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愛蒼涼(李雪姣)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父愛蒼涼》是中國當代作家李雪姣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父愛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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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我的憂慮,寫給一個生活在中國南方的煤礦小鎮孤獨寂寥的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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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李金華。生日是1931年農曆6月25日。在小鎮上的人看來,這是一個好日子,田地里的莊稼都熟了,餓不着,凍不着,小孩子出生後見水長。快八十歲了,老父親連自己也鬧不明白,怎麼就這樣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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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我的父親。高高的個子,暴躁的性格,倔強而頑固的性情,基於他早年當過兵,後來又當了一輩子的煤礦工人,我總是把他想象成一個具有反抗精神的鬥士。
父,在甲骨文中,是右手持棒之形,意思是手裡舉着棍棒教子女守規矩的人,是家長。父親真正打他的兒女只有一次。父親沒有進過學堂,在部隊裡通過自學能讀書寫信看報,在他的觀念里,一是要讀書,不讀書就是睜眼瞎,就沒有出息。二是要吃飽飯。人生在世,吃飯穿衣不犯條規,是他最樸素的生存之道。計劃經濟時期,家家戶戶的日子都要靠名目繁多的票證來計劃着過,有粗茶淡飯就很不錯了。不記得什麼原因了,妹妹紅紅,父親最寵愛的小女兒,那天中午就是不肯吃飯,左勸右勸不吃,許願哄騙也不吃,父親耐心的底線受到了挑戰,牛脾氣一上來,抄起一把竹笤帚狠心地朝女兒的雙腿打起來,將妹妹的白晰修長的小腿打得一塊塊的條狀紅色傷痕。打了愛女的父親,心情當然不好過,陰着臉幾天不說話,但奇怪的是,從此以後,妹妹再也沒有挑過食。
父親的權威是不容侵犯不容忽視的。小的時候,只依稀記得母親每到過年過節的時候都要為某件事哭泣,眼睛紅紅的,一付受委屈的樣子,那個時節,父親夾在兩個女人之中,一個是守寡帶大自己的親娘,一個是患難與共生養了五個兒女的妻子,為了母親娘家窮困的舅爺們的頻繁造訪,或是為了教育兒女的問題意見不一致,每次都是母親隱忍着,在沉默不語中,母親慢慢恢復自己的情緒。
受氣是一回事,母親對父親的愛是忠貞不渝的。日子再難,家裡吃的最好的是父親。父親在安源煤礦救護大隊,要二十四小時候值班的,每次送飯,飯盒裡都有家裡人吃不到的好菜,雞蛋肉湯,辣椒炒肉,豬耳朵。知道了這個秘密,哥哥和我在送飯的時候,會忍不住打個蓋子不喝一些湯,父親知道了,會讓送飯的孩子,先吃幾口香噴噴的飯菜。母親常說,若要問家裡的妻,先看丈夫的衣。父親的襯衣永遠都是雪白的領子,衣褲從來都是乾淨得體,加上個子高大修長,遠遠的看,父親的風度還是好的。
父親每周從救護隊回家休假,帶回全家生活的保障和盼望。父親一手舉着一個他自己栽種的大南瓜,一手提着一個裝滿辣椒、豆莢、絲瓜、茄子的籃子,左鄰右舍的大嫂大爺見到這個情景,會笑逐顏開地對守望在門前的母親說,紹蘭,你看,你的金華回家了。母親眼裡洋溢着一個女人難以掩飾的幸福和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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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的苦夏,父親的世界開始下雪。相伴了五十多年的妻子變成了灰,睡在人文公園的公墓里,兒女們都各自顧着自己的家,孫子孫女、外孫女們都在羽翼豐滿飛了出去,孤孤單單、出門一把鎖,進門一把閂,進進出出一個人,父親真正嘗到了寂寥和孤獨。
一頭硬梆梆的頭髮,白了一大半,豁了三顆門牙,那厚而倔強的嘴唇有一小邊軟陷了下去,左右臉頰的顴骨周圍長了灰黑斑點的老年斑,一雙手粗糙得就像長滿了粗短的小針,摸上柔軟的東西會抽出一串串絲線。最落寞的是他的眼神,這雙眼睛沒有了往日的火藥味,眼睛裡容不得沙子的執着。現在他的眼睛裡多了一份空洞、迷茫,好像初涉人世的孩童,對這個世界充滿了迷茫。
這雙一輩子嫉惡如仇的眼睛看盡了人世的蒼涼。幼年喪父,攜寡母扶弱妹討生活,受夠了冷言與白眼。但父親年輕時有的是力氣,憑着一身力氣,白天給地主當長工幹活,夜晚縮在草蓆破被裡倒頭便睡,一個不經意,就長成了一個力能扛鼎的青壯小伙。1949年解放這一年成了四野的一名新兵。在林彪的帥旗下,四野打了不少勝仗。父親和戰友們講起在東北戰場上的故事總是驕傲得滿臉放光。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我平生三次見到父親流淚。五十五歲退休後,父親留戀礦井,以常沿着高坑至安源的煤線走,安源附近的山嶺幾乎都走了個遍。那一年,父親閒不住,到山上去打柴,一腳踩空,從山道上摔下來,雙腳從此要拄着拐杖才能行走。一個頂天立地,鐵骨錚錚的漢子,怎能長久與委瑣的拐仗為伍呢?
