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佐證(龐宇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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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的佐證》是中國當代作家龐宇真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愛的佐證
看主持人馬丁的演講《我與父親的戰爭》,忽而狂笑,忽而落淚。父子之間的戰爭啊,與愛同步。
我與父親,也征戰多年。
小學時,父親在十里外教書。下班回來,除了幫母親干農活,還會檢查我的數學作業。拍桌子、敲門子、吹鬍子,都是他的拿手招式,但我是毫髮未傷。他自作主張買了一套卷子,安排我每日一張。他留我做,倒也相安無事。偶一日,一道難題成為攔路虎。無意中瞟了後面的答案,我豁然開朗。
我沾沾自喜。大方拿出卷子,等待和風細雨的誇獎。父親時而細目含笑,時而額頭舒展,我心裡美着。突然,「啪」的一聲巨響,父親拍案而起:「來,講講這道題!」偷瞄來的答案,我哪裡會講啊!父親眼睛溜圓,厲聲訓斥。此時,倘有個地縫,我定會鑽入。淚,在眼眶裡不斷打轉。這是我的父親!那個曾經慈愛地視我若掌上明珠的父親!
自小體弱,膽子小。鄉下沒有電燈,夜幕降臨,我不敢獨自待在家裡。母親日頭下當牛郎,月光下是織女,忙個不停。父親的大手插我腋下,一個倒栽蔥甩在背上。他沿着胡同邊走邊左右搖身體,我趴在父親寬厚的背上,酣然入夢。
周末,我擁有滑梯。我的小屁股順着父親伸直的雙腿——這架天下無二的滑梯順勢而下。有時,我坐在他的腳上,他抖動雙腳,我像盪鞦韆。那份夥伴眼睜睜的驕傲,讓我的小眼睛眯成一條線,彎成一眉月。
我擁有萬花筒,是父親自製的。他用廢棄的手電筒皮做筒,劃好三塊長短一樣的長方形的玻璃塊,放入桶內成三角。前頭兩層玻璃間,放些紅的、綠的碎玻璃,或者小的漂亮塑料塊。後頭,筒底中間嵌進一小圓玻璃鏡。拿着萬花筒,閉一隻眼,透過小圓鏡,看到了雪花狀、冰花般的五彩有規則的萬花世界。輕輕轉動萬花筒,花型瞬息萬變:時而分散,時而團聚。萬花筒在夥伴間傳遞,我的傲嬌自不言說。
正月十五鬧花燈,貧瘠的家裡沒有花燈可提。這同樣難不住父親。一塊小木板做底,一個被熱水炸掉底的輸液用的玻璃瓶做身,兩根鐵絲穿瓶而過,小口穿出,纏在一根木棍上。一個簡單好看的燈籠就做成了。十五這天,放一個黍子面做成的黏燈在底板上,母親用燃着的香點着,喜滋滋出家門,在小夥伴面前炫耀一番。
父親,用他堅實的臂膀扛起了我的童年,用他的巧手裝扮了我的童年。他的自己動手,似乎無堅不摧,我印象中沒有什麼事是父親的不能。便是今日,這依然是我解決面前困難的致勝法寶。
可如今,這是怎麼了?因為一道題,我就變成了他眼中的萬惡不赦。或許,他真正容不得的,是我的弄虛作假,是我的惡意欺騙。我怕見他。計算着他即將下班,我匆匆寫完作業,跑出家門,和小夥伴玩得昏天黑地才回。父親看不清作業,只能望牆興嘆。父女間的戰幕從此拉開了一角。
讀中學,在父親眼皮底下。我在課堂上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銳利的鷹似的眼。一日數學課上,實在撐不住打架的眼皮,不久酣然入夢。數學知識,腦中混沌一片。不出所料,放學後的我成為父親的俘虜。X軸Y軸,竟如此陌生。中文系畢業的父親費勁巴力似乎講明白了,合住書本,我茫茫然不知所以。父親「霍」地站起,狂怒得如同豹子,手拍打辦公室的門「啪」「啪」直響,怒吼聲響徹校園的每一絲空氣。毛呆呆的我,腦子裡瞬間清空,大腦白紙一張,什麼對稱軸,什麼線軸,都如同倩女幽魂離我而去。即便父親怒髮衝冠,他也沒有動我一根頭髮絲!
