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詩(弋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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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詩》是中國當代作家弋舟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愛情詩
我們的無所依附的眷戀有可能被看作是無所眷戀
——艾略特
春天的時候,林永靖醫生決定養一缸魚。醫院裡的小車司機管生向他推薦了錦鯉。管生說:這種魚皮實,性情溫和,好養,最妙的是,有個講究——養在家裡,能讓生活中的一切關係在潛移默化中變得和諧。林永靖醫生被打動了,花了不菲的價格,買下了九條不同品種的錦鯉。
進入盛夏的時候,九條錦鯉中最漂亮的一條死掉了。死掉的錦鯉華麗而矯健,在林永靖醫生心裡,是當作那一缸魚中的領袖來看待的,並且對它格外地賦予了一些神秘的寄託,隨着它的死亡,林永靖醫生的生活也改變了。
龐安醫生 龐安醫生看到那條死掉的錦鯉時,「死亡」這兩個字就令她一陣眩暈。對這條死去的錦鯉,她竟然無力去仔細端詳,更遑論將其打撈出魚缸。龐安醫生被一種大而無當的憂傷覆蓋了,這種無法說明的憂傷令她感到了睏倦。她恍惚記起林永靖醫生出門時的叮囑:照顧好魚,萬一停電,就換換水,這樣它們才不會缺氧,天氣這麼熱,嗯——你也要照顧好自己。龐安醫生忍不住呻吟了一聲,心裡想,我既沒有照顧好魚,也沒有照顧好自己啊!這樣的結論不但令她自憐,也令她自艾,混合在一起,就是種消極的情緒。在這種消極的情緒中,龐安醫生進入了深沉的睡眠。
龐安醫生從來就是個消極的人。對於生活,她從來沒有積極地去謀求過。她按部就班地讀書、工作,沒有格外地經營過什麼,也就似乎沒有格外地喪失過什麼,尤其在嫁給林永靖醫生後,生活在她面前變得更加輕盈,一切都被林永靖醫生去積極地克服了,留給她的,似乎只有水和空氣,雖然必須,卻都是可以忽略不計的。有時候龐安醫生覺得,自己就像一條魚啊,在一片幽暗的深海里,安靜地游來游去。
入夏以來,龐安醫生的安靜卻被打亂了。醫院裡新來了一位院長,叫喬戈。新院長喬戈仿佛一枚高品質的魚鈎,對她這條寂寞的魚發出了試探。對於一枚魚鈎的試探,龐安醫生身不由己地做出了回應。這種回應天經地義,它來自龐安醫生的內心,被荏苒的時光醞釀着,甚至獨立在她消極的意識以外。龐安醫生覺得,這位新院長在遙遠的過去就站在某個地方對她張望着,那種意味深長的窺望,終究要引動她內心積存已久的焦慮。
但魚鈎與魚叵測的關係,從初夏到盛夏,一直陷入在遙遙無期的對峙之中。龐安醫生慣常的消極態度,有效地延宕了那種順其自然地咬合。猶豫與徘徊混合在燠熱的溫度中,讓這個夏天成為了一個心照不宣的季節。在林永靖醫生出差之前,他們沒有任何輕舉妄動的理由。這樣的局面甚至讓龐安醫生覺得自己內心的波瀾只是一種幻覺,它並沒有現實的依據,兩人之間的召喚與回應,只是一種虛構的情節。直到喬戈院長對她暗示林永靖醫生的出差是一次刻意的安排後,她才相信,這一切是真的發生着了。
