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山腳下「風流歌」(海德)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狼山腳下「風流歌」》是中國當代作家海德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狼山腳下「風流歌」
時間:1985年春天。
地點:狼山腳下。
人物:報告文學作家祖慰、理由、喬邁,《人民文學》編輯王南寧(女)。
一個春光明媚的星期天,我陪他們到狼山風景區遊覽。他們是應邀專程來南通參觀講學的。全國八小佛教名山之首的狼山,直插雲霄的支雲塔黃瓦朱欄,虬檐斗拱;滿山林木蔥茂,桃紅柳綠,組成一個多彩的世界。特別是那一棵棵參天蔽日的古樹,張開葳蕤的樹冠,宛如一把把撐開的碧羅傘。陽光穿過擎天的華蓋,被篩成鑲着綠色的千萬縷光線,一絲絲地斜掛在碧羅傘下,然後又在地上投入一圈圈斑斕圖案。這一切,使狼山更顯得清幽、迷人……
「理由快來!」中等身材,瘦而有神的祖慰叫着。
大家聞聲來列一排高大的傘形松柏下,只見一頂竹轎靜靜地停在廣教寺門前,這是山下鄉民為了方便遊客上下山專門設置的。黑色的轎頂,花色圍布,大紅門帘,古色古香。轎子曾給人們留下神秘的色彩:考試中舉、州官下察、欽差巡訪,前呼後擁,轎行其中——坐轎曾是高官厚祿的代表,富貴榮華的象徵,而今天又賦於它新的含義……
祖慰蹲下去扛起轎子的前竹槓,一個趔趄差點把轎子掀翻了。文靜寡言的女編輯王南寧掩口而笑:「祖慰,你這是叔叔的老婆——嬸嬸(省省)吧!你這雙寫作的手,不是抬轎的料,趁早歇着,回去挑3年自來水再來吧!」
祖慰不服氣,圍着轎子轉了一圈,拉着理由:「來,我們兩人一起抬,注意平衡,保證沒問題。」
平時寫文章洋洋萬言,可說起話來卻惜語如金的理由:「空轎,不抬。」
有人拖着喬邁坐轎,憨厚純樸的喬邁連連後退,搖着手說:「不行,不行,讓這兩位大作家抬我這個新作者,受之有愧,不敢享受如此殊榮。」
認準了的事情非辦到不可,也許是祖慰的脾氣,他小而發亮的眼睛像攝像機朝四周一掃,終於瞅准了目標:「編輯是無名英雄,作家給編輯抬轎子,怎麼樣?」
「好!」理由第一個贊同。
「王南寧,上!」喬邁在旁邊推波助瀾。
王南寧想躲也躲不掉了,她被推進了轎子。祖慰在前,理由在後,「一二——三」穩穩噹噹地抬起了轎子,站在一旁的喬邁風趣地說:「從來都是編輯抬作家,如今反其道而行之,作家齊心合力抬編輯,妙哉!」
我連忙調整好焦距,「咔嚓」,這一生動的場面在我的照相機里定格了。然而,我思想的翅膀卻飛翔起來:一部作品就像出嫁新娘,打扮得漂漂亮亮出現在讀者面前,離不開「喜為他人作嫁衣」的編輯。抬轎子,這一平平常常的舉動,發生在我國當代名作家身上卻是耐人尋味的。他們獲得了榮譽沒有忘記自己的責任編輯,就像成為科學家永遠忘不了小學的啟蒙老師一樣,這是一種多麼高尚的情操啊!
「喬邁,你不要袖手旁觀。」抬着轎子的祖慰發現人群中「呵呵」直樂的喬邁:「不要湊熱鬧,來當吹鼓手。」咧着嘴巴笑的喬邁第一次沒有聽清楚。祖慰抬着轎子晃悠悠地走了幾步,來到喬邁面前又重複了一遍:「請你吹喇叭。」
喬邁笑意沒有收斂,照樣慢條斯理地說:「我們都是吹鼓手。」
「什麼?你說什麼?」抬着後轎的理由問。
「沒什麼,沒聽見,過期作廢。」喬邁,就是喬邁,不再重複第二遍。我聽見了,我聽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吹鼓手,作家不都是人民的吹鼓手麼?!我心裡奔涌着一股熱流,作家,從事着神聖而高尚的勞動,是敢於為群眾鼓與呼的人類靈魂工程師。近幾年來,他們用敏銳的筆,觸及到人們極為關注的話題,既鞭笞社會生活中的假、丑、惡,又歌頌了人世間的真、善、美。就拿喬邁的報告文學《三門李軼事》來說吧,不僅獲得全國報告文學獎,還被推薦作為全党進行整黨教材,可又有多少讀者知道作品後面的故事?