一個平常的秋日。作為二女兒的我回到家安源中,說服父親一定去醫院打封閉,治好一瘸一拐的腿。父親執意不讓人扶,一瘸一拐地艱難行走,夕陽懶懶地照着,父親頭上的白髮格外地刺眼,蕭瑟的秋風吹起路上的塵土紙屑,幾棵稀鬆的樹上黃枯的落葉刷啦啦地吹落,在風中艱難行走的父親表情倔強而又痛苦的臉上,溝溝壑壑間流淌着深深的蒼涼。
來到醫院,醫生拿出粗而尖利的大針鋼忙活起來,一針紮下去,父親咬緊牙關,臉上的肌肉抽搐,第二針下去,劇烈的疼痛讓這眼前鋼鐵一樣的漢子嗚嗚地哭起來,淚水一滴滴掉在我的手上,眼睛裡閃是像孩子一樣無助和尋求依靠的光。淚水的浸染下,像刺蝟一樣硬梆梆的父親,變得柔軟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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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變得越來越不可理喻,像個渾身是刺的刺蝟亂發脾氣,是在母親去世以後。年輕時對母親的依戀,壯年時對妻子兒女的依戀,特別是步入老境,父親母親少了爭吵,多了一份風燭殘年相依為命的互相守望。
一個硬如榆木堅如頑石的父親,內心其實是那樣弱不禁風,他如一個剛出生的嬰孩,他的自尊心需要那麼多的愛來一層層包裹。
一日,妹妹打來電話,火急火燎地報告說父親又在家裡鬧開了,因為嫂子做的飯太硬,燒的肉不合口味,他不是選擇隱忍,忽略不計,而是大哭大鬧,引得左右鄰居都來看熱鬧,父親雙眼哭得紅腫,用沙啞的聲音高聲地面對眾多鄰里訴苦,他哪裡知道,自己憨厚忠良的長子,是一個收入不高的工人,獨生兒子沒有好工作,老婆又精明能幹,夾在中間,如何是好?
接下來是到他的小兒子家去住。這一次父親沒給自己留一點後路。將家中稍微體面一點和油漆了無數遍的紅梓木高腳方桌鎖了起來,臨行前給大兒子大媳婦留下話,井水不犯河水!收拾衣物去了高坑小兒子家。父親哪裡曉得,弟媳婦的廚藝不佳,天天是端上桌的是燒得乾巴巴的幾樣菜,兩室一廳的擁擠住房,加上沒有幾個知根知底的老哥們聊天,父親整天不知道如何安頓自己。一日,孩子氣的父親一個勁地引逗弟弟鄰居家的小狗,被小狗咬了一口。鄰居家急忙陪父親去打防疫針,又是賠禮道歉的,弄得弟弟心中不爽。沒有法子,住也住不好,玩也玩不好,吃也吃不好,父親只好悻悻然回到與長子合住的老屋。
父親的鬧騰還沒有完。是請保姆還是再續娶?這是一個大問題。請保姆,節儉了一輩子的父親捨不得,一下子又不習慣別人服侍。這個用錢能解決的方案被否定了,接下來,一個八十歲老人娶妻子的事可是一件大事。問題一提出來,就遭到了兒女們激烈的反對。父親要娶的,不僅僅是一個老伴,而是這個老伴將會帶來的所有社會關係。一旦領了結婚證,這個老伴的生老病死要管,她的兒女親戚千絲萬縷的聯繫也要管,純良的人家還好,遇上個蠻不講理的、無事找事的,那以後一家人就沒有安生的日子了。
父親不屈不撓地尋找他的另一半。原來的老同事,什麼羅隊長、宋書記,不厭其煩地為父親做媒。花上幾十元車票,花上一天的腳力,父親到了上栗、三板橋。相親每次都失望告終。不是模樣不好看就是性格不合適,好在最後一次,父親在一個四十多歲,模樣還算過得去的婦女急切要求打結婚證的節骨眼上,打電話去調查了對方的情況,才不至於在八十歲高齡時陷入騙婚陷阱,弄得晚節不保。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這樣經典的愛情詩,父親不懂,但現實讓他明白,婚姻還是原配的好。相親的心愿斷絕了,剩下的就是請保姆,能用金錢解決的事終歸是簡單的。孤獨,無人理解無處訴說的孤獨難過,冬天的寒夜更加讓人覺得淒涼。長壽的代價就是孤獨與淒涼,這是一條鐵律。