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人(賈平凹)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獵人》是中國現代作家賈平凹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小說)
戚子紹在禮拜五的下午去秦嶺打獵時要帶上一個叫夏清的女子,王老闆問是不是情人,戚子紹說才認識的,應該是熟人,女熟人。王老闆就認為打獵帶女人不好,又累又不安全,而且三天裡住宿也不方便。戚子紹噎了一句:「你捨不得花錢了?!」王老闆便不再嘟囔,將車開到A路B樓外的花壇邊按喇叭,一長一短地按得生響。樓道里跑出來的卻是兩個女人,打頭兒的是個胖子,四肢短短的,跑起來像是鴨子。戚子紹迎着陽光,把眉頭皺成一疙瘩,等胖子跑過來了,一邊替夏清拿了大包小包,一邊卻對着胖子笑。
「怎麼個給你撥電話也聯繫不上!我還擔心你不能去呢?」戚子紹說。「怕不是吧,」胖子做着鬼臉。胖子做鬼臉的時候很性感。「認識了夏清就不想見我了?這我知道。可我和夏清是籠沿連着籠攀兒,不拆伴的!」夏清站在車尾,抿着嘴笑,戚子紹又一次笑了。「我懷疑你倆是同性戀!」「或許是吧!」王老闆已經把車門打開,胖子的一隻腿伸出去,又取出來,哇地叫了一下,瞧見了裝在裡邊的長舌帽,爬山鞋,軍用水壺,雨傘,毛毯,一袋子礦泉水和三支長長短短的獵槍。說:「戚處長,你還真的是個獵人了!」「幹啥就要像啥麼!」戚子紹在後車箱幫夏清將一個大旅行袋放好,這是一頂軍用的野營帳篷。戚子紹低聲說:「是你通知了她?」夏清說:「你打電話過來時她就在旁邊,我不能瞞了她。」戚子紹說:傻女子!夏清說,我是傻。藍底碎白花的裙子在陽光一抖,戚子紹覺得滿地都是墮落的花瓣了。胖子在問王老闆:「這是你的三菱吉普?多有個性的車,我就喜歡紅顏色的!」王老闆說:「是小了點,但爬山功能好。」戚子紹關了後車箱蓋,悄悄說:他是我的客戶。揩了夏清手背上的一點土,夏清忙把手塞進了口袋裡,戚子紹卻沖了胖子說:「車不錯吧,老王可是個大老闆嘍!」胖子說:「你盡結識大老闆!」戚子紹說:「也結識美女哇!」走到前面,為胖子拉開車門,很紳士地說:「請!」胖子卻說:「是要我坐在前
邊,你們坐後邊呀?我也偏坐在後邊!」把吃的喝的用的東西,往前邊座位上堆,堆成一個小山。「不願意我坐後邊?」胖子讓戚子紹坐在后座位的中間了,自己擠進來。戚子紹說:「這盼不得麼,東宮西宮,我過的是皇帝生活麼!」故意搖晃着身子,將手在胖子的膝蓋上拍了一下,便問:「最近做啥哩?」胖子說:「啥也沒做,只做愛。」四個人都噗地笑了,戚子紹說:「這話說得好!王老闆,你瞧我這女熟人有意思吧?」胖子說:「我可告訴你,下次再出來玩不首先通知我,我會生氣的。你要待我好些,我可以繼續給你批發美人,我是胖了點,我的女朋友卻沒有不漂亮的!」戚子紹確實是先認識了胖子,然後通過胖子認識了夏清的。那日他在一個朋友家搓麻將,麻將桌上有胖子,她是一家公司的職員,詢問他們銀行能不能採用她經銷的UPS不間斷電源器,這是微機上使用的配件,一旦使用上了就能長期使用。「這有什麼問題呀,」戚子紹是當場拍了腔子,」用誰的配件都是用,辭掉別的供貨用你們的就是了!」但過後他卻沒有動靜。有一天胖子又來了,領着的是夏清,夏清是一個瘦高瘦高的女子,戚子紹就有些拘謹。