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一座山(響沙)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父親是一座山》是中國當代作家響沙的散文。
作品欣賞
父親是一座山
父親孔武有力,有着一對鐵肩膀,挑山,擔海,扛世界……
因二姐的死。母親抑鬱了。沒三四年,母親精神崩潰。那一年,父親38歲。他是那麼年輕,卻要獨自挑起生活的重擔,挑起風雨飄搖的家,挑起我們多舛的命運。母親這副擔子,他更是挑了49年。雖然在他77歲那年,我們出手幫他,可他仍不肯完全撒手不管。常常背着我們,把不適宜母親吃的,喝的,偷偷餵給母親。他跟我們躲貓貓,完全變成了老小孩。
我想起27年前,我婚後不久,攢了點錢,決定買間房,結束寄居他人檐下的生活。可總房款要5萬多,我只有不到3萬,還差着一半。我回鄉下找父親幫忙。父親在村上做事,靠種地為生,手裡也不寬裕。可他聽說我要買房,當即答應給我湊1萬。我知道他沒有這麼多錢,即使變賣家中存糧,湊夠5仟就不錯了,可他胸有成竹,笑容可掬,「你年輕,借錢不容易。我還有些臉面,張回嘴,應該能行!」
沒過幾天,父親特意騎車到鎮上,送來一萬塊錢。我替他擔心,把錢都給了我,又負了債,家裡的日子,咋過啊?可他並不在意,「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他拍打掉身上的灰塵,推起自行車往回趕。他的笑容,像秋天裡的高粱,明媚而溫暖;他的心胸,像寧靜的大海,遼闊而邈遠;他的身軀,像一座巍峨的大山,肩上壓着重擔萬千……父親的愛是深沉的,像腳下的土地,雖不言,卻滋養萬物。肉麻的話停在舌尖,望着他漸行漸遠,我的眼睛莫名其妙地濕潤了!
我要上班,妻子要開店,房子裝修,又扔給了父親。為了節省搬運費,父親跟車夫說好,加一些錢,讓車夫和自己一起運。房子在五樓,別的還好說,可十一張高密度板,又寬又長,樓梯間根本轉不開身。父親想出辦法;從樓梯的間隙往上拔。父親年輕時出了名的能幹,人送綽號「個半」,可這一趟活干下來,父親汗流如注,雙腿打戰,累癱在地上。
我回來時,他擦着汗,兩眼紅腫,手臂和面頰,也是紅紅的,呈現出虛脫的樣子。他看我回來得晚了,第一次板着臉跟我說話,「那幾張板子,我和車夫,一層樓,一層樓,倒着往上拔。他要比我小不少,可他都屁了。我給他一塊加了5塊錢……」我一下子明白了,他並沒有責怪我的意思,他是在向我,他的兒子報賬。不必啊!完全不必啊!我只是請他來幫我監工,並沒有要他當力工。運材料,我們可以花錢僱人啊!可看着父親疲憊得不想說話,我哪還忍心惹他不高興?
秋糧下來,父親馱着新米來。真是給兒子送得不藏心眼。每次來都是一百斤的袋子。「你有饑荒。我答應給你七百斤米。你體力薄,我計算着,到時給你送來。」我看着米袋子發愁。平時換煤氣罐,都要咬緊牙頭,勉強上肩,趔趔巴巴,搖搖晃晃,扛上5樓。這一百斤的袋子,打死我也是扛不動的。我想上樓找個米袋子,往出折一半。父親看出我的畏難,吩咐,「幫我上後面搭把手!」父親貓腰,米袋上肩,邁步上了樓梯。米送上樓,人卻坐也不坐,水更是不喝一口,轉身就走。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老人家都是這樣?