傍晚的時候突然下起雨來,頃刻間雨水滂沱。龐安醫生在暴雨擊打窗子的嘈雜聲中甦醒。然而甦醒之後她的第一個意識,就是那條錦鯉的死亡。她從床上下來,奔至魚缸前。雖然陰沉的天空令屋內的光線一片昏暗,但她仍然可以看見那條錦鯉漂浮在水面上的姿態。它翻着肚皮,仿佛一個愜意的仰泳者,隨着魚缸里的水流不易覺察地擺動着。那些微不足道的水流出自一隻水泵,正是由於它一度停止了工作,才造成了這條錦鯉的死亡。如今它卻勤奮地工作着,製造出的氣泡發出嘟嘟囔囔的水聲,像一個人周而復始的抱怨。龐安醫生覺得自己的聽覺發生了奇妙的變化,現在,她覺得這隻水泵發出的聲音壓過了窗外暴雨的喧譁,那種輕微、單調的聲音,在四周營造出一種懶散的寂寞。一切聲音都被它覆蓋了。所以,電話鈴聲響了很久才被龐安醫生覺察到。
喬戈院長只在電話里「餵」了一聲,就被龐安醫生的哭泣打斷了。
龐安醫生悲傷地嗚咽起來。
她說:「它死了!」
喬戈院長
喬戈院長在看到女醫生龐安的第一眼時,就變得心事重重了。他覺得時隔多年,她依然保持着那種惘然如失的風度。他不由得要去凝望她,雙眼滿含憂鬱的深情。但在行動上,喬戈院長卻是遲緩的。他一度甚至滿足於這樣的狀態:仿佛在共同鑽研一道令人着迷的難題,只和對方模稜兩可地相互啟發着,卻並不去響亮地給出答案。這樣的情緒裹挾在盛夏的酷暑之中,成為了一種軟弱無力和裝腔作勢的混合物,它令喬戈院長感到了尷尬。喬戈院長感覺到,在這種情形下,他的威信都有喪失的可能。他甚至覺得醫院裡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審視着他,在他們眼裡,一個新的院長,或許不該陷入在裹足不前的境地之中。
院裡要在盛夏的時刻派出一名醫生去外省完成一項合作,這是一個顯著的機會。喬戈院長猶豫再三,終於做出了決定:就讓林永靖醫生去吧!當這個決定被宣布的時刻,喬戈院長顯得有些不知所措,過了好一陣,他仿佛才回過神來。喬戈院長用一種毋庸質疑的語氣對林永靖醫生命令道:
「就是你了,就派你去!」
林永靖醫生走後,開始的兩天喬戈院長還有種如釋重負的解脫之感,似乎僅僅實施了這個決定就足以令他滿意了,已經算是對自己做出了交代。但是在第三天,當他和龐安醫生在院裡那條羊腸小徑不期而遇時,他像一個大夢之後的覺醒者一樣,突然就洞悉了自己的方向。
「喬院長好!」
「龐醫生,你好!」
「林永靖打電話回來了,他已經到了。」
喬戈院長沒有吭聲。他的雙眼再一次滿含憂鬱的深情。他看着眼前的這個女人,淚水居然溢出了眼眶。這淚水來臨得有些荒唐,事後喬戈院長認為,它是源於某種神秘的危機感。
後來他們一同走出了醫院。準確地說,也並非是「一同」。兩人之間始終保持着一段距離,在熾烈的光線下一前一後地走在大街上。陽光粗暴地潑在他們身上,大街上沒有一絲風。高溫令大街上的車輛都稀少起來。喬戈院長吃驚地發現,原來醫院門前的這條馬路是如此筆直,它明晃晃地延伸出去,仿佛沒有盡頭。他們走在這條金光大道上,對喬戈院長來說,一切依然顯得叵測。
傍晚的時候,他們進入了那家酒店。在前台登記的時候,喬戈院長產生了一瞬間的動搖。但龐安醫生的態度糾正了他,龐安醫生朝他笑了笑:
「走了一身的汗,沖沖澡會舒服很多,你看,你的襯衫已經濕透了。」