戚子紹是見着了漂亮的女人就拘謹的。「你是上海來的?」他舌頭硬硬的說了普通話。女人說:「鄂不是。」一聽把我念成鄂,戚子紹才知道夏清是本城人,他就說西安還能有這麼漂亮的女人呀,而且氣質好。那天戚子紹說了許多話,都很幽默,簡直是妙語連珠,胖子說你愛上她了?他說:哪裡?胖子說,這你瞞不了我的感覺,瞧你想象力多好!第二天戚子紹就約了夏清去茶樓吃茶,夏清應約而來,來的還有胖子。戚子紹是有了許多話想要給夏清說,但胖子老在旁邊,她們總是一塊來一塊去,戚子紹沒有了機會,但戚子紹還是幫忙推銷了。
秦嶺在城南五十里外,車行駛了半小時,進了灃峪口,路就在峽谷的半崖上蜿蜒盤旋,每每車在拐彎處就傾斜,坐在座位中間的戚子紹就一會靠在胖子的身上,一會擠着了夏清,夏清被擠得嗷嗷地叫。戚子紹說:「這是身子要倒的,與道德品質無關啊!」頭與頭要挨上的時候,戚子紹瞧着夏清的眼睛說貼這麼長的睫毛,夏清說不是貼的,戚子紹用手去拔了一下,果然不是貼的,就感嘆什麼叫天生麗質。王老闆故意把車開得很猛,三個人就顛得像在舞蹈,戚子紹就勢用雙臂摟住夏清和胖子,卻叮嚀王老闆把反光鏡擰上去,專心開車。王老闆真的把反光鏡擰了上去,聲明他不會看的,他什麼都沒看見,就聽着他們在後邊說女人的高跟鞋和香水,戚子紹的觀點是高跟鞋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一項發明,但香水卻破壞了女人特有的體味。這話惹得胖子堅決反對,因為她今天沒有穿高跟鞋而噴灑了強烈的香水。夏清即將雙腿收縮在身下,戚子紹也就說了一句胖子的絲襪好,絲襪是女人的第二層皮膚。胖子說:「只許看不許摸!你們常進山打獵嗎?」戚子紹說:「當然嘍,差不多的禮拜都來!」胖子說:「有錢有權的人真會生活!政府不是禁止民間有槍嗎,你長長短短三支槍?」戚子紹說:「這沒辦許可證呀!你需要辦不?我可以幫你辦一張。」王老闆說:「這可是真的,在西安市里戚處長沒有什麼事情他搞不定的!」夏清說:「這我信的,你就是要顆原子彈,戚處長就說你要圓頭的還是方頭的?」車突然地一個急剎,胖子和夏清從座位上滾下去,而戚子紹一個前傾頭撞在了前邊的椅背上,哎喲叫了一聲。一輛車從拐彎的對面擦身而過,在後面發出了劇烈的機器響。戚子紹臉色慍怒,遂之解嘲說:「王老闆你是犧牲我呀?!瞧見了嗎,剛才那輛車上坐着一位少婦!」
「你眼睛那麼尖的?」胖子重新坐好,但她的絲襪被座位上的硬墊角掛破了。「這就是獵人的眼睛!」戚子紹說,「看女人瞥一眼就知道什麼模樣了!那少婦倒有些姿色。」三個人扭過頭了,看見那輛車在後邊二十米遠停住,先是司機下來查看輪胎,接着是一個女人也下來,腰身很好,但臉是刀把臉。兩個女人同時地噢了一聲,汽車也已轉過了彎道。
「戚處長是這樣個欣賞水平呀?!」戚子紹似乎也不好意思了,從前邊的座位上拿起了一支槍,向窗外做着瞄準的姿態。「我是側面看她的,」戚子紹說,「側面看想犯罪,正面看了想自衛。」「我現在也不能不懷疑你的槍法了。」胖子說。「可以說,來秦嶺打獵的沒有誰能和我比槍法的!」戚子紹說,「我曾經一槍打下兩隻鳥的!」「是兩隻鳥,」王老闆作證,「鳥落了一樹,一槍放上去,掉下來了一隻,過一會,又掉下來了一隻。」「第二隻是嚇昏了的吧。」夏清說。「不打鳥而讓鳥掉下來才是高手!」戚子紹說。兩個女人卻聽不懂這樣的話,相視着咯咯地笑。「你瞧着吧,這次打獵我不往崖雞子身上打一槍,卻要獵到十隻八條的!」