兒女們都有一個家,又都不是在社會上能呼風喚雨的人,又如何能有時間精力金錢地位,讓父親享受一個榮耀的晚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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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寡多年的祖母最寶貴自己的兒子。家雖然窮,可在祖母的眼中,兒子就是一座高山。那一年,家鄉安源發大水,家家戶戶都在搬東西,轉移老人和小孩。高高的個子,力能扛鼎的父親背着自己的白髮親娘在洪水咆哮中艱難行走的畫面,長久地定格在我的心中。
父親的皮膚黝黑,身板筆直像一棵萍鄉山里隨處可見的杉樹。在四野當兵,二十歲的他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堅持己見,打贏了一場戰鬥,卻為自己背上一個「反抗班長」的評語。
父親愛女兒勝過愛兒子。記憶中,貧寒的家中有幾件東西是讓鄰居羨慕的。三個女兒,每人一件藍底金線小鳳尾花的棉襖。閃耀着世俗而又喜慶的光澤。鄰居家裡的孩子遇到要到外婆家走親戚,或是姑姑、姐姐出嫁的日子,都會到我們家裡來借。還有一件父親的深藍色呢大衣,那麼厚實、華美,穿在高高的身板筆直的父親身上,風神俊逸,煤礦工人的父親一時間像一個極有魄力的領導幹部。對女兒的愛,生怕他的女兒受到一點點委屈,貧困的家,簡陋的家,夏天裡暑熱蒸人,蚊子的嗡嗡聲讓人睡不安穩,每每在睡意朦朧中,一股涼風沁人心脾,通體爽快,一睜眼,是父親用他那雙大手揮動大蒲扇用力地為他的女兒送去清涼。
父親樸素的「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觀念讓我們三個女兒有幸進入大學的門坎。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有招工頂替這一說。一次,嫁到新余的姑媽看到自己的兄長為一家老小不停地忙活,心裡有些想法。因為還沒有恢復高考,姐姐到福建學縫紉,哥哥到蘆溪南坑鄉下學木匠。父親沒多少文化,也料不到世界變化之快,他總是在人前驕傲於他對子女的安排,裁縫進門客一樣,木匠進門牛一樣。但沒過幾年,市場經濟放開了,衣服、鞋帽、家俱、家電應有盡有,做木匠和縫紉連糊口都難,改行,找一個正當的按月拿工資的工作成了大問題。
1979年,我高中畢業。那個年月,礦中的歷史和地理老師上課都是照着課本念,沒有名師出不了高徒,那一年,安源礦中應屆沒有一個人考上大學。我的分數離本科只差八分,不讀書太可惜了。父親悄悄地四處打聽,為我轉到安源中學復讀。記得是一個秋風習習的秋日,父親帶着我背着一床紅紅綠綠的大花棉被,一床舊得發亮的竹蓆,滿懷希望在送我到安源中學。班主任鍾亦老師接過我的行李,十分認真地對我的父親說,李師傅,女兒交給我,你就放心吧。高強度的學習,我瘦弱的身體有些吃不消,父親知道了,每天準時在上午課間操的時候給我送來一碗豬肝湯、兩根油條。父親話語不多,只是默默的慈愛的看着她的女兒,一點點吃完,然後摸摸我的頭,提着竹籃滿意地離開。正是父親給予我的物質和精神的雙重營養,讓我得以在復讀一年的時間裡以全校文科第一的成績考上了江西師範大學中文系。
在學校里讀書,不斷會有父親寄來的包裹。寒冷的冬天,寄來厚厚的棉大衣,鶯飛草長的春三月,會收到父親報平安的家書。「姣姣我兒,全家均好,勿念。發憤讀書,天天向上。」短短的幾行家書,抵得上萬兩黃金。那些充溢着父母之愛的日子裡,我感覺我的生命里擁有了整個的春天。
