臭鞋大陣一樣,是一目了然的,過度的自私和自卑,使頭腦不清兼老眼昏花。

不會笑的動物

記得若干年前,有人曾對民族舞蹈演員面無笑容感到詫異,主持人答曰:「那一幕是『宮女怨』,宮女當然愁眉苦臉。」但後來演至《喜相逢》、《萬壽無疆》,仍愁眉苦臉如故,不知主持人如何說詞。過去我曾想到,可能黃種人天生地不會笑和不喜歡笑。可是到了日本一瞧,他們那些黃種人不但會笑,也喜歡笑,除了車掌小姐會笑外,連開那單調如棺材的電梯小姐也會笑,乃大吃一驚。於是再追究中國人所以笑臉甚少的原因,可能是百年來戰亂頻仍,哭的時候多,依生物學「用進廢退」的定律,再加上整天無米少鹽,以致想笑都笑不出。

中國人的缺少笑容,對觀光事業是一種威脅。但最大的威脅仍在中國人對陌生人的態度上,先生為謀生走遍各省,發覺除了北平一個地方外,幾乎無一處不「欺生」。

人類是一種會笑的動物,但中國的女護士和女車掌例外。關於這一點,大家吶喊了十餘年,大概公共汽車管理處和台大醫院(台北醫院也很精彩)當局忙於搞紅包,無暇改進之故,所以一硬到底,迄今不變。看情形,除非把鈔票摔到她們臉上,便是老天爺都無法教她們齜齜牙。

另外,女店員的面孔,似乎也應納入改進之列。當你進店之時,活像一頭貓撞進了老鼠窩,小眼睛全充滿了敵意地望着你,如你索物,則先打量你的衣服,然後告曰:「貴得很。」你問:「還有好的乎?」曰:「更貴。」我有一個朋友,在外語學堂讀書時,便曾在台北中山堂前一家委託行,因購一件價值五百元的毛衣而大吃其癟,該老闆伸頸細瞧其領牌,不屑曰:「你外語學堂畢業,當個翻譯官,一個月也不過五六百元,還是省點吧。」不過結果大出老闆意料,吾友竟然有錢買了一件。然而最痛苦的是,當顧客看了兩件不買辭出之時,上至老闆,下至店員,無不怒目而視,口中念念有詞,一種像被雞姦了似的嘴臉,全露了出來。於是,有人曰:沒有關係,他們見了洋大人,笑容自出。須知觀光事業發達後,洋大人如過江之鯽,將逐漸不再稀罕,且洋大人也有寒有窮,久而久之,劣根性復發,難免終有一天,華洋一視同仁。

坐計程汽車沒有小賬,應是中國惟一值得大吹之事,但僅此一項,難廣招徠。不二價運動應設法展開,凡是在台北中華路買過東西的人,恐怕都有同感,真正地漫天要價,就地還錢,上當不上當全憑運氣。先生從前曾發明一定律曰:「還他一個你根本不想買的價,包不吃虧。」結果不然,前日往購一皮箱,要價三百,我以為它只值一百五十元,但嫌其式樣不好,乃大聲曰:「七十元。」料想他寧去自殺,也不會賣,想不到他大叫曰:「好啦,拿去。」嗚呼,如何使中國人以善意和誠懇對待陌生人,不僅是觀光之道,亦是做人之道。

中國人好像是一種不會笑的動物,聖人曰:「君子不重則不威。」每個人似乎都要「重」要「威」。人生籬笆就像西柏林圍牆一樣,活生生築了起來。笑固然和「重」、「威」並不排斥,但天長日久的冷漠,卻是可以把笑排斥掉了的。嗚呼,中國人不但對別人從不關心,似乎還對別人充滿了忌猜和仇恨。前天報上有則消息,台北峨嵋餐廳一個夥計病故,老闆不給錢,家族們就把棺材抬到餐廳抗議。食客同胞一瞧,大喊倒霉,一鬨而散,有的趁此良機也就沒付賬。嗟夫,抬棺材對不對是一個問題,我們只是感慨,那位死人對活人的意義,難道只是「倒霉」?難道沒有一點哀傷之情?