兩個女人還是在笑。戚子紹就給女人講他和王老闆上次獵崖雞子的經歷,如何潛伏在一個土溝里,看着對面崖畔上落着一群崖雞子,咚地朝天放一槍,崖雞子就撲楞楞地起飛了,飛過溝就落在這畔上,咚地朝天又是一槍,崖雞子又飛落到那邊崖畔上。「崖雞子是沒腦子的,就像是夏清。」戚子紹趁機敲了一下夏清的鼻子,夏清回擊了,捏了戚子紹的鼻子。戚子紹的鼻子被捏得發紅,他繼續說,他和王老闆不停地朝天放槍,崖雞子就不停地飛過來又飛過去,崖雞就累死了,接二連三地從空中像石頭一樣掉下來。
「哦。」兩個女人終於相信戚子紹是個獵人,一個真正的獵人了。車愈往秦嶺的深處去,景色愈好,山有開有合,雲忽聚忽散,兩個女人興奮不已,後悔着從來沒有進過深山,這般好的去處,住十天八天也不想回城了。戚子紹說那就不回去了,咱們就住在山裡,到時候咱們六個人……,胖子說,四個人怎麼成了六個人?戚子紹說,那還有孩子呀!胖子說:「想了個美!」車從一個隧道里穿過去,一陣黑暗,隧洞外是一個小的山村。
山村河的這邊有幾戶人家,河的那邊有幾戶人家,河這邊的人家除了路邊高高地架着皮管子接引了山泉里的水,為過往車輛沖洗外,又都開着飯館,洞開的土窗外掛着醬黑色的臘肉,干蕨菜和醬條串成的滷汁豆腐乾,賣飯的男人或女人就蹴在門口的石頭上。剛才車到的時候,一個肥胖的女人從廁所里出來,站在公路中間,一邊系褲帶一邊乍了一下腿,車就地停了。肥胖女人趴住車窗往裡一看,就樂了。
「是戚處長呀,不擋車你還不停哩?又來打崖雞子啊!」「打崖雞子!」「守着鳳凰還要崖雞子呀?」「鳳凰只能看不能吃麼!是漂亮吧?」「漂亮得像是狐狸變的。」夏清低聲說了「你是豬托生的!」下了車和胖子看這看那,看啥都稀奇。戚子紹覺得很得意,提醒着山里路不平,走路腳要抬高點,繼續和肥胖女人搭訕:「近來打獵的多不多?」「來得少了,你不知道吧,山頂上有了狗熊啦!都怕啦!」「狗熊有啥怕的,以前又不是沒出現過狗熊?!」「這狗熊可是成了精了!上一個月來了個打獵的,也是開着輛小車來的,遇着了狗熊,狗熊一巴掌把半個屁股挖去了,人昏迷不醒地抬了下來,醒來說狗熊會說人話哩!」
「人會學着野物的聲叫,哪裡會有野物學人的話?」「人都能學着野物的聲叫,野物又怎麼不能說人的話?」「他一定是沒打敗狗熊,臉面上不能下來,胡誆哩。」「反正是風聲傳得緊,來打獵的人少了。」「那你就看着我怎麼收拾這狗熊了!」夏清和胖子聽到他們說狗熊,已圍過來聽,聽得面色都蒼白了,待到戚子紹說他能收拾狗熊,就問:你打過狗熊?戚子紹說當然打過狗熊的,不管是什麼厲害的野物,你只要摸清它的習性,沒有獵不了的。狗熊麼,也是個笨,它只會直線撲,你就只拐着彎兒和它斗,如果你碰到了一群狗熊,那你就更好打了,你只需藏在一個地方向它們開槍,一槍或許撂倒一隻,另一隻便順着子彈也衝過來,你姿式不動地一個一個打。再如果你能引誘着一隻向你撲來,一閃身讓它撲下崖畔,後邊的也就一條線的撲下崖畔,你可以直接到崖畔下收穫罷了!
兩個女人眼裡閃動了驚異的光,說道:這太精彩,太有刺激了,咱們不打那些崖雞子了,一定要到山頂去獵狗熊!王老闆用油布一直在擦拭着車身,他不願意把車繼續往山頂的路上開。「怎麼能不去呢?」戚子紹說,「咱們不是打過熊嗎?」王老闆含糊地點着頭,說要去的話只能是他和戚子紹去,兩個女人就留在這兒,這兒有吃有住的,又好玩,若去山頂遇見狗熊了,是該打狗熊呀還是顧及她們呀?
