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美卡隨想錄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內容簡介
輯錄散文46篇。在書中,讀者可以一如既往地體會木心行文「豐沛而嫻熟」的技巧,他「善用漢賦般的奇字」以及「在別人說不下去的地方說出別開生面」的話的特色。
作者簡介
木心,1927年生,原藉浙江。上海美術專科學校畢業。1982年定居紐約。2006年返回烏鎮。
原文摘錄
還沒分別 已在心裡寫信 闃無一人的修道院寂靜濃得我微醺 晾在繩索上的衣裳們 一起從午後談到傍晚 其實快樂總是小的 緊的 一閃一閃的 夏未央 秋蟲的繁音已使夜色震顫不定 但是有一些人的臉 丑得像一樁冤案 乏味 是最後一種味 滿目濃濃淡淡的傖俗韻事 路上行人 未必提包而無不隨身帶着一段故事 我尊敬杏仁胡椒芥末姜和薄荷 我所歆想的 都是從朋友身上彈回來的歡樂 鄉鎮夜靜 窗鈎因風咿呀 胸脯麥田般起伏 搖啊搖的年輕人的步姿 總因為時間銀行里存款多 少年人的那種充滿希望的清瘦 孩子靜靜玩 青年悄悄話 老人默默相對 我好久沒有以小步緊跑去迎接一個人的那種快樂了 那時的我 手拿半隻橙子 一臉地中海的陽光 現代比古代寂寞多了 又是那種天性慵懶而鬼使神差地多讀了幾本書的人吧 余取雄辯家的抿唇一笑 沒腳沒翅的真理 爭論一起 它就遠走高飛 甘美清涼的是情侶間剛剛解釋清楚的那份誤會 一長段無理的沉默後 來的總是噩耗凶訊 當你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我正打算遷徙 因為喜歡樸素所以喜歡華麗 能做的事就只是長途跋涉的歸真返璞 怨恨之深,無不來自恩情之切。怨恨幾分,且去仔細映對,正是昔日的恩情,一分補差補缺。 如此才知本是沒有怨恨可言的,皆因原先的恩情歷歷可指,在歷歷可指中一片模糊,酸風苦雨交加,街角小電影院中舊片子絲的你死我活。 每當有人在我耳畔輕輕甘語,過了幾天,又響起輕輕甘語,我知道,不過是一個仇人來了。 也許這次,唯獨這次天帝厚我,命運將補償我累累的虧損,數十年人倫上的顛沛流離,終於能夠安憩於一個安馨的懷抱里,漏底之舟這軸之車,進塢抵站,至少沒有中途傾覆摧毀。 然而這是錯覺,幻覺,二十年前,三十年前,公元前,甚至史前,早已有過這種錯覺幻覺。唯有愛徹全心,愛得自以為毫無空隙了,然後一涓一滴,半絲半縷,由失意到絕望,身外的萬事萬物頓時變色切齒道:你可以去死了。 此時,在我聽來卻是:曾經愛過我的那一個,才可以去死了。 噫,甜甜蜜蜜的仇人,數十年所遇如此者不僅是我。 倉皇起戀 婉轉成讎 從文字看來也許稱得上剴切簡美,所昭示的事實,卻是可怕之極——確實唯有一見鍾情,慌張失措的愛,才懾人醉人,才幸樂得時刻情願以死赴之,以死明之,行行重行行,自身自心的規律演變,世事世風的劫數運轉,不知不覺、全知全覺地怨了恨了,怨之鏤心恨之刻骨了。 文學還是好的,好在可以借之說明一些事物,說明一些事情。文學又好在可以講究修辭,能夠臻於精美精緻精良精確。 我已經算是不期然而然自拔於恩怨之上了,明白在情愛的範疇中是絕無韜略可施的,為王,為奴,都是虛空,都是捕風。明謀暗算來的幸福,都是污泥濁水,不入杯盞,日光之下皆覆轍,月光之下皆舊夢。 當一個人歷盡恩仇愛怨之後,重新守身如玉,反過來寧為玉全毋為瓦碎,而且痛悟修辭學,即用適當的少量的字,去調理煙塵陡...