禮義之邦

一個人的教養和全民的品質,在人際關係第一層面的接觸上,完全顯現出來。貴閣下還記得《鏡花緣》乎,唐敖先生到了「君子國」,對禮義之邦的定義是:「聖聖相傳」、「禮樂教化」、「八荒景仰」。其實他閣下不過見了商店買東西時童叟無欺一件事,就五體投地。而在美利堅,童叟無欺早已稀鬆平常,不僅僅價錢不欺,服務態度更使人嘆為觀止。夫人在拉斯維加斯一家小店,看上了一件小褂,言明十二美元成交,貨銀兩訖,正要包裝,發現右腋下有塊米粒大,仿佛可以看得見的黑斑,老妻曰:「哎呀,這是啥?」店員老奶拿起來,映着日光細瞧,歉然曰:「確實是一個汗漬,用水洗可能洗掉,但也可能洗不掉。你如果同意的話,我去問問老闆,看是不是可以減一點價。」接着冬冬冬冬跑上二樓,再冬冬冬冬跑下,說可以便宜兩塊美元。

這件事對我來說,無疑當頭一棒,蓋被店員虐待,已成習慣,一旦春風化雨,真忍不住上去抱住那老奶親個嘴。如果換了台北,或換了香港,一場警匪槍戰的節目,鐵定地盛大推出。死婆娘竟然有膽量吹毛求疵,店員必然橫眉怒目,迎頭痛擊:「怎麼,你說啥,黑斑?笑話,我怎麼看不見?就是有黑斑,在胳肢窩底下,有啥關係,你是舉起胳膊走路的呀?要挑眼早挑眼,買主還有老實的,現在發票都開好啦,你想退貨?減價?莫名其妙,以後買東西時先背地裡數數自己的家當,銀子不夠時少充闊佬!怎麼,你不服氣呀,我們是五千年傳統文化的禮義之邦,向來賓至如歸的,你不敢不如歸呀!撅嘴嘟囔,好像誰欺負你似的,我們這麼大的公司,還在乎你那點碎銀子?你們這些文化根基太淺的外國土包子,我也懶得去報官。反正一句話:買不起,算啦,拿來。」

拉斯維加斯是純觀光的賭城,百分之九十都是旅客,而這些旅客又百分之九十九一生中只來一次兩次,坑這些人絕無後患。但他們卻仍跟其他地方商店一樣,親親切切,正正派派。

三句話

中國人初到美國最大的困擾,是美國人的禮貌多端。馬路上隨隨便便擦肩而過,似乎好像碰那麼一下,也似乎好像沒有碰那麼一下,對方總要致歉曰:「對不起。」如果真的短兵相接,肌膚相親,那聲「對不起」就更如同哀鳴。即令你低頭猛走,撞個震天響亮,也會引起一迭連聲的向你「對不起」。這個動輒「對不起」場面,實在難以招架。在我們中國,卻是另一種鏡頭,兩人一旦石板上摔烏龜,硬碰了硬,那反應可是疾如閃電,目眥盡裂,你瞧他表演跳高吧,第一句準是:「你瞎了眼啦。」對手立刻還擊,也跳高曰:「哎呀,我也不是故意的,你還不是也碰了我,我都不吭聲,你叫啥叫?」前者拉嗓門曰:「碰了人還這麼凶,你受過教育沒有?」對手也拉嗓門曰:「碰了你也不犯殺頭罪,你想怎樣,教我給你下跪呀,哼,你說我碰了你,這可怪啦,我怎麼不碰別人,是你先往上碰的,想栽贓呀?」事情進化到如此地步,軟弱一點的,邊走邊罵,邊罵邊走,也就是鳴金收兵。剛強一點的,一拳下去,殺聲大作,馬上就招來一大堆看熱鬧的群眾,好不叫座。

請讀者老爺注意,從第一碰到作鳥獸散,我們聽不到一聲「對不起」。博大精深的「死不認錯學」,在這件街頭小景上,充分發揚光大。所以先生認為中國同胞已喪失了說「對不起」的能力,每個中國人都像一個火焰噴射器,只有據「力」力爭的勇氣。