「咱是老獵手,還保護不了兩個女人嗎?」兩個女人歡喜跳躍,說:「要去麼,我們一定要去麼!」車重新發動起來,向深山鑽去。兩個小時後,路拐着之字形向秦嶺的主峰爬,兩邊都是大的松樹,路面上不時地出現了松鼠,但都是影子般地穿過公路。兩個女人又是大呼小叫,要汽車能停下來,王老闆沒有聽使喚,用力扳動着方向盤,因為彎道很大而路面又窄。突然間汽車油門加大,人似乎都飄起來,車的前面一隻野兔在拚命地跑,嘎地一聲剎住了,戚子紹首先下去,從路上撿起了一條兔子的尾巴,兔子則泥漿般貼在地上。
到了道班,天就黃昏了。山頂道班是全程公路上最小的一個道班,只是一幢三間木屋,兩個上了歲數的養路工。兩個女人麻雀一般地喳喳亂叫,說這裡是童話的世界,就在松樹林子裡揀蘑菇,采繁星般的小花。夏清說:「我相信這裡有各種各樣動物的,動物都會說着人的話!」胖子噎道:「你相信你也會長翅膀的!」兩個女人鬧起了小小的彆扭。
可能是養路工寂寞得太久了,他們應允了客人就歇在這裡,又提供吃的和喝的,但言語不多,尤其兩個城市的女人向他們問這樣那樣的時候,顯得手腳無措。木屋分兩個小房間,原本兩個養路工分住着,現在騰出一間來睡胖子和夏清,而在路的北邊撐了軍用帳篷,只有戚子紹和王老闆去睡了。夏清對睡帳篷感興趣,但帳篷里畢竟潮濕,保不住夜裡又有什麼野物闖進來,胖子便把木房裡的舊的被褥抱出來,替換了帶來的毛毯。「如果被褥上有虱子,」她說,「讓吸有錢有權人的血去!」
戚子紹換上了一身的獵裝,在林子裡踱過來踱過去,感覺非常地好,後來采着了一朵紅色的七瓣花回到木屋,夏清已燒了一盆水洗臉洗手,戚子紹將花插在她頭上了,說:讓我也洗洗。手伸進盆了,在水裡抓住了一雙嫩手。夏清往出抽,抽不動,拿眼睛看了一下帳篷邊的胖子,不動了,手覺得越來越小。
「要是只來你一個人多好。」「這不可能。」「為什麼?」「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她並不想讓我見你的,後來想了想,才領我上去……」「你要是沒上來,我也不用她的配件了。」「……」「她真會利用你!」「她也保護我。」「傻姑娘!」「……她也漂亮哩。」「是嗎?我沒感覺。」帳篷邊胖子在嘎嘎地笑,王老闆在系帳篷門口的繩子時說了什麼趣話,胖子拿拳頭捶王老闆的背,嚷叫:「你壞,你壞!」夏清再次要把手抽出來,戚子紹低下頭去,迅速地吻了一下那根中指,夏清就鹿一樣地跑去了,叫喊着:「打牌,打牌呀!」
帳篷里的光線已經幽暗,四個人並沒有玩「升級」,戚子紹要教給大家一種撲克算命法。他光是默想了一個念頭算了一次,情緒頗高,胖子問你算的是什麼,他笑而不答,胖子說你不說我也知道,是謀算着夏清吧。戚子紹說:「既便愛夏清,那也是我的權利,這沒什麼錯呀!」夏清已經脖臉彤紅,把撲克撥亂,說:「都胡說,胡說!」戚子紹趁機張狂了,當場挑明他就愛上了夏清,愛上了夏清但能不能離掉現在的老婆,會不會最後娶了夏清,這得看天意了。就以某種牌代表能結婚,以某種牌代表不能結婚,重新洗牌起牌,大家都屏了氣息
看翻牌的結果,竟然是代表能結婚的牌首先便翻了出來。戚子紹就說:「夏清,你也是親眼看了,你要等着我!」夏清一時無語,眼睛撲忽撲忽地閃。胖子說:「夏清真老實,你以為他說的真話?」戚子紹說:「信不了我也該信牌呀!」王老闆就讓給他的房地產生意算一下,算出來的結果也是好的,王老闆就說既然做房地產能成功,你得支持我了。戚子紹沒有回應,卻問:「你覺得夏清怎麼樣?」王老闆說:「好麼。」戚子紹問:「怎麼個好?」王老闆說:「五官好,身架子也好。」戚子紹說:「夏清有綜合之美!」胖子說:「呀呀,世上還有什麼好詞?可別忘了,這麼好的人是誰給你介紹的?」戚子紹說:「這一句話你說得好,得感謝你,晚飯咱要喝酒,炒熊掌吃!」