龐安醫生這樣一說,喬戈院長當然就沒有了餘地。於是「沖沖澡」便成為了最大的任務。進入房間後,龐安醫生果然直接去了衛生間。喬戈院長獨自坐在一把椅子裡。房間裡晦暗的光線產生出一種幽冥的效果。喬戈院長覺得自己坐在了一席最糟糕的位置上:懸在頭頂的空調,風向正對着他,汗流浹背的身體被冷風一吹,有種被針刺的感覺,立刻就泛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但是他沒有更換自己的位置。他把自己置於冷風的覆蓋之下,這種有些自虐意味的行為,不禁再次令他潸然淚下。
龐安醫生在衛生間裡呆了很久。出來的時候,她衣衫齊整,甚至頭髮都是乾爽着的,一點沒有沐浴後的樣子。這令喬戈院長感到了詫異。喬戈院長心事重重地進入了衛生間。他看到衛生間的地面上分明是積着一窪水的。他打開了龍頭,在一片水聲中脫光了衣服。恍惚中,他覺得自己不是站在酒店的衛生間裡,而是站在多年前那堆篝火明亮的光明之中。
——那是為了分別而點燃的篝火,燃燒在畢業典禮後的夜晚。
火焰熊熊,將一張張年輕的臉輝映得光彩奪目,每個人的面孔仿佛都被塗抹上了一層黃金。只有一個女生例外,她用雙手遮住面部,像是試圖擋住眼前耀眼的光明。年輕的喬戈發現,當她的雙手偶爾移開的瞬間,暴露出的眼睛在火光的照耀下就有一股惘然如失的情緒像水一樣汩汩流出。年輕的喬戈並不熟悉這個女生,只隱約知道她的名字。整個大學期間,年輕的喬戈都是靜止着的。他的靜止來自一種天然的羞怯與卑下。像一具泡在福爾馬林中的標本,在整個青春期,他就是一個站在成長這個大操場外的旁觀者。但是那一天,當這個女生起身離開篝火的時候,年輕的喬戈朝她追蹤而去。
很多年來喬戈回憶起那天夜裡自己的舉動,惟一可以歸納出的理由就是:他當時喝醉了,在畢業聚餐上他喝了過量的啤酒,而且,分離的情緒,燦爛的火焰,都放大了酒精的作用。他尾隨着那個女生,看她走入了操場角落裡隱蔽的廁所。遠處的篝火依然在燃燒,回望過去卻變得藍幽幽的了。同學們的身影在火光下裊裊浮動。有人在背詩,詩句在夜空中有了重重疊疊的迴響般的效果。年輕的喬戈遙望着遠處的光明,覺得自己像一顆獨懸在天邊的孤星,已經被浩瀚的天際拋在了蒼穹的邊緣。
林永靖醫生
在去往外省的火車上,林永靖醫生想起了新院長對自己說話時的態度。
「就是你了,就派你去!」
這像是在和誰賭氣啊?!林永靖醫生感到有些好笑:他賭什麼氣呢?他不用賭氣我也要服從命令嘛。望着車窗外逐漸改變了的地貌,林永靖醫生的嘴角不由得蕩漾出了微笑。
在春天的時候,林永靖醫生買下了那缸錦鯉。他覺得那些錦鯉果然神奇,真的是在潛移默化中改善了自己的生活。林永靖醫生心目中的「改善」,與一個叫徐未的女人有關。徐未是林永靖醫生大學時期的女友,掐指算來,兩人已經有將近十年沒有見面了,可就在林永靖醫生買下那缸錦鯉後的第三天,兩人卻意外地邂逅了。那是一次醫學會議,進入會場的時候林永靖醫生就看到了昔日女友的身影。但他沒敢確認,因為昔日女友在他心裡已經定格了,永遠保持着當學生時的樣子。直到徐未開始在會議上發言,林永靖醫生才把眼前這位圓潤的女性和自己曾經的女友落實在了一起。會議要在那家酒店裡開三天,與會人員來自五湖四海。徐未來自遙遠的蘭城。當天夜裡,當林永靖醫生在徐未的房間裡重溫了昔日的溫存之後,他不禁由衷地將自己的好運與那缸錦鯉聯繫出了一種因果的關係。