西方文明的特徵之一,是承認別人跟自己同樣的存在,同樣的應受到尊重,所以總是小心翼翼表達這種尊重。踩了你的尊腳固然「對不起」,實際並未踩到只不過幾乎踩到也「對不起」,咳嗽一聲固然「對不起」,打個其聲如蚊的噴嚏也「對不起」,正在談話他要去撒尿固然「對不起」,廚房失火,他要去救火也「對不起」。旅客們最常見到的節目是,你正努力照相,有人不小心從中間穿過,他們也要「對不起」。然而絕大多數的洋大人,一見你舉起照相機,都會像呆瓜一樣,停下來站着傻笑,等你按下機關之後再走。照相朋友如果是中國同胞,麻木已慣,不會有啥反應。照相朋友如果是洋大人,他們不甘寂寞,總是要開上一腔。這時候不再是「對不起」啦,而是「謝謝你」。

「謝謝你」給我的威脅,跟「對不起」給我的威脅,同樣沉重。世界上竟有人把唾沫浪費到這兩句話上,實在難以了解。先生雖然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可是到了美國,要想逃出這兩句話的網羅,卻比登天都難,你越踢騰,他越「謝謝你」。照相朋友照完相你再穿腸而過,他們固然「謝謝你」;就是去買東西,東西到手,他們也要向店員「謝謝你」(換在中國,不要說顧客啦,就是店員能說聲「謝謝你」,天花板都會感動得塌下來);銀行提款,櫃檯老奶眼睜睜看你把白花花銀子拿走,也會「謝謝你」(讀者老爺不妨到中國銀行打個轉,便知端詳);到衙門辦事,臨走把證件交還你時,也要「謝謝你」(貴閣下到咱們中國各衙門試試,包管你立刻發思洋之幽情);一旦開快車或不該轉彎處硬轉了彎,警察老爺交給你罰單,也要「謝謝你」(台北街頭開罰單的結果,恐怕是一個板起晚娘臉,一個口吐三字經)。在洛杉磯時,吾友周光啟先生帶我去停車場開車,臨出大門,繳出銀子,取回單子,他也冒出一句「謝謝你」。我訓勉曰:「老哥,禮多必詐,你不給錢,他放你一馬呀,有啥可謝的?」他想了半天也沒想出非謝謝不可的理由。可是第二次再去,他「謝謝你」如故,把我氣得要死。

先生印象最深的「謝謝你」,是彈簧門奇案。我老人家經過彈簧門時,向來都是推之而過,然後撒手不管的。到美國後,當然一切如初。朋友屢誡曰:「老頭,這裡是番邦,你可別把中國五千年傳統文化帶過來,千萬看看後面有沒有人,再慢慢松回原處。」笑話,我來美國是遊歷的,不是給人管門的,我走過的彈簧門比你見過的都多,還用你上課乎哉。於是,有一次,我一撒手,門向後猛彈,屁股後一位白臉老爺發出一聲大叫,朋友和我急得幾乎跪下討饒(本來我要腳底抹油,偏偏聞聲趕來救駕的閒人太多,沒有跑成)。幸好未碰出腦震盪,白臉老爺瞧我的長相打扮,以為準是新幾內亞吃人部落的重要人物,沒敢追究。事後朋友告曰:「你沒吃過豬肉,也應看過豬走,請學學洋大人,那才是真正的愛國之道。」嗚呼,原來洋大人經過之後,總要停步扶門,直等到後面客人魚貫而入,或有人半途接棒,再緩緩放手的。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對這種規矩,我老人家不久就滾瓜爛熟,也因而不斷聽到後進的洋老爺洋老奶一連串的「謝謝你」,好不得意。

──回到台北,我仍繼續崇洋了一陣。不過,三天下來,就恢復原狀,非我意志薄弱也,而是每次停步扶門恭候,屁股後跟進的黃臉朋友,嘴裡都像塞了乾屎橛,沒有一個人說聲「謝謝」。我就御手一松,管他媽的碰活也好,碰死也好。嗚呼,要想從中國人口中掏出一句「謝謝你」,恐怕非動用吾友豬八戒的五齒耙不可。

──事實上美國的「謝謝你」,跟「對不起」一樣,已成為民主生活的一部分,連剛會講話的小娃,媽媽給他擦屁股,都會說「謝謝你」,這使得它發展到泛濫之境。貴閣下看過強盜搶銀行的鏡頭乎,彪形大漢掏出手槍,教櫃檯老奶把銀子裝了個夠,然後脫帽曰:「謝謝你。」這才撤退。不過,柏老的意思是,寧可泛濫,也不要被乾屎橛塞死。

