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馬進思)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父親》是中國當代作家馬進思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父親
夢裡,有時受父親笑聲的感染,常將自己笑醒。
環視黑乎乎屋頂或月色亮白的窗外,未免悵然所失。父親已走了十多年了,自己慢慢追憶,特別是父親的笑,常讓我感覺他從未遠離。
父親屬猴,若是活着,也八十高齡了。父親個兒不高,清瘦,最明顯的特徵是兩道濃濃的黑眉。後來隨着年齡的增大,眉毛上竟單獨長出兩根長長的眉毛。自己說是長壽眉,始終沒有剪去。奶奶去世的第三年,父親留起了鬍鬚,時不時的捋一下,顯得很有長者的風度。
父親是個苦命人。在需要上學的年齡,正是論成份的年代,地主的出身,斷了他讀書的念頭。其實,真正說起來,父親跟地主沒有半毛錢的關係。若是牽強,就是父親的大伯,也就是我的大爺爺,曾擔任過國民黨的一團長,且他家修過堡子。可父親在堡子里一天也沒住過。據奶奶說,主要是爺爺和大爺之間,從不來住。即使這樣,爺爺也沒躲過勞動改造,並在勞動改造中丟掉了自己的性命。
大爺爺當年堡子的雄偉或奢華,只剩傳說[。兒時記憶里殘缺高大的外堡牆也沒有了,只剩破損的內堡,牆頭除去野草的自生自滅之外,就是白花花的鳥糞。現在的堡子里只剩下幾十棵杏樹和雜草,或是野兔山雞,算是這裡真正的主人。記憶里那扇沉重的堡門也沒了。後來聽父親說,是原來的村長將卸下堡門搬到自己家,請木匠鋸成木板,打做了一套柜子。現在若去他兒子的房間,還能看到那套漆色斑駁的柜子。父親曾想着花點兒錢將那套柜子買回來做個念想,但由於各種原因,最終沒有成行。
大爺爺據說有三房媳婦,但只有一個女兒,也就是我的堂姑。在我幼小的記憶里,她個子很高,除去愛洗手外,就是有一對外露的門牙。
在上世紀的八九十年代,父親常去堂姑家串門,那時她有一個兒子跑長途,再加上姑父的弟弟是大隊書記,家裡的情況比我家好很多。父親拉着我去堂姑家裡,人沒到,笑聲就先到了。每一次去時,父親的手裡都得拿點兒東西,杏子,玉米,倭瓜,甚至是一點兒瓜籽兒。雖說值不了幾個錢,但父親說這是理兒。
生產責任制後,父親比原來更勤快了,只是惡劣的自然環境,讓他的辛勞付之東流。貧瘠的土地,莊稼在乾旱中時常連種子都收不回來。雖然偷偷的開了很多荒地,可薄皮淺窪,莊稼成了沒有指望的指望。父親勤快,幹活不惜力,有時靠着給周圍幾個有工作人員家裡的幫忙幹活,多少掙幾個油鹽錢。
父親是個粗線條的人,什麼活兒都會幹,但什麼活兒乾的不是特別精細。他曾從河灘里割來大捆的紅柳,經鄰居大爺指導,編起了筐子。先將濕柳木放在火上,靠近燒烤,慢慢用勁,在斷折了幾次後,終於彎曲成了筐把,然後用繩子縛起來,第二天用紅柳纏繞編做起來。父親的粗手指看上去很笨拙,但敵不過熱情高漲。籃子編成收邊的那一天,他左看右看,愛不釋手。爽朗的笑聲中,表現出洋洋得意的樣子。可跟鄰居大爺編織的籃子放在一起,真的是天上地下,父親只好哂笑着說:「人家是匠人,我是新學的,這就很不錯了。」
父親的手不是太巧,但父親腦瓜子靈活,什麼都愛學,還懂得榨油燒窯。詳細的過程有些說不清楚,但在榨油和燒窯的中發生的事,還有大概印象。
生產隊的油坊在一溝邊,可能是為了取水方便。一根粗壯的木椽,在皮繩的使勁中緩緩擠壓,壓榨出金黃的油。油是金貴的,很少像現在一樣放開了吃。這時,衣衫油膩的父親會將家裡的莜麵拿去跟油渣偷偷的拌在一起,然後拿回家來,在鐵鍋里加水加鹽蒸熟了讓我們吃。現在想起來,那種香味感覺仍在嘴角,根本不知油膩為何物;村裡的瓦窯也建在溝畔,在村小的前方,土壩的邊上。估計也是為了用水方便。還有一點是小山腳下的黃膠泥土,是制磚的上等原料。父親不用制坯,他的活兒主要是裝窯,將曬乾的磚瓦坯子一層一層的碼起來,然後封窯點火。燒窯是一門技術活兒,火大了或小了都不好。在那幾天裡,父親吃住在窯上。在深秋,父親給我們最好的美食,就是將地里的洋芋掏出來,埋在窯頂燙人的灰土來。過了不長時間,父親再用小棍撥拉出來。這時的洋芋剝去皮,焦黃焦黃的,吃在嘴裡,甘醇香甜。現在的洋芋,有千百種做法,但都沒有記憶中窯頂上上燒出的洋芋好吃。