受到了女人愛的滋養,男人才能真正成熟。有母親的慈愛,妻子的關愛和兒女的敬愛,父親活出了一份男子漢的尊嚴,肩上挑着全家老小的責任,父親從不叫苦叫累。沐浴在親情愛意之中,父親將他如山般厚重的愛給了他的親娘、妻子和兒女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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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父親始料不及的是2006年他的妻子重重地病倒了。害怕死亡,生性膽小的母親大約從五十多歲開始就絮絮叨叨說,要死了,要死了,聽了二十年,也都有驚無險地過來了,一家人也沒當回事。
記得母親被確診為腎衰竭,父親才真正害怕擔心起來。一回又一回陪着母親到中醫院看中醫,抓藥,那位滿面紅光、德高望重的老中醫對着陪同來的我們幾個女兒和父親說,大嬸,你的福氣好啊,這個病還不算嚴重,能靠吃中藥排毒,就很不錯了。無數的氣味難聞、苦巴巴的中藥喝下去,母親的病卻一天重似一天。世上的藥是治病的,卻沒有一樣是能救命的。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在姐姐家裡的那個家庭會議是傷感而又憂心忡忡的。說着母親一輩子為兒女們無怨無悔的付出,說着小時候母親為了孩子們能吃飽,自己常常是吃剩飯剩菜的點滴往事,小妹首先控制不住情緒,嗚嗚地哭了起來。寒風吹進脖子裡,吹到臉上透心的涼,一群面臨着快要失去母親的兒女的悲痛,一個感覺到死神快要奪走他相守了一輩子的女人的男人的悲痛,是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
母親住進了萍礦湘雅醫院。住院,有時候是一個美好的詞。母親住在醫院裡,每天急匆匆地提着飯盒去送飯,看着母親那張因久病而蠟黃的臉,灰白的頭髮,想着母親那種因受到生命中前所未有的照顧關心而不好意思的而又有點嬌氣的笑容,每次到醫院裡我都心裡有一種淡淡的喜悅和感恩的心情。哦,十一樓33病床,這裡有我病着的母親,每天都能看到母親,這有多好!
父親對母親寵愛有加。陽光照在潔淨的病房,我拿着短短的木梳輕輕的梳理着母親那因久病而雜亂失去光澤的頭髮,曾經,這滿頭烏雲般的青絲是多麼濃密,透出生命的油脂和發香,多少情愛,多少故事,在這濃密的樹叢中做窩鳴叫。
父親看着自己病中的妻子,眼睛裡全是溫柔和笑意。踏着細碎的步子一遍一遍地到衛生間洗衣服,洗飯盒,洗母親用過的潔具,父親顯出特別的耐心。對着相伴了一生的妻子,父親細心地呵護,生怕一點點的不周到,七十歲的母親看着自己像煤炭一樣樸實的丈夫,當着同室的病友在我這個女兒面前誇讚說:你爸爸是個頂好頂好的人。
母親的病一天天加重。打針吃藥基本不管用。一個年輕而又膽大心細的醫生,想試着改變一下這個局面,用了平時兩倍的藥劑量,母親輸液後陷入深度昏迷之中。心臟劇烈在跳動,生命跡象似乎就要消失了,父親急得狂暴起來,找醫生要討一個說法,醫生面對一個害怕失去愛人的老頭子,又如何解釋得清楚?父親急得邊哭邊求人,兩眼發紅,青筋暴突,頭髮上豎,盛怒之下,父親一拳下去,將湘雅醫院那位主治醫生的木桌打出了一個很深的窩。此情此景,醫生們相對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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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死神面前,一切努力都是白費的。2008年7月17日晚上9點10分,母親在安魂曲中溘然長逝。