要特別聲明一點,「對不起」和「謝謝你」,都和笑容同時並發,於是,自然蔓延出來另一句話:「我是不是可以效勞?」我老人家這麼一把年紀,從大陸到台灣,從山窩到都市,從三家村到洋學堂,從牙牙學語到聲如巨雷,「對不起」、「謝謝你」雖少如鳳毛麟角,倒偶爾還聽到過,只有「我是不是可以效勞」這句話,可從沒有聽有誰出過口的。

平常日子,我們都是朋友開車接送,威風凜凜,趾高氣揚。可是有一次卻抓了瞎,我和老妻從華盛頓中心區,坐地下鐵到春田鎮,春田鎮是地下鐵盡頭,必須再坐一程出租車,才能到請我們吃飯的朋友尊府。偏偏美國的出租車比先生身上的銀子還少,我們在車站東奔西跑,眼看天又漸晚,急得像兩條喪家之犬。一位年輕的美國朋友看出我們出了毛病,前來詢問,他是不是可以為我們效勞?真是傻瓜,這還用問。他就放下他的小包袱,站在馬路中央,眼觀四面,耳聽八方,最後攔阻了一輛,大概司機老爺趕着回家晚餐,硬是不肯,他閣下俯在窗口說了半天,才招手喚我們過去。等我剛想清楚,想問他一聲尊姓大名,他已揚長而去啦,若非他拔刀相助,看情形我們只好就在那裡打地鋪過夜。

排隊國

美國人是一個喜歡幫助人的民族,「我是不是可以為你效勞」並不只是油腔滑調一句應酬,而是劍及履及的一種行動。除了紐約和一兩個大碼頭地方外,只要你臉上稍露出困惑焦急的顏色,准有人上前問這一句話。你如果胸懷大志,答曰:「對呀,俺正需要幫忙,借給五千億美元周轉二十年,行不行?」結果當然不行。但假設你只不過迷了路,他閣下恐怕要忙上一陣,總要跟你說上一個仔細;不幸你的英文程度跟先生一樣,任憑他說得天花亂墜,仍然不敢聽懂,他可能拉着你東奔西跑,好像你是王孫公子,他是販夫走卒。夫人因為腰傷未愈,臨行時帶着一個特製的藤牌,作靠背之用。這藤牌在台灣用了半年之久,始終默默無聞,可是一到美國,它卻立刻樹大招風。無論走到那裡,總有白臉老爺認為她閣下的尊腰隨時都有從當中咔嚓一聲,折成兩截的可能。飛機上、火車上,更像龍袍加身,連站都不敢站,剛一欠屁股,就有人脅肩諂笑曰:「我是不是可以為你效勞?」當然不可以,她要去茅坑屙屎,豈有別人可以代屙的。害得她老人家以後只好憋着,以免盛情難卻。

中國人際之間的關係,向來不流行這一套,而且恰恰相反,對樂於助人的人,一律花枝招展地稱之為「好事之徒」。膽敢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則現成的形容詞,就像響尾蛇飛彈一樣,尾追而至,咬定他「愛管閒事」,這種離經叛道之舉,必然的「別有居心」。所以,換到台北街頭,你就是蹲在那裡上吐下瀉,我敢跟你打一塊錢的賭,恐怕是沒人扶你一把。記得去年,先生跟一位美國朋友西格里曼先生在台北看電影,一位觀眾老爺忽然口吐白沫,從座位上栽倒在地,電影院來了兩個人,把他架了出去,用不着多問,當然是送醫院去啦。誰知道散場後一瞧,他閣下竟原模原樣被扔到側門通道的水泥地上,好像他不是「龍的傳人」,而是從蚩尤部落捉來的俘虜,人潮雖然洶湧,卻無人為之駐足。西格里曼先生大為吃驚,嘆曰:「中國人跟紐約人差不多啦,這麼冷漠無情。」