五年前,喬邁的《三門李軼事》幾經周折,在長春《春風》雜誌上首次發表後,一些好心的朋友為他「算命」,這下攤上事了,「離地獄不遠了」;一位熱心的評論家私下讚賞喬邁寫了「當年最有影響的作品」,但又不敢公開評論,怕引火燒身;甚至有人揚言,喬邁寫了「反黨作品」。喬邁說,我自己心裡很清楚,我這個做兒子的,難道對母親沒有感情?我們的黨,連「四人幫」也清除了,就不能洗滌自身的缺點、錯誤?我們黨的自信心和偉大也就在這裡!他沒有被嚇退,堅持要《春風》編輯部在推薦他的另一部報告文學作品送全國評選時,將《三門李軼事》作為附件,送到上面「受審」。出人意外的是,差點成「毒草」的《三門李軼事》被《人民日報》刊登了!更沒想到,作品改編成電影《不該發生的故事》後,被黨中央和全國人民肯定了!
「發表一篇作品,並不意味着創作的完結。我要對主人公負責,不能讓這些優秀人物吃虧,甚至受到打擊。」這是喬邁對生活,也是生活對他的一種獨特干預的方式。他兩下「三門李」,寫完了作品,又三下「三門李」,關心主人公工作和生活情況;他在采寫長春捲菸廠廠長岩石事跡後,主動為岩石遭受的不平打官司;他的《尹月麗,莫灰心!》中的尹月麗,是吉林省蛟河縣的飼養特種動物的專業戶。當地的一些幹部見尹月麗養的儘是些珍奇動物,眼紅了手癢了,借的、要的、拿的、搶的、偷的,什麼樣的人都有。喬邁曉得了,主動為省委書記帶路,到該縣查處了那些靈魂銹透了的人……談到這些事,喬邁一反常態,激動地說,一個美好的事物在生活里出現時,往往會受到醜惡勢力的糾纏。我是一個黨員,不是黨員也是一個作家,不是作家也是一個公民。黨員講黨性、作家講良心、公民講德行。黨性、良心、德行,驅使我對社會上的醜惡不能抱漠不關心的態度。我要用自己的筆,和邪惡較量,為美好的心靈「鼓與呼」!
喬邁,好一個直言不諱的北方漢子。
突然,一陣歡快的笑聲打斷了我的遐思。原來,理由、祖慰放下轎子,掏出手帕擦汗,王南寧卻「咯咯」笑個不停,仿佛清脆的鴿哨在天空中迴蕩……
「祖慰,作家給編輯抬轎子,這五要素不能顛倒,不然的話就——」不愧是記者出身的理由喘着粗氣開起玩笑。
「另當別論,作家給編輯拍馬屁、開後門。」到底是名副其實的機靈鬼、「怪腦袋」祖慰。「時間要素最重要,我們是獲獎以後,可以免受嫌疑了。走吧,放心地登山吧!」祖慰的笑談感染了大家,眾人有說有笑地拾級而上,朝狼山頂攀登……
報告文學講究真實、含蓄、形象,這是理由創作的主要特點。理由善於捕捉平凡事、普通人,又善於用小說筆調構思、寫作,從細節打動人,細微之處見精神。他的獲獎作品《揚眉劍出鞘》《中年頌》以及《南方大廈》,文筆優美,意念含蓄,總是淡淡地敍述,人物形象卻深深地印在讀者的心中。理由曾說過:「報告文學的深度,說到底就是要把一件事說清楚。我不主張直露地去表達深刻思想,而要尊重讀者的分析能力。從美學觀點來看,含蓄還是比較高級的境界,要表達一個主題,意念越隱蔽越好。」
聽說有一次,理由收到一封讀者來信,信中說,作家同志,你的報告文學中有關我的故事是真實的。有一點,我工作時間是70年,你寫成72年,能不能幫助更正一下?工齡減了兩年,可能會影響今後評職稱和調工資,這些都是切身利益……理由告訴我們,採訪要深入細緻,寫作不能馬虎大意,這是報告文學的生命力所在。如若報告文學失實,不僅影響作品質量,還會給主人公帶來不良後果……這既是他自己創作的經驗之談,更是告誡我們初學寫作者的金石之言。
「我真羨慕現代和尚的清靜、悠閒,甚至有點嫉妒了……」在香霧繚繞、鞭炮震天的狼山頂上,不甘寂寞的祖慰又發表自己的感慨:「你們注意一下這些和尚——」
同行的理由、喬邁、王南寧只顧觀察香客的神情,欣賞廟宇的結構,全神貫注,沒有搭腔。