燒錢紙,裝殮、入棺、治喪,兒女們的哭聲,前來幫忙的鄰居們走來走去的忙碌,響器班吹吹打打的熱鬧,孝服在身的我們很少能真正靜下來安慰一下父親。隆重的家祭是母親死後最大的哀榮,母親娘家的舅舅、姨娘和子侄們,父親這邊的姑姑及兒女們,還有披麻戴孝的五個兒女,在一次一次的繞棺跪行,在靈前跪拜,撫棺痛哭後,一遍遍地懷念慈母的恩情。路祭引來了四鄰鄉親的圍觀,舉着祭幌、箱籠浩浩蕩蕩地在母親生前主要活動的地方遊行似地行走,路上有燃着黑煙的沾了油脂的鋸木屑,前面有端靈牌的侄兒,後面是吹吹打打的樂隊,如此的喪儀是在告訴人們,一個在這有限的區域生活了半個世紀的平常女人,她去了另一個世界。在火光沖天中,紙馬匠為母親扎制的精美舒適而又宜居的新房子化成了千百隻黑色的蝴蝶滿天翻飛,蝴蝶飛飛,能抵達母親的靈魂居所吧?辛勞了一輩子的母親,在陰間住上了家用電器、傭工保姆、麻將桌、小花園等等應有盡有的新房子,一定會綻放菊花般的靜美笑靨。
熱鬧過後,將母親久病的臥室打掃清潔,算清楚喪葬的費用後的那一頓晚餐,父親才感受到了真正的悽惶。握着筷子,老淚縱橫,泣不成聲地說,今後我要到那裡吃飯?你母親走了,留下我一個人……眼淚一點一滴大顆落進父親的飯碗中,這種永失所愛的巨痛,所有的撫慰都無能為力。
牽腸掛肚的日子裡,我有空就回家看看父親。買一個軟軟的枕頭,買一床嶄新的被褥,倔強的父親不肯接受這份溫軟舒適的生活,他還是睡那張硬板床,還是習慣那個又舊又硬的枕頭,還是那床又硬又舊的被子。在不容商量的拒絕中,我抬眼望一望,父親明顯的老了,眼睛裡不再有那種被人需要,受人寵愛的那種柔情的光,多了一份無奈和盼望。
父親對自己的女兒也十分客氣,你送一點東西過去,他會說,謝謝,你怎麼對我這麼好?聽着父親的話,愧疚感油然而生,父親,給予我生命的父親,你曾經給過女兒一座富礦,而今天,女兒還給你一筐小石子,你卻如此的感激,怎能不讓女兒汗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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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的荒蕪,正如進入老境漸趨荒蕪的父親。空曠的明顯破舊的屋子,好像到處都是灰濛濛的,用了幾十年的桌子、椅子,上面有過父母和兒女們的汗水、熱度,簡陋的居室里曾經有過三世同堂的歡笑,而現在,隨着母親的去世,一切都隱退了。好日子悄悄地過去了。高山一樣有力氣的父親的蠻勁霸氣哪裡去了,昔日白晰美麗的母親的明眸光輝哪裡去了?兒女們都漸入老境,孫子輩都成家立業了,父親啊,你的老去是如此的寂然。
曾幾何時,父親是家中的頂樑柱。無論遇到什麼事,想着有父親,就不害怕了。是什麼時候父親覺出了自己不再被人需要,父親陷入了真正的孤苦伶仃之中?母親病重期間最擔心在她去世父親會孤苦伶仃,種種話語一一應驗了。
住在南昌快一年了,父親常在我的夢裡。夢裡的父親有着一張乾瘦的臉,臉上布滿了溝壑縱橫的皺紋,大而突出的眼睛裡滿是淒楚,有着牛羊一般的善良,迷茫中有一份懇切,像是在期待未來,又像是在懷念過去。父親就是那樣平躺着,像一葉小舟,像一片落葉,不知道此生要漂向何方,終點站在哪裡?我被這個夢境驚醒,大聲地喊叫,爸爸呀,爸爸!
心裡放不下,雙休日急匆匆趕回安源,看看父親,還是那個亂蓬蓬的小巷子,還是那些猥瑣微小的鄉親,還是哪個落落寡合,無所事事的父親。接過我手裡的牛奶、酒和水果,父親臉上有了欣慰的笑,女兒回家了,女兒回家了!
看到父親寂寞臉上的笑容,我心裡一顫。生命來來往往,今天父親的孤苦伶仃,明天的我一樣要承受。生命之河裡,色香味俱佳的恐怕只有青春之河裡的泳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