當戚子紹從帳篷里出來,似乎覺得夏清差不多已經是他的人,哼着小調往木屋去,一進門就喊:「晚飯吃什麼呀?」木屋裡煙霧騰騰,鍋灶邊只看到養路工汗油閃亮的腦袋,他還把麵條往開水鍋里煮。「沒有炒熊掌嗎?」戚子紹說。「哪兒會有熊掌。」養路工說。「別的野味呢,譬如黃羊,果子狸,崖雞子?」「用菌子做了湯。」「只有菌子?」這使戚子紹很喪氣。胖子說:「瞧,他的話落實不了吧?」拉了夏清到房間裡去了。戚子紹聽見夏清在房間裡還說了一句:「我就要吃熊掌麼!」故意提高了聲音和養路工說話:「聽說山上又有了狗熊呀?」
「是有吧。」養路工說。「怎麼不打了狗熊吃呢?」「我們都在這山上。」「你們?你是指你和狗熊嗎?」「是吧。」戚子紹進了房間,說兩個養路工是素食主義者,他們常年呆在山上認那些野物都是同類了。「我現在明白了,」他說,「山下邊嚷道狗熊成精了,會說人話,一定是他們傳出來的,為的是不讓別人捕獵。你們沒注意他們的模樣也差不多快要像狗熊了,腰粗屁股圓的,行動遲緩,還不停地吭哧吭哧着。」
戚子紹說沒有道理,夏清卻仍在說:「我偏要你給我熊掌吃!」「我會的,小姐!」「戚處長,這可是你說的,」胖子說,「吃不到熊掌我們就不走啦!」吃過麵條,兩個女人就在房間的炕上歇下了,她們光着腳,披散了頭髮,脫去了外套而緊窄的內衣使身體該瘦的地方都瘦下去,該胖的地方都胖起來。戚子紹和王老闆在房裡讚美了一通女人形體的藝術,對面房間裡的養路工就起了酣聲,屋外十分地安靜,偶爾有車輛呼嘯地從公路上駛下山去,聽到的就是松塔落地的聲音。說好的今晚上都不要睡,直聊到天亮,兩個女人卻很快就顯出倦容。慵懶的姿態是特別惹人愛憐的,戚子紹滿嘴的口水,言語開始放蕩,王老闆就說他是困了,打了哈欠去了帳篷。王老闆一走,兩個女人就並排靠在炕頭
上和戚子紹說話,越說身子越往下溜,後來就躺下去,而且胖子的眼睛也合上了。戚子紹真想胖子是睡着了,他就敢去和夏清接近一番,但胖子偏是躺在炕的邊上,讓夏清躺在靠牆的裡邊,又不知道胖子是真的睡着了還是假睡,他不敢造反。
「養路工在山上呆久了,真地能和野物和平共處嗎?」夏清說,「那麼,山上所有的野物都能認識他們了?」「動物都是有靈性的。」屋外有什麼鳥在叫,一聲長一聲短,長長短短的。「聽見了嗎,鳥在說話了!」「你能聽懂它們的話?」「我是獵人呀!」「這鳥在說什麼?」「一個說:你在哪兒?一個說:在你心裡。一個說:幹啥哩?一個說:想你哩!」夏清擠了一下眉眼,她知道戚子紹在給她騷情,戚子紹卻走過來,一下子捏住了她伸在炕邊的腳,她嚇了一跳,用手指指胖子。胖子睜開眼來,說:「你去睡吧,我可困得不行了!」
「那你怎麼就不睡着呢?!」戚子紹說了一句,離開了房間,胖子猴一樣跳下炕就把房間門關了。戚子紹聽見了快速的關門聲,心裡有些不悅,站在門外了發現山頂上的夜黑,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這時候,公路上有一輛車駛過,他往路邊閃了閃,但車依然掛了他的衣服就跌倒了。車劇烈地剎住,司機從車窗探出頭來,看見他已經爬了起來,問:沒事吧?戚子紹勃然大怒:「你是怎麼開車的?你要把我軋死了,我再和你小子說!」但車卻忽地一聲開走了。