半小時過去,我依然木頭樁般垂立。無奈無招的父親放我離去。此後數天,我與父親玩起了「貓捉老鼠」的遊戲。下午放學後,校園圍牆與辦公室、教室之間的空空的胡同,成為我與父親的戰場。他往東追,我往西跑;他朝南追,我向北跑。毛澤東的游擊戰,我運用自如。鬥智鬥勇的結果,是數學老師親自出面點撥迷津。
我的作文,在語文老師眼中可圈可點。在父親苛責的眼睛裡,流瀉出的儘是不滿。雞蛋裡挑骨頭似的評語,像山一樣壓得我喘不過氣來。老師面前的自信,與父親面前的不自信,兩種相反的心態膠着多年。內心的委屈與不自信,令父女劍拔弩張。
八十年代,電視還是稀罕物。學校沒有,五百米遠的鄉政府才有一台彩電。津津有味地沉浸在緊張激動的故事情節中,父親突然從身後閃出,一把把我薅出。父親的訓斥拉長了那條本不長的路。晚自習後的夜晚,跑去偷看被抓回的情景數次上演。別人都行我不能,百爪撓心般難受!想來,大約和前些年的學生沉迷於網吧,今日的手機控相仿。不理解父親的強硬,不領情所謂的為我着想。
父親的自留地里,收穫很多蘿蔔,水煮,控水放鹽,這就是我倆的菜餚。清湯寡水的飯,餵養了瘦小的我。臨近畢業,父親聽從母親的安排,每日早餐必有一個煮雞蛋。父親不吃,說我急需營養。再好的東西,天天吃也會煩,何況是白水煮雞蛋。終有一天,我與父親再次如戰鬥的公雞,怒懟!父親好言相勸,力陳吃雞蛋的益處,被雞蛋傷到的我一意孤行,再不吃煮雞蛋。雞蛋,拉寬了戰爭的帷幕。
畢業填報志願時,我特意空出「師範」一欄,它完全不在我的考慮範圍內。父親擅自做主,填寫了師範。見我不依不饒,只好安慰,錄取了可去退檔。九幾年,國家建設急需教師人才,師範成了錄取中的頭批!我中了頭彩。事已至此,生米煮成熟飯,沒有馬丁的骨氣,屈服於父權的威嚴,我提鋪蓋自己走進師範校門。孤寂的身影是如此的倔強!對立的大幕,徹底拉開。
假日回家,連書也不帶。看電視,成了假日生活的全部。我和弟弟看得津津有味,父親的到來絲毫影響不到沉迷的我們。熱播的,是瓊瑤的小說改編而成的電視劇——《青青河邊草》。此劇,點燃了無數少男少女痴情的火焰,花季的我,自然不會置身事外。父親不滿地批評我過得庸俗,在父親的眼裡,大約只有《詩經》《論語》之類的書籍才算得高雅。責怪的語氣點燃了我心中的怒火,氣哼哼的我,起身按動電視機按鈕,調換台。頻道正播放廣告,我馬上針鋒相對:「給!看吧!高雅的藝術!」言罷摔門而去,留下目瞪口呆的父親,無奈地,久久地站立在電視機旁。他也許萬萬沒有想到,昔日的小棉襖什麼時候變成了一枝刺玫。
那個在他疲勞時,撓他腳心,和他玩鬧不止的小女兒,不見了。那個在街上和人下棋酣戰不知停歇時,不厭其煩地來叫他回家吃飯的乖乖女,不見了。那個給他搓背,傾盡全力的老幺,不見了。除了震撼,大約只剩下內心的悲鳴了吧?
接力棒交給老公之前,父親是我的依靠。
我的父親!哪一天,我們停止戰爭了呢?是我把我的女兒交到您手上的那一刻嗎?是我回家買回您喜歡的衣物、食品的那一天嗎?是您把摘乾淨的香椿芽放到我手裡的那一瞬嗎?
有人說,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有時又感覺,二者似乎是今世的敵人。相親相愛中,又摻雜博弈、對壘。[1]
作者簡介
龐宇真,河北邢台市小學語文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