父親榨油是給生產隊裡,屬於公活兒;父親燒窯,屬於打工,是私活兒。但無論公活兒私活兒,父親都沒有掙到錢。只是後來我家蓋房的磚瓦,都是從窯上拉來的,算是頂了父親的工錢。
對於我的上學,父親想得很開,常說的一句話:「念書是你自己的事,你看着辦。是那個料,不用我說。不是那個料,我也白說。咱村裡有好幾個,除了在學校白扔了幾年饃饃外,不也四處打工麼。」對於成績什麼,從不過問。但只要我看書,無論是課本,還是小說,他都不管。這個時候有什麼活兒,他也不會叫我去。在他的心裡,只要孩子看書,就是在學習。
開學時,父親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看到我領到的新課本,他會特意買來兩張牛皮紙,比劃來比划去,小心的給我包上平整的書皮。少不更事,不懂得珍惜父親的勞動,往往一學期還沒有結束,包書的封皮早就不見了,書也卷的厲害,有時前頁或後頁都不見了。這時父親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是:「連個書都守不好,你還能指望你幹啥?」
說歸說,一旦自己得了病或什麼,父親比誰都緊張。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看病。那時自己正上四年級,右肋上長了一瘡,且越來越大,越來越疼,甚至整夜都不能睡覺。去了兩趟醫院,也不見好轉。這時奶奶說,她有個遠方的哥哥,是個老中醫,很會看病,不知道犯了啥錯,現在好像待在一偏遠的村里,距離不近。父親說:「只要能看好病,多遠都不算事。」
記得父親先用架子車將我拉到街道上,然後去村里在布廠里當工人的一家人家借錢。磨蹭了好長時間,也沒借着錢。這個過程中,不知什麼原因,竟還和那家的主人吵了起來。後來聽母親說,他們曾是最好的夥伴,但從那天后,父親跟這家人家再沒有過來往。
去奶奶堂哥家的路,架子車沒法走。父親將他寄放在了一認識的人家門前。然後領着我過了一個河灘,沿着一道溝壑,順着一條繞來繞繞去的小路一直走。溝壑里除了偶爾的羊群,就是斷斷續續的流水。走了一段路以後,我實在走不動了,父親就蹲下身子,讓我爬在背上,自己當時覺得父親的肩膀是那樣寬厚。父親很少說話,只是喘着粗氣向前走。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自己竟睡着了。父親叫醒我時,發現已站在一座山樑上。父親讓我從背上下來,這時我看見他的後背全濕了,他用手不停的擦拭着臉上的汗。山風吹過,父親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像是輕鬆了很多。然後指着山下一崖面下的窯洞說:「就在那裡,快到了。」
兩孔小窯,兩隻公雞,一對老人,看上去很是面善。父親一邊讓我叫着大爺和大奶奶,一邊變戲法似的從懷裡掏出兩包白糖,經過一番推讓以後,大堂奶奶埋怨着收下了。
大堂奶奶忙着說去做飯。老爺爺坐在炕頭,抓着我的手,在這裡摸摸,在那裡拍拍。拍和摸的時候,問我疼不疼,然後又盯着瘡看了好長時間。好像給父親說了一句「要是早點兒來就好了!」
父親緊張的看着大堂爺,我緊張的看着父親。然後,他從轉身從窯洞牆上的一小洞裡拿出一張紙和筆來,趴在一張簡陋的炕桌上面寫着什麼。他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想想寫寫,寫寫又停下來想想,最後拿起紙認真的看了一會兒,好像沒發現什麼問題,就交給父親,讓早點兒去藥鋪里抓藥 。這是大堂奶奶來了,說是要留着吃飯,父親笑着推辭,堅決要走。大堂奶奶實在沒法了,轉身拿來兩個饅頭塞給我,讓在路上吃。可能是拿到了藥方的原因,回去的路上,父親的腳步輕鬆了很多,嘴裡還不時哼起我聽不懂的小曲。