徐未身在蘭城,而林永靖醫生此行的目的地,恰恰正是蘭城。好運在延續着。所以,把即將到來的重逢與喬戈院長滑稽的態度並列着去對比,林永靖醫生就差點笑出聲來。
林永靖醫生出發前並沒有跟徐未打招呼。他覺得這樣更好,能讓驚喜更加地驚喜。而且,林永靖醫生也沒有為對方準備什麼禮物,隨身攜帶的行李中,惟一和徐未有關的,只是一包避孕藥膜。
到達蘭城後,出乎林永靖醫生意料的是,他居然不能立刻和徐未見面。林永靖醫生此行參與的合作是診治經濟困難的白內障患者,一下火車他就被帶上了手術台,幾乎馬不停蹄地連續摘除了二十多個混濁的晶狀體。直到第四天,他才得到了休息的機會。林永靖醫生給徐未所在的醫院打了電話,對方告訴他徐未醫生正在手術,讓他呆會兒再打過去。在等待的空閒中,林永靖醫生把電話打到了家裡,起先是占線的忙音,間隔了幾分鐘後才撥通。
林永靖醫生也是只在電話里「餵」了一聲,就被龐安醫生的哭泣打斷了。
龐安醫生悲傷地嗚咽起來。她說:
「它死了!」
「誰?你說誰死了?」
林永靖醫生一陣緊張。
「魚,最大的那條,唔——」龐安醫生急迫地說:「就是那條『大正三色』,是吧,是叫這名字吧?」
「是!」林永靖醫生憤憤地答了一聲,質問道:「它怎麼會死的,嗯?怎麼會?」
「停電了,水泵不工作,我想……它是缺氧死掉的。」
「停電?你為什麼不換換水?你去哪兒了,停電的時候你不在家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龐安醫生的嗚咽聲也戛然而止。林永靖醫生覺得自己的態度有些惡劣,他控制了一下情緒,安慰道:
「算了,沒關係,不過是一條魚……」
年輕的喬戈
龐安醫生在衛生間裡沖澡時也回憶起了那堆篝火。
那一夜年輕的龐安受到了驚嚇。那個夜晚所發生的一幕她從未向人提及,只在回想之中伴隨着某種恥辱的印象使她驚悸不安。那件事情在龐安年輕的內心裡是難以理喻的,但是它瞬間揭示出的真實卻隨着重複的記憶,成為了龐安醫生日後消極歲月中翩翩幻覺的一個部分。隨着歲月的粉飾,它居然逐漸具備了一種令人着迷的性質。它一直潛伏在龐安醫生的心裡,直到很多年後,喬戈院長出現在眼前,它才清晰地浮現出來。
那天夜裡,年輕的龐安解完手起來整理裙子的時候,突然發現了那雙閃爍着的眼睛。它盯着她的身體,在星光下熠熠發亮。對方幾乎是和年輕的龐安一同驚醒的。當年輕的龐安即將無可遏制地驚叫出來時,對方首先發出了聲音:
「不要叫!」
「不要叫啊——求求你!」他用痛苦、喑啞的聲音乞求她:「求求你!」
年輕的龐安看到那雙眼睛裡湧出了淚水,心底一瞬間也感到了巨大的悲傷。她驚魂未定地看清了眼前的這個男生。他的臉經過淚水的沖刷,在星光下一覽無餘。那是一張流着淚的脆弱的臉。
這張臉浮現在衛生間蒸氣氤氳的鏡子上,讓龐安醫生宛如夢中。幾年前,龐安醫生在醫院的候診大廳里看到過一張同樣脆弱的臉,它在龐安醫生的眼前一閃即逝。龐安醫生仿佛受到了神秘的召喚,撒腿就追了過去。她一直追到了醫院門口,在幾名保安的眼皮下抓住了那張臉的主人。他朝她轉過臉來,不是那個男同學。他只是一名患者,臉色煞白,表情因為病痛而顯得脆弱無力。
龐安醫生陷入在冥想中無力自拔。她在衛生間裡呆了很久,出來時沐浴過的頭髮都已經自然風乾了。