他閣下沒說跟美國人同樣冷漠無情,是他聰明之處,否則我這個愛國心切的中國老漢,可能認為他比喻不倫,語帶諷刺,「挑撥政府與人民之間的感情」。他之特別提出紐約,因紐約是「不忘本」人物的大本營,據說外國人占紐約總人口的五分之四,以致美國人一提起紐約,就誓不承認是他們的城市。

──然而,生為中國人,身在中國地,要想幫助別人,也不容易。先生在《猛撞醬缸集》中,就努力嚷嚷過,一個沒有高貴情操的人,永不了解別人會有高貴情操,也永不相信別人會有高貴情操。「好事之徒」、「愛管閒事」、「別有居心」的毒箭,早就上了弦,只要對方有助人一念,亂弩立刻齊發,見血封喉。吾友楊希鳳先生,是一位出租車司機(他閣下經常載我二老,前往鬧市兜風)。一個雨天黃昏,載得一位落湯雞女人,在車上不停發抖,牙齒咯咯猛響,楊希鳳先生遂動了不忍其觳觫之心,正好他太太教他從洗衣店取回來毛衣毛褲,乃建議曰:「小姐,你可以把濕衣服脫下來,換上一換,等你到家再還我。」那女人一聽要她脫光,立刻杏眼圓瞪,號曰:「色狼,你要我報警呀。」把他閣下氣得馬上就咒她害感冒兼三期肺炎。另一位朋友李瑞騰先生,乃中國文化大學教堂教習。一次在公共汽車上,一位女人(對不起,又是女人)陽傘把柄掉啦,眼看就要踩個稀爛,他趕忙揀起,巴巴地擠到后座,交還於她。感謝觀世音菩薩,這次那女人比較有文化,沒罵「色狼」,但也沒有「謝謝」,只用死魚般眼珠猛瞪,一語不發。李瑞騰先生只好大敗,向我嘆曰:「老頭,你說,咱們中國人是怎麼搞的?」嗚呼,中國人似乎仍停留在林木叢生的山頂洞時代,身上穿着刺蝟一樣的甲冑,只露出冷漠猜忌的兩隻大眼,心神不寧地向四周虎視眈眈。

現在回頭介紹夫人的藤牌,這藤牌功用可大啦,不但惹得洋大人處處「效勞」,甚至遇到排隊,也總是讓她排到前面。夫排隊者,是人類文明外在的寒暑表,從一個國家的排隊秩序,可以準確地判斷它們的文明程度。我在美國只兩個月,就想提議把「美利堅合眾國」,改成「美利堅排隊國」。蓋美國排隊,不但泛濫,而且已造成災難,不得不惋惜那些黑白兩道朋友,竟把那麼多寶貴時間,浪費到排隊上。上飛機排隊,下飛機排隊,檢查行李排隊,繳驗護照排隊,買郵票排隊,寄封信排隊,窗口買票排隊,付錢取錢排隊,等公車電車排隊,上公車電車排隊,去廁所排隊。最使人不耐煩的,是無論大小飯鋪,也要排隊。