中藥特苦。多年以後,才明白了苦口良藥的真正用意。吃藥大該三天之後的傍晚,我和幾個孩子捉螢火蟲玩,忽然覺得特別噁心,張嘴就吐了起來,吐出了很多東西,腥臭味很難聞。這時有人早告訴了父親,父親跑了過來,一個勁的問我怎麼樣,我感覺到吐了以後,全身不輕鬆了,不疼了。父親用樹枝撥拉着吐出的東西看了看,好像也沒看出來啥東西。拉着我回家嗽嘴,然後拿鐵杴去將我吐的東西挖坑埋了。過了幾天,自己右肋下除一個疤痕外,竟奇蹟般的好了。父母在外人面前一個勁兒的的誇讚大堂爺的醫術的高明。還專門宰了家裡的大公雞謝了一次。後來聽說政策改了,大堂爺還當上了縣中醫院的副院長,很多患者聞名就醫。在縣裡的醫生中有着很高的威望,在他九十多高齡時,摔了一跤,引發了其它病走了。父親每當提起,一個勁兒的誇讚:「你大堂爺是個能人,是個好人!這人一輩子盡積大德了,沒白活。」
高考結束後,自己每天在街道上忙着收破爛。大街小巷,幾塊,十幾塊錢的收入,常讓自己高興的得意忘形。聽說成績已在電影院門口張榜公布了,自己沒敢去看。晚上回到家,正坐在院子裡喝茶的父親問:「都說考試的分數出來了,山後邊放羊的駝背老漢的孫女都考上了,你怎麼樣?」我低着頭說:「我明天去看。」
在吃飯的時候,父親很平靜的說「我是這麼考慮的,今年你若考上了,大犍牛買了給你當學費;如果沒考上,大犍牛賣了托人給你說個媳婦。一是我和你媽也算完成了自己的任務,二是你們早點兒過自己的日子去。」
第二天,我早早擠進了電影院門口的人群。在張貼榜單密密碼碼的行列里,膽戰心驚的找到了自己的名字。瞬間,有些眩暈有些想哭的感覺。也突然覺得周圍的一切都亮起來,是快樂的!包括每個人的臉,每一棵樹,甚至天上的雲朵和太陽!
分數跟自己心裡的期望還有差別。但考上學的消息早有人告訴了父親。那天父親很高興,還特意秤了二斤肉,本家包了頓餃子。在等待上學的那個暑假裡,父親對我表現的很寬容。即使有時犯懶,父親也不說什麼。他的臉上始終洋溢着笑容,他認為,我是村里考出的第一個大學生,覺得自己在村里很有面子。
畢業後,父親聽說我去北京工作了,雖沒攔阻,但一度顯得有些失落。他的心裡,還是希望[我離家近一點兒。這樣周圍的人相互熟悉,照顧起來也容易一點兒。但北京那麼遠,不知道那裡是什麼情況,父親表現的很擔心。
經過幾年的磨練,一切都在向好的方面轉變。有一年的冬天,父親和母親都到了北京,頤和園、故宮、長城、人民大會堂、毛主席紀念堂......父親每去一個地方,總想多拍些照片,回去好向人炫耀。可當他看到我花錢大手大腳的時候,表現的很心疼,沒過幾天,就嚷嚷着要回去。但那以後,父親對人放心了很多。
後來自己幫父母將院子買到了銀川郊區,覺得在那裡父母想種地,都在院子的前後,加了交通便利,黃河水灌溉,使他們遠離了坡陡溝深,靠天吃飯的大山,自己為這個決定得意了許久。
「明天和意外,你永遠不知道哪個會先來。」在父親覺得日子越來越好時,一個太陽毒辣的午後,騎着摩托車去買菜籽的父親,在離家不遠的十字路口,讓一輛剎車失靈的拉沙車帶走了,帶走的那天,我家的天空塌了。等我趕到家裡時,除了悲慟和新墳濕土,我什麼都沒有看到。
父親再也見不着了,他的意外,讓我在很長時間內都覺得不是真的。時光荏苒,只能去回憶父親的為人處世,言談舉止,包括像片上他永恆的微笑![1]
作者簡介
馬進思,中學高級教師,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協會會員,昌平區作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