喬戈院長在衛生間裡呆的時間更長。他也從蒸氣氤氳的鏡子上看到了某種物體。那是一塊隱匿在黑暗之中的白色,仿佛一隻飽滿的氣球,懸浮在無盡的幽暗裡。喬戈院長知道,這是畢業那天夜裡的一幕再現了。從理論上講,年輕的喬戈在那一夜窺視到的應當就是一個女生的屁股。但事與願違,從目睹到這團雪白的東西之後,這團東西在他的心中就從未和身體聯繫在一起。它只是一團顏色,或者是一團光。這團光在喬戈院長的記憶里閃爍不定,總在一些沮喪的日子裡站栗着照亮他心裡的某道傷疤一樣的皺褶。和這團光一同到來的,還有那種淅淅瀝瀝的水聲。當然,在喬戈院長的聽覺里,那也不是一個女生解手的聲音。它是一種憂傷的音符,淅瀝瀝,淅淅瀝瀝……
那天夜裡,那個女生終究沒有叫喊出來。她只是在片刻的失措後從他的身邊跑了過去。年輕的喬戈已經是淚流滿面。他目送着她的背影奔向了那堆篝火。巨大的恐懼讓他顫抖不已。當他平靜下來重新回到篝火邊時,他看到那個女生依然用雙手遮住自己的臉。同學們在背誦詩歌。那是一首北島寫的愛情詩,戀愛着的和沒有戀愛着的,都被這首詩打動了。他們神情虔誠,每一句都背誦得仿佛誓言一般莊嚴。
喬戈院長把花灑的水流調到最小,讓水花滴滴嗒嗒地跌在自己的臉上,恍惚間,耳邊又響起了那種憂傷的音符。
當他從衛生間裡出來時,他發現龐安醫生坐在自己剛才坐過的椅子裡。喬戈院長想,那可是一席最糟糕的位置啊。
「你不要坐在那裡啊,正對着空調,會被吹壞的。」
他這樣說着,就有種想哭的衝動。他覺得,經過了這麼多年,他才第一次有機會去報答這個女同學。
龐安醫生仿佛沒有聽到他的話。喬戈院長又說了一些話,她都置若罔聞。直到他喃喃自語道「林醫生是我派出去的」時,龐安醫生才如夢方醒。
腦震盪患者
那條錦鯉的死訊最初並沒給林永靖醫生帶來額外的陰影。他很快就聯繫上了徐未,兩個人約在一家酒店裡見面。對於蘭城,林永靖醫生當然是陌生的,所以酒店由徐未落實。徐未很體貼,在電話里詳細告訴了他路線。
直到他們從酒店裡出來,林永靖醫生都覺得一切仍是順隨人意的。他也企圖留下徐未,但徐未有家庭,晚上必須回去。林永靖醫生沒有堅持,他要求送徐未一程。那個時候天已經黑下來。在徐未家的樓下,身心愉快的林永靖醫生在告別時刻順理成章地伸出一隻手去擁抱徐未。徐未的態度卻在一瞬間發生了逆轉。她突然變成了一個陌生的女人,動作粗暴地甩開了林永靖醫生的手。林永靖醫生下意識地再次舉起手時,就感覺自己的手在半空中被人攥住了。那個攥住他手的人是誰,他始終沒有看清楚。他覺得那個人非常矯健,使用的手段完全具備專業的水準,拿捏之下,輕而易舉地就將他扔了個跟頭。他摔出去,腦袋重重地撞在一張水泥石凳上。
「不要打啊,你們不要打!」他聽見徐未在驚叫。
林永靖醫生意識到什麼,他也在一瞬間變得敏捷,幾乎是從地上一躍而起,像只一往無前的兔子,飛快地逃掉了。後來他攔下了一輛出租車,坐進去後才回頭觀看,但車外只是一片陌生的街景,並沒有徐未,也沒有其他的人追來。這時候林永靖醫生才感覺到了腦袋的沉重。他以一個醫生的職業素養判斷出:自己腦震盪了。
被自己確診出腦震盪的林永靖醫生表現出了一定的症狀:對於剛剛發生的事情出現了短暫的失憶,他沒有去推究自己受傷的原因,而是跳躍着將自己的傷情和那條死去的錦鯉聯繫在了一起。他突然變得很激動,狂暴地用手機撥通了家裡的電話。
「魚為什麼會死?停電的時候你在哪裡?和誰在一起?」
他嚴厲地對龐安醫生髮出了質問。