對於排隊,絕不是吹牛,我可不在乎。不但我不在乎,全體中國人都不在乎。不過美國排隊跟中國排隊,內容上和形式上,都大不相同,這就跟美國的斑馬線跟中國的斑馬線大不相同一樣。蓋中國人排隊,只是一種學說,美國人排隊,卻是一種生活。台北排隊只算半截排隊,上車排隊,本來排得好好的,可是車子一到,卻像穆桂英大破天門陣,立刻土崩瓦解,爭先恐後。英雄人物殺開血路,跳上去先搶座位,老弱殘兵在後面跌跌撞撞,頭腫臉青。嗟夫,真不知道當初辛苦排隊幹啥?為了搶一個座位,或為了怕擠不上車,來一個豕突狼奔,還可理解。而對號火車汽車,座位是鐵定了的,既飛不掉,又不怕別人的屁股帶鋼釘,真不知道為啥還要猛搶。美國人好像一生下來就註定排一輩子隊,所以也就心安理得。大概中國因為人口太多之故,排起隊來,鼻孔緊挨後頸,前擁後抱,「縷衣相接聞喘息,滿懷暖玉見肌膚」,遠遠望之,儼然一串親密的戰友。只洋大人排起隊來,無精打彩,稀稀落落,遇到車輛出入口或街口巷口,還會自動中斷,一派淒涼光景,不禁為他們的國運悲哀。在紐約時,一位朋友教我陪他去一家以擁擠聞名於世的銀行取款。我心裡想,這傢伙准聽說過我在台北擠公共汽車的武功,教我異地揚威,自當奮身圖報。一進大門,只見櫃檯一字排開,每個櫃檯只有一個顧客在那裡唧咕,心中大喜,一個箭步就跳到其中一人背後,想不到朋友卻像抓小偷似的,施出鎖喉戰術,一把就把我拖了出去,不但不為他的魯莽行動道歉,還埋怨曰:「老頭,你幹啥?」我沒好氣曰:「我幹啥?我排隊呀,自從到了你們貴國,俺可說是動輒得咎,排隊也犯了法啦?」他曰:「倒沒犯法,是犯了規矩。」原來櫃檯前面有一條線──跟飛機場檢驗護照的那條線一樣,後面的人都得站在那裡,不經召喚,不得亂動。而那裡已排了五六十人,他們要等到櫃檯前顧客走了之後,櫃檯老爺老奶御手輕招,才能像跳豆一樣跳過去補缺。嗚呼,美國立國的時間雖短,規矩可真不少,如此繁文縟節,不知道影響不影響他們的民心士氣。

然而,最可怕的還是,大小飯鋪,也要排隊,這就太超出我偉大的學問範疇。自從盤古開天闢地,從沒有聽說飯鋪也要排隊的。柏老在舊金山第一次到飯鋪吃飯,一走進去,就被老妻拉出。嗟夫,根本無隊可排,當然大步進場,拉來拉去怎的?誰知道即令鬼也沒有一個,也得站在那裡,等待侍女像領屍一樣領到座位之上。如果沒人來領,就是當場餓死,也不能越雷池一步。印象最堅強的是大峽谷之夜,好不容易找到一間晚上仍開張的小館,那小館倒皇恩浩蕩,特免排隊,但客人們必須先到櫃檯登記尊姓大名,然後蹲在門口聽候傳喚。侍女老奶一出現,大家把她當作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聖母瑪麗亞,張着祈求盼望的大眼,惶恐不迭地望着她。聽她張金口,吐玉音,傳喚某某先生可進去啦,某某先生和他全家大小,立刻歡聲雷動,大喊大叫。咦,何必多這一道手續乎哉。台北就絕對不是這種景氣,一群餓殍殺到飯鋪,明明客人已滿坑滿谷,照樣深入虎穴,揀一張看起來杯盤狼藉,快要吃完了的桌子,把它團團圍住。桌上食客對這種陣勢,早已司空見慣,任憑餓殍們怒目而視他們的尊嘴,他們的尊嘴仍細嚼慢咽,氣不發喘,面不改色。最後,興盡而退,餓殍們升級為座上客,另一批新餓殍又洶湧而至,再圍在四周,恣意參觀。非洲草原上胡狼歪着脖子看鱷魚大嚼的鏡頭,重新上演,好不刺激。

最傷心的是,美國的很多中國飯鋪,也逐漸染上這種惡習,放棄了我們傳統的「看吃」文化。人人都說美國是一個自由國家,我的意見有點相反,僅只排隊,就能把人排得精神分裂。[1]

作者簡介

柏楊(1920年3月7日—2008年4月29日),中國當代作家,出生於河南通許縣,祖籍河南輝縣常村鎮常北村 ,漢族,初名郭定生,後改名郭立邦、郭衣洞,1949年後前往台灣,曾任台灣《自立晚報》副總編輯及藝專教授,為海峽兩岸的人熟知。柏楊在很多所學校念過書,但從沒有拿到過一張文憑,為上大學數次使用假學歷證件,曾被教育部「永遠開除學籍」。他的言論和書籍在社會各界引起了廣泛爭議。 柏楊主要寫小說、雜文,後者成就更高,曾被列為台灣十大暢銷作家之一,他的雜文集主要有《玉雕集》《倚夢閒話》(10集)《西窗隨筆》(10集)《牽腸掛肚集》《雲遊記》等 。代表作有《醜陋的中國人》《中國人史綱》《異域》等。[2]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