王老闆聞聲從帳篷里出來,瞧着真的沒事,就說:真把你軋死了你怎麼和人家說?!戚子紹氣咻咻又罵了一句,自己也笑了。第二天早上,四個人又坐在車裡往山上行駛了一段路,戚子紹和王老闆就拿了槍往樹林子深處走。胖子和夏清不願意留在車裡,也要廝跟着,和王老闆吵了一架,戚子紹沒了辦法,就叮嚀王老闆要寸步不離她們。他們走過了一面斜坡,草叢裡就發現了熊糞,胖子不相信是熊的糞,戚子紹便用樹棍撥着糞講解,扭頭見王老闆和夏清還在後邊,就趁勢抱了一下胖子的腰。胖子說:「你不愛我,你愛夏清的。」戚子紹說:「也愛的。」胖子說:「我這腰粗,你抱不住的。」戚子紹用力抱了一下,放下了,說:「你要不是我鄉黨的老婆我肯定就
把你……」戚子紹知道自己在應付,但胖子也是女人,需要安慰的,果然瞧見胖子高興了,在說:「我其實不是胖,是豐滿哩。」夏清去了坡下的崖坎後小解,三個人坐在坡上等了一會兒,夏清還是沒有上來,卻有了一聲尖叫。戚子紹立即讓王老闆拉了胖子往坡上去,自個就跑下崖坎。原來是夏清也發現一堆熊糞,而且熊糞是濕的。戚子紹就又喊王老闆快把兩個女人送回到車上,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情都不要開車門下來。夏清才一走,他就提槍繼續往坡上走,走了一里,果然就看見了一隻狗熊,狗熊正蜷成一團在蒿草叢裡睡覺哩。
「叭!」戚子紹瞄準着放了一槍。狗熊翻了一個滾兒,滾出了草叢,窩在一塊長滿了苔蘚的石頭後。戚子紹興奮地跑過去,他沒有想到今天打獵是這麼順當和容易,在他動手去提狗熊的後腿要把它翻過來的時候,他想到這隻狗熊的掌真大,是讓養路工來烹飪呢還是拿到山下那個小飯館去爆炒?「不,養路工是反對吃葷的,」他自言自語道,「讓肥胖女人做,要做得沒一點腥味。」但是,戚子紹剛剛提住狗熊的後腿,狗熊卻忽地跌了起來,黑乎乎的一座小山一樣,他被壓住了,那隻熊掌就踩在他的胸口,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你想死還是想活?」戚子紹聽見了一句人聲,扭頭看看周圍,周圍並沒有人,聲音是從狗熊的口裡發出的。狗熊真的會說人話呀,戚子紹眼前一陣漆黑,他知道他是遇見了那隻傳說中的成了精的狗熊。「想活。」他說,他還能說什麼呢?「想活?那讓我把你干一下。」戚子紹腦子裡還沒有轉過彎來,他已經被狗熊提起來翻了個身,而且褲子就被抓了下來。他感到了屁眼非常地痛。然後,眼看着狗熊順着一行白樺樹一步步走遠了。
戚子紹狼狽地返回來,他的衣衫骯髒不堪,屁股厥着,一跛一跛的。大家忙問怎麼着,是碰着狗熊了嗎,戚子紹說他和狗熊突然遭遇了,他打了一槍,把狗熊的前腿打折了,他去
追時狗熊卻一抱頭從荊棘叢里往溝下滾,他也滾,滾在半坡被樹茬擋住了,只好回來。他們回到道班的木屋裡吃飯,王老闆和兩個女人為戚子紹敬酒,雖然沒有獵到狗熊,但他們已為他的不凡的身手而佩服了,戚子紹是喝了很多酒,心裡鬱悶,腦袋就暈暈乎乎,說要睡覺就睡下了。一覺醒來,又是個黃昏,但這個黃昏比不得昨天的黃昏,月亮早早地就掛