「我今天發現一個秘密——」祖慰見同行者沒有響應,不太甘心。靈機一動,轉換了話題,「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見大家紛紛轉身視之,側耳聽之,連忙剎住,就像說書到緊要關口立馬停住,賣起關子。理由,多才善辭的報告文學作家才不信這一套,計上心來:「走,別聽他鬼話!」
祖慰上前兩步,一手抓往理由,一手挽着喬邁:「你們知道南通經濟效益為什麼那麼高?」不等他倆回答,他眼睛骨碌一轉說:「南通人很聰明,連山上和尚門檻都很精。你們看,燒香客的香剛點着,待香客剛離開就滅掉,有的乾脆不燒,裝進羅筐抬到山下……」在他的笑聲里,大家才理解其中的潛台詞。連很少插話的王南寧也忍不住笑着說:「真是個怪味祖慰,說起話來像一串串冰糖葫蘆——酸溜溜的。」
下山途中,喬邁悄聲向我介紹:
祖慰思維波詭雲譎,變化多端。他好像全身每一個毛孔里都貯滿了知識,而且五花八門、怪裡怪氣的什麼都有,語言表達方式也別具一格。連小說的題目也有股怪味,什麼《進入螺旋的比翼鳥》《凳子上的實驗心理學》《人鴉對話錄》《愛神的相似定理》……
時近中午,陽光直射,山坡上每棵樹、每片葉子都綠得發亮,綠得耀眼,泛着點點金光,閃閃灼灼,變幻着奇光異彩……一群年青人蜂擁而上,連奔帶跑,原來他們進行登山比賽,在「加油聲」中進行最後的衝刺。登上山頂需要決心,更需要毅力,在攀登文學創作高峰時,何嘗不是如此?
祖慰的《線》《審丑者》《快樂學院》曾在全國報告文學評獎中獲得「三連冠」,當我向他討教其中決竅時,他笑嘻嘻拋出一句話:「報告文學的社會功能是什麼?那是正反鎖的偶合。」他見我楞着,就愈加得意地扯上了牛頓定律、作用力和反作用力,他運用到了文學上:「報告文學的定義就是,我報告了他,他報告了我。報告文學作者有時倒霉也是沒有辦法的,因為你有時觸了別人的痛處,《快樂學院》有一陣子並不快樂……」我知道,祖慰最高峰每年寫40萬字,他創造的成果是豐碩的,享受卻很差。他的創作室只有8平方米的亭子間,而且緊鄰鬧市,喧聲灌耳。武漢夏天35至40度,他穿着汗衫短褲,伏在桌上「爬格子」……
「寫風流喲,贊風流,幾度春秋,……大河奔騰,魚龍競游,風濤里奮進了多少飛舟……帆乘風行,船擊水走,激流中一批批人才造就……」不遠處綠樹叢中,一面鮮紅的少先隊旗迎風飄揚,團團圍坐的少先隊員胸前的紅領巾,猶如火苗在跳動。充滿了朝氣,充滿了活力,春遊的孩子們正在高聲朗誦詩人紀宇新作《風流歌》——
「是風流的時代喲,時代的風流,把一曲《風流歌》,播向九州……」
我行走在這綠色山林中,與名作家們談笑風生,恍然感覺到這綠浪粼粼的山坡上,正蓬勃着旺盛的生機。每一棵樹每一株花,沐浴着陽光,拚命地往上長、往上長。我心裡怦然而動,這裡,不正孕育着多彩的生命,象徵着閃光的青春嗎?詩人、作家、編輯們用熱情的筆謳歌了我們時代的一代風流,而他們本身也不正是我國文壇的一代風流麼?
——呵,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作者附記:著名作家祖慰曾給我題詞:「我願給你抬轎子,去登文學之峰」。我倆也時常通信,他說,我們是江蘇老鄉。祖慰生於上海,後到江蘇武進,定居武漢。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在武漢與祖慰聯繫,他旅居法國,擔任巴黎歐洲日報記者及專欄作家、歐洲華文作家協會副會長。2003年回武漢,2010年,參與上海世搏會城市足跡館總設計,策劃了貴陽、武漢、慈谿、盤錦、六盤水規劃館的創意和設計,被譽為中國規劃館建設的資深專家。祖慰於2022年3月3日,因病逝世,享年85歲。[1]
作者簡介
海德,文化學者、作家、資深媒體人,畢業於武漢大學中文系,大學文化,文學學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