龐安醫生一陣恍惚,甚至沒有辨認出對方的聲音。他從未用這樣的語氣對她說過話,所以,在龐安醫生聽來,電話里傳出的就是一個陌生人玄秘地申斥。龐安醫生恐懼地扔下了電話。
但是這個電話在深夜再次打了進來。依然是同樣的嚴厲,依然是同樣的質問:
「魚為什麼會死?停電的時候你在哪裡?和誰在一起?」
這一次龐安醫生鎮定了,她判斷出了對方是誰。她只是不能理解,這個人為什麼會變得如此陌生。她對着電話囁嚅地說:
「不過是一條魚……」
「這不是一條魚的問題!」林永靖醫生顯然是被激怒了,他吼道:「好好的一條魚被你弄死掉了,我們都會倒霉的!」
龐安醫生覺得他不可理喻。如果這時候她知道林永靖醫生是一個腦震盪患者,她就會理解他的偏執與易怒了。她只是覺得,如今那條錦鯉的死亡成為了一個嚴峻的問題。龐安醫生怔怔地想:為什麼偏偏在那天停電呢?她不由得要去猜測,是在哪個時刻,家裡的那隻水泵停止了工作?她對這個疑問產生了一種莫名的興趣。她把電話打到了物業公司,詢問那天停電的具體時間。得到準確的答覆後,她就開始絞盡腦汁地追憶起來:在那個時刻,自己和喬戈院長究竟在酒店的房間裡做着什麼呢?
管生 喬戈院長在電話里得到了那條錦鯉的死訊。他感到了龐安醫生的悲傷,還在電話里勸慰了她幾句。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龐安醫生深夜再一次將電話打到了他的家裡,主題還是那條死去的錦鯉:
「它死了!」
喬戈院長很被動。他的妻子就睡在身邊,他只有爬起來走到陽台上去說。
「嗯,我知道了。」
「林永靖很生氣,質問我當時在哪裡,和誰在一起。」
「嗯。」喬戈院長無言以對。
「那天清晨……五點鐘的時候,我們,在做什麼?」
「嗯。」
喬戈院長覺得自己的眼淚又要流出來了。他似乎聽到一聲驚悸的叫喊穿越了時空,從當年那個夜晚抵達了現在。他甚至又要再一次乞求她「不要叫啊——求求你!」。他用痛苦、喑啞的聲音低聲回答她:
「我們,大概是在背詩。」
回到床上時,面對妻子的詢問,喬戈院長回答道:
「醫院裡一個重要的病人死了。」
他的妻子對這個回答感到滿意,安心地入睡了。
龐安醫生卻因為他的回答淚如雨下。這個回答帶給她無以言說的憂傷和深深的慰藉。
第二天清晨,龐安醫生找到了醫院的小車司機管生。管生很年輕,卻有着一個老年人才有的興趣與愛好。他熱衷於飼養各種花草和魚類,就是他,向林永靖醫生推薦了錦鯉。龐安醫生找到他,目的很明確,就是請他買一條那種名叫「大正三色」的錦鯉。這本身是件很容易辦到的事情,但龐安醫生附加的條件卻令管生為難了。
管生吃驚地看到龐安醫生將那條死魚從一隻塑料袋裡取了出來:
「要和這條一模一樣的。」
那條魚顯然是被放進冰箱中冷凍過了,硬梆梆的,表面蒙着一層灰白的霜。管生大惑不解,不免要問為什麼。
龐安醫生回答說:「林醫生對這條魚有感情,我不想讓他難過。」
管生被感動了,其後的幾天陪着龐安醫生轉遍了市里大大小小的花魚市場,苦苦尋覓着一條心目中的錦鯉。然而始終難以達到龐安醫生的要求。他們甄別了無數條魚,卻沒有一條符合那條死魚的標準:不是體型有偏差,就是斑紋和色彩不一致。那條作為參照物的死魚被反覆暴露着,很快就有了腐爛的趨勢,屍體上的色澤逐漸向着相反的顏色變化,白色成為了黑色,紅色成為了綠色。管生被這種奇特的尋找迷惑了,那種無望的執著,那種倔強的堅持,像一種高貴的精神慫恿和激勵了他。他決心不幫助龐安醫生找到那條毫無二致的錦鯉就絕不罷休。