在西邊山峰上。戚子紹聽見王老闆和兩個女人在房間的土炕上打撲克,他就提了槍往山上去了。越往山上去,越是風清月明,露水已經潮上來,漸漸濕了褲腿,戚子紹在林子裡的一塊草坪上長長吁了一口悶氣,看見了狗熊在一口山泉邊喝水,忙呸了一口,呸出了半截咬斷的牙齒,同時開了一槍。狗熊在槍響中一隻腳栽倒在了泉里,接着腦袋也栽倒在了泉里,不一會兒整個熊都栽倒在了泉里,水嘩啦地撲測出泉沿。戚子紹跑近去,才要想着怎樣才能把死了的狗熊從泉里弄出來,狗熊忽地又從泉里騰躍而起將他壓在熊掌下了。
「你是想死還是想活?」狗熊又在說人話。「想活。」他說。「那讓我再把你干一次。」戚子紹自個翻了個身,把褲子拉下來,他聽見了水聲,屁眼更是鑽心地痛。戚子紹是踉踉蹌蹌地趕回來,王老闆和兩個女人還在木屋土炕上打撲克。他們沒有知道戚子紹又出去打獵了,也沒有聽到槍聲,當戚子紹進了木屋,他們嘲笑着戚子紹一醉竟能醉大半天,睡起來還是形容憔悴,衣衫不整!戚子紹只好笑笑,說他也要打牌的。
「你走路怎麼啦!」夏清說,「匡着腿?」「上了火,痔瘡犯了。」「爛尻子!」兩個女人哈哈笑起來,她們開始用一種暗語對話,音調極輕極快,戚子紹覺得是外語,聽起來嗡嗡一團。「請說漢語!」戚子紹有些難堪,他聽不懂她們的對話,但他猜想一定是在說着他的壞話了。「我們說的是重疊音。」夏清說。兩個女人又對話了一番,戚子紹聽出是把每個字音重複一次,但因為說得輕而快,他只能聽出前邊一句,後邊的又不知說什麼了,而夏清的臉頓時緋紅。
「你們再這樣說話,我得抽你們舌頭了!」「他倆合夥欺負我!」夏清說。「是王老闆喜歡上你的搭檔了?」「是喜歡上了,戚處長,」胖子說,「但你一定不會吃醋的,因為我們決定要犧牲夏清了!」說罷,王老闆竟攬了胖子的腰走出了木屋。「哎哎,」戚子紹故意地叫着,卻把木屋的房間門掩了,笑笑說:再不犧牲,貸款和推銷的事恐怕就吹了。回過頭來,夏清卻端端直直坐在炕上。戚子紹去摸了一下她的腳,她的腳縮了,又去拉她胳膊,她往炕角退,說:「他們要犧牲我,我卻不願意哩。你坐好,咱們說說話不行嗎?」
但戚子紹一時沒話可說。「說狗熊的事吧。」夏清說。「那就說狗熊吧,」戚子紹說,「狗熊是世上最丑的野物,也是最壞的野物,我和它不共戴天,我一定要把它打死,我一定能把它打死!」「戚處長,你怎麼啦?」「你應該叫我戚哥!」「戚哥,你怎麼突然恨起狗熊啦?」戚子紹哦了一聲,恢復了平和,說:「我是有過獵狗熊的經歷的。那一年我們獵狗熊,我是沒經驗的,放了一槍,它竟順着槍子朝我撲來。狗熊的掌只要抓一下你,就會抓下你一個膀子的。旁邊人就喊快趴下裝死!我告訴你,狗熊是不吃屍體的,但它不知道人會裝死。我就趴下裝死了。狗熊過來撥我的腿,我不動。狗熊又過來撥我的頭,我還是不動。狗熊就把鼻子湊近我的鼻子試,還有沒有氣兒,我閉住了氣,仍是不動。我是獵人,我鬥不過狗熊嗎?!狗熊真以為我就是屍體了,就坐在那裡發呆。我開始摸槍,拉動了槍栓,但拉動槍栓要出響聲的,我必須在它扭頭過來的瞬間一槍打死它,要不然狗熊既使不挖我,它一屁股坐我身上我也會被壓死的。狗熊果然扭過了頭,瞧我還活着,就張開了嘴要來咬我,我的槍響了,這一槍就打進它的嘴裡,把它打死了。你不信?你到我家去,我家地上鋪着一張熊皮,
那就是我打死的狗熊的皮。」「我信的,戚哥!」夏清說。「好了,我可以把那張熊皮送你了!」夏清簡直視戚子紹是英雄了,她的身子放鬆開來,一雙腳從屁股下伸開來,直直地在炕上。戚子紹口裡又汪出了水,但他的手沒有敢過去。「我真的送給你!」他再一次說。