書評
與《瓊美卡隨想錄》的邂逅是無意的。與它同時借回來的《瓦爾登湖》和《朗讀者》都是我事先有所了解,認為不妨一讀,而《瓊美卡隨想錄》對於我是本完全陌生的書,只是僅僅知道有木心這麼一個名字,因為有一次在一個帖子上,見到有兩個人在因他爭論,然而並沒有爭論到引起旁人好奇的地步,亦不至於因此對木心有先入為主的好感或者反叛心理。我記住他,是因為我常常不自覺地記下一些名字,卻總是記不住剛剛認識的那個新同事的臉。
只不過在書架上,那極素淨的墨綠書脊反而引了我的注意,隨手拿起來翻了翻,翻到後記中的最後一段,「瓊美卡與我已太相似……我將遷出瓊美卡」,就這麼一句,讓我莫名地決定要把它帶回去。
再次翻開它是很多天後的深夜,寫完計劃中的小說段落,已經很倦了,倚着枕頭讀第一輯那些篇幅極短的隨筆,突然覺得驚訝。這是我所經歷到的最美好而又最奇怪的閱讀體驗,那種清涼的喜悅和飄忽的微悵,還有那種讓你唇角幾乎都無須彎起,卻知道自己分明已在微笑的會心,我過去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也接近過它?
不,我確實不記得在任何書中有過這樣的相似的印象,除非,除非是在前世,我曾經與這些文字熟識過——或者那時它們還沒有變成文字,因它們的主人,比現在的我早出生了足足半個世紀。
這清涼的喜悅和飄忽的微悵。就象失魂落魄的少年時代,在絕早的清晨看見的田野上空飄蕩的霧氣,惆悵的不是霧氣,而是望着這霧氣的少年的眼睛;就象盤子裡剛剛煮熟正發着香味的青玉米,它那種似有若無的甜,一旦你停下來想細細回味,卻總是無法真正捕捉到。
還不止這些。還有那些寧靜的小小俏皮。 「上帝必是無神論者,上帝信仰誰,上帝是沒有信仰的。那些崇拜上帝的人,竟都不知是在崇拜無神論。」「新鮮的懷疑主義者把宿舊的懷疑主義者都懷疑進去了。」「柏拉圖自以為是對的,春天也從來不肯錯。」這些句子,讀着都是那麼可愛無比。
在《俳句》中,他說,「我寵愛那種書卷氣中透出來的草莽氣」,我亦寵愛那些一半灑脫一半無奈中不經意加入的細微的語氣助詞。 他說,「靈感之句,是指能激起別人的靈感的那種句子」,於是我明白了。
他說,「好久沒有以小步緊跑去迎接一個人的那種快樂了」,又說,「在寂靜而微風之中寫作,是個這樣的人」。我輕輕點頭。
接着又聽到他說,「常想問別人:『夢中的您,比醒時的您,哪個更笨?』可是至今不敢真的問出來,怕得罪人。」我終於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
《瓊美卡隨想錄》看完,是要去還的,書非借而不能讀也,於我極然。在網上尋找是否有電子版,無意中又看到人們在帖子裡為木心的文字而爭論。有人把他和張愛玲聯繫起來,試圖找出他們的相似,明明是兩種完全不同的風格,張的文字,如果不犀利,就是沉鬱絕望得象化不開的油彩,美則美矣,豈非正是木心說的那種「必將落得靡敝的綺麗。」無奈,我發現我還是更愛這樣「素澹的綺麗」。
至於還有那些拿木心的文字跟誰誰比較的人,我只想用他文中引用的哈代的一句話來回答:「呼喚者與被呼喚者,很少相互應答。」何況文字本來就不是用來比較的,任誰的文字落到非知音的手上,下場都是一樣。「非知音」這個詞,好象也是那個帖子裡學來的。
「生命是時時刻刻不知如何是好」。雖然如此,還是要這樣無心地邂逅才好,然後才會有猶曾相逢在前生的訝異。 [1]