同樣的,這種尋找也蠱惑了龐安醫生。這個盛夏的季節在這些天突然陽光收斂,雨水滂沱。坐在管生的車裡,龐安醫生覺得自己真的成為了一條魚,在一望無際的水的世界裡漂泊。
與此同時,身在蘭城的林永靖醫生尚處在腦震盪的恢復之中。顯然,他是不能再上手術台摘除白內障了。醫院對他進行了頭顱的CT掃描,確診了病情,讓他住進病房裡休息了。躺在病床上的林永靖醫生始終精神緊張、情緒焦灼。他也希望讓自己的狀態平靜下來。但人面對病患時卻是絕對脆弱的,即使你是一個醫生。徐未居然在事後沒有任何音訊,這一點林永靖醫生是無論如何也無法釋然的。他覺得她不作出解釋,至少也應當表示一下問候吧?憤懣加重了林永靖醫生的症狀,他頭痛、眩暈、噁心、嘔吐,在控制不住的時候就把電話打回家裡,聲色俱厲地衝着龐安醫生髮火:
「魚為什麼會死?停電的時候你在哪裡?和誰在一起?」
龐安醫生總是保持着沉默,最多會呻吟般地說一句:
「不過是一條魚……」
一個多月後的一個黃昏,當林永靖醫生再一次撥通了家裡的電話時,得到了一個令他啼笑皆非的答案。
「魚為什麼會死?停電的時候你在哪裡?和誰在一起?」
「魚因為缺氧而死。停電的時候我在一家酒店裡。和管生在一起。」
龐安醫生條理清晰地一一回答道。
「管生?」
林永靖醫生遲鈍地想了想,然後他吃吃笑了出來。
愛情詩
林永靖醫生出差回來的時候,他才知道,龐安醫生的回答並不是一句玩笑。這當然令他大感震驚。
感到震驚的還有喬戈院長。喬戈院長也不能理解龐安醫生怎麼會和一個小車司機發生了愛情。他經常會在醫院裡看到這對戀人。有時侯他從自己的辦公室眺望出去,看到龐安醫生走向醫院外面那條筆直的馬路,就會回想起那天發生在酒店裡的一切。那一天,他們分別沖了兩個漫長的澡,說了一些話,當他暗示林永靖醫生是被他刻意派往了蘭城時,龐安醫生就溢出了他的企圖。她用那種惘然如失的表情杜絕了他的一切願望。他們只是共同追憶起那個篝火之夜。在那個夜晚,離別在即的同學們圍在篝火邊,徹夜不眠,一首接一首地背誦着詩歌,直到晨曦初現,直到篝火熄滅,化作一堆灰燼。他們都記得,在那些詩里最打動他們的是北島的一首愛情詩,他們在酒店的房間裡不由得再次背誦了其中的一段:
即使明天早上
槍口和血淋淋的太陽
讓我交出青春、自由和筆
我也決不會交出這個夜晚
我決不會交出你
這詩句里的情緒曾經在那個篝火之夜深刻地感染了他們。那個時候,他們都沒有品嘗過愛情的滋味,但是年輕的心卻被這堅貞的愛情誓言所擊中。他們正陷入在分別時刻的特殊情緒中,並且,彼此之間毫無防備地發生了一幕複雜難言的遭遇,那一幕混合着青春的無辜和邪惡,混合着脆弱與悲憫……這一切奇妙地作用在兩個年輕人的心裡,讓他們在愛情詩的歌頌之中,無法說明地相互忠誠與眷戀。
喬戈院長沉痛地想,這一次,她依然沒有交出那個夜晚,依然沒有交出他。這麼一想,喬戈院長的眼淚就溢出了眼眶。而那一天的清晨,當他們背誦完愛情的詩句後,他分開酒店房間的窗簾,晨曦湧進,他也同樣地流下了眼淚。
喬戈院長不知道,就是那個時刻,有一條錦鯉因為缺氧而正在死去。[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