突然有了一聲奇怪的嚎叫,寂靜的夜裡十分響亮,似乎山林里有了回音,加長了音節和嗡聲,傳遞着一種神秘的恐懼。兩個人立即停止了說話,戚子紹側耳又聽了一下,叫道:狗熊來了!臉色寡白,遂之彤紅,像喝過了酒,一下子跳起來就要往外走。夏清也跳下炕,炕下邊卻一時尋不着鞋,而在帳篷里的王老闆和胖子已經跑了過來,他們拿了槍,驚慌地說狗熊就在附近。
「來了好!」戚子紹極快地把子彈裝上鏜,說:「我須報仇不可,這回我再不打死它,我就再不來打獵了!」從屋裡跑了出去。兩個女人也要去,王老闆這回發怒了,哐把門拉閉,又在門栓上插上了木棍兒,提槍去攆戚子紹。夏清隔着門縫喊:我真的要吃上熊掌了!戚子紹是聽到了夏清的喊聲,他朝林子的深處跑,他的屁股還火燒火燎地痛,仍瘋了一般地跑。山坡上沒有狗熊,草坪上也沒有狗熊。戚子紹又跑到山泉邊,狗熊還是沒有。王老闆是一直追着他的,但王老闆沒能追上,他自嘆不如,就坐下來等待槍響而辨別戚子紹的方位。
戚子紹像一隻沒頭的蒼蠅,四處亂撞,越是尋不着狗熊越是復仇的火焰洶洶,又翻過一個崖嘴,終於發現了一個黑影在前邊移動,他知道那是狗熊了。但這一次的戚子紹發誓要打死狗熊,又汲取了前兩次的教訓,他爬上了崖嘴。在崖嘴,他瞧見了月光下的一塊平台石上
,狗熊在那裡蹭身子,就靜靜地瞄準着放了一槍。「叭!」這一槍是百分之百地打中了,狗熊是從平台石上跌了下去。戚子紹並沒有立即下了崖嘴,他又瞄準了跌下去的狗熊放了一槍,狗熊就動也不動了。「我要打爛你的×!」戚子紹罵着從崖嘴下去,站在了狗熊的面前,狗熊是四腳朝天地躺着,他踢了一下,已經不會動了,他端起了槍瞄準狗熊後腿中間的部位準備打三槍,不,打四槍,打它個稀巴爛!
但是,這一次仍和上兩次的情況一樣,當戚子紹剛剛把四顆子彈裝進了鏜,狗熊卻一下子撲上來抱了他在地上了,這次狗熊不是一隻掌壓着他,而是兩隻掌壓着了他。
「你是想死還是想活?」戚子紹是徹底地絕望了。他想起了夏清,不能給她吃熊掌,也不能送給她一張熊皮了。狗熊張合着滿是牙齒的大嘴,鋒利的掌爪搭在他的脖頸,月亮下他瞧見爪甲閃閃發着白光,戚子紹沒有再說「想活」,其實他哪裡不想能活下去,也沒有主動去拉脫褲子,他知道狗熊即使不是侮辱了他,狗熊也不會再讓他活着離開了。「隨便吧,」他說,「要干要吃你隨便吧,我只是想問你一句:你到底是狗熊還是魔鬼,這麼厲害?!」「你問我?」狗熊說,「我正想問你呢,你到底是獵人還是賣屁股的?!」這個時候,趴在木屋窗口上的胖子和夏清聽見了連續的兩聲槍響,歡叫如雀,急切地盼望戚子紹回來,她們可以吃到稀罕的熊掌了。
2001.10.24下午寫畢[1]
作者簡介
賈平凹,作家、編劇,畢業於西北大學中文系嗎,全國人大代表。曾任陝西人民出版社文藝編輯、《長安》文學月刊編輯。1978年,憑藉《滿月兒》,獲得首屆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1982年後,就職西安市文聯,專職作家,從事專業創作。1992年,創刊《美文》。2003年,先後擔任西安建築科技大學人文學院院長、文學院院長。2008年,憑藉《秦腔》獲得第七屆茅盾文學獎。2011年,憑藉《古爐》獲得施耐庵文學獎 。2017年3月22日,澳門大學向賈平凹頒授了榮譽博士學位。2018年5月5日,參與的大型文化情感類節目《朗讀者 第二季》播出。代表作還有《高興》《心跡》等。[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