60歲那年,父親從村上退休,嫁妹妹出門,花光了積蓄,又斷了收入(那時種地不剩幾個錢,只是夠吃)。萬般無奈之下,父親不得不出外打工。晚上給人家打更,白天掄大錘砸牆。一次,不小心踩在釘板子上,軋壞了腳,更夫也做不成了。一個老找仔失業的苦悶,是毋庸諱言的。父親打工期間,身懷六甲的妹妹,從家裡來,替父親照料母親。
我那時慚愧啊!雖有月俸,卻少得可憐;雖為人子,卻不能行孝。父親急需我的幫助,我卻只能袖手旁觀。我一直腹誹工資制度,因為今天的人,是難以想象,日工資3塊錢,日子是如何的窘迫?那時建築工地上的小工,日工資是30元。嚴重的腦體倒掛,深深刺傷着我的自尊,愈激發出我的驕傲。亦如張愛玲所言,「低到塵埃里,然後,在塵埃里開出花來。」可我只能深恨自己不頂用,便儘量做些彌補。休息日,回到鄉下,替他侍弄他無力管護的菜園。
後來,我辦藝培。父親每次到鎮上,都要到學校里坐坐。我卻總是忙,顧不上和他說話。78歲上,他似乎感覺到大限將至,因此,常常在我回身的時候,發現他站在我身後,兩隻眼睛淚汪汪的,我的心不禁為之一沉。臨走時,他輕聲跟我說,「我最近怎麼老夢見你爺爺、奶奶,和你死去的大伯、二伯呢?莫非……」見他憂懼,我卻不能寬慰他,只說些沒營養的話,「不要胡思亂想,咱好好活着!」
沒有等到我閒下來,父親走了。他的落寞,疊印在滿是皺紋的臉上;他蹣跚的步履,更顯老態龍鍾。金燦燦的陽光,撒在他不再挺拔的背上,稀疏的白髮,被秋風吹起,像冬天河岸上的一團葦絮。我暗暗問自己,我那個山一樣的父親哪裡去了呢?他可曾有過一副鐵肩膀啊!
記得5歲那年夏天,陰雨綿綿,我受了風邪,渾身奇癢。手抓上去,就是一片扁包。父親找來雨衣,裹起我,一頭鑽進風雨。道路泥濘,深深的車轍里積水成淵。父親梗着脖子,沿着路邊的柵欄,深一腳,淺一腳,踩着爛泥往前走。我趴在他脊背上,感受着它的寬厚,它的溫暖,不覺忘記了病苦。雨水打在父親臉上,順着脖子往下淌……
忘不了28歲那年,我做了一個手術。妻子開服裝店,脫不開身。父親聽說後,從鄉下跑來醫院,照料我的起居。每天換着花樣打理三餐。他讓我先吃,自己在旁邊看着。他鼓勵我多吃,好補足氣血,儘快強壯起來,可我的心和身體,同樣火燒火燎。再過幾天就過年了,哪裡還躺得住?出了手術室,我是多一天也不想待。徵得醫生同意,沒拆肉線,我辦了出院。出院那天,姐夫也來了。我獨自穿過醫院的走廊,可面對樓梯,卻皺起了眉頭。父親把包裹塞給姐夫,俯下身子,讓我趴到他背上。他那年57歲。我怎麼肯!姐夫說他來背,父親卻執意不肯,「你們都是讀書人,沒幹過重活,未見得比我有力氣!」
擰不過父親,我爬上父親的脊背。他一級一級,小心翼翼,邁動雙腿,擔心他累壞身子,我勸他在緩步台上喘口氣,他卻說,「讓出租車等久了不好,人家也要攬活,過日子!」當雙腳踏在一樓地面,父親呼出一口氣,不無自豪地講,「還行!以為一口氣背不下來呢!」聽得我眼圈泛紅,淚濕眼底。
壬寅年國慶,父親永遠地離開了我們,終年85歲。穿壽衣時,我不忍心看他——兩年的臥床不起,原本健碩的身板,已骨瘦如柴。皮包着骨頭的肩膀,再不能挑山,擔海,扛世界……
作者簡介
響沙,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會第十、十一屆全委會委員、遼寧省散文學會副秘書長、遼陽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出版散文集《響沙文集——留個願望讓自己想象》。
參考資料
- ↑ [中國作家網 (chinawriter